派对(下)

2018-05-25 07:24 编辑:卫碧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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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宋迅

  “我有沒有跟你講,我小時候常常做的那個夢?”她說。

  “沒有。”我說。

  她說她從上中學開始,就常常做同一個夢,夢見她被關在一個水牢裡。“但不是恐怖的夢。”她又說。

  水牢裡只有她一個人。那是個露天水牢,四壁很高,和玻璃一樣光滑,人爬不上去。退一萬步講,即使爬上去了,水牢建在一個小島上,她也沒辦法逃離那個小島。她說事實上她根本沒想過要逃跑,因為她待在裡面的感覺很好,很安全。

  有一個男人總是給她送飯,用繩子把吃的、喝的放下來,然後就離開了。她看不清那個男人長什麼樣,但她現在回想起來,覺得那個人有點像我。

  “我現在覺得那個人就是你。”她說。

  “但我不會把你關到水牢裡。”

  “要是我願意呢?”

  她還說了一些她和丁潔小時候的事情,“我從小就是一個讓人放心的人。”她說。

  但丁潔不是。從小丁潔就不是讓人省心的角色,蹺課、輟學、染黃髮、抽菸,和鎮上的混混來往,同父母吵架。她甚至要和他們斷絕關係,發誓永不相認。十六歲的時候,她便離家出走,獨自一人去了濟南。

  “丁潔認為我和父母是一夥兒的,所以她和我的關係一直不好。”丁娜說,然後她告訴我,她們的關係是如何好起來的。

  丁潔到濟南後,便在一所大學的食堂當服務員。兩年後,她和那所學校裡的一個外地學生好上了,再一年後她懷了孕。接著那個男生拋棄了她,她走投無路,於是找到丁娜。

  她給丁娜打電話,丁娜那時候在廣州發展得很好,她剛剛被提升為一家帽子店的領班 。

  但當她接到丁潔的電話後,立刻就動身去了濟南。為了能夠照顧丁潔,她還辭掉了帽子店的工作。她就是這麼從廣州來到濟南,然後在那裡遇上我的。

  丁娜說,一開始丁潔非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她說就算出去要飯,也要把孩子養大。但最後她還是去做了人工流產,是丁娜幫助她恢復了理智。

  “看著那個血疙瘩從身體裡拿出來,她說自己突然清醒了,一切全明白了。”丁娜說。她告訴丁娜,她認為自己成熟了,已經懂得把生活和幻想區分開了。

  就在這之後,她們的關係變得親密無間起來。丁娜說,那段時間裡,她們的感情發生的那一系列微妙的變化,讓她很有滿足感。同時她也認為,對於丁潔來說,那段經歷或許不是什麼壞事。“以後就都是上坡路了。”丁娜對她妹妹說。

  這些故事我聽她講過,好在故事沒有破壞掉我們剛剛建立起來的愉快氣氛。現在重複它們對丁娜來說,或許就是在盡到她的“責任”吧。

  我們在飯館裡喝了很多酒,我們都醉了。接著我們去了海灘,我們手拉手一路哼著歌,熾熱的陽光把我烤得很舒服。

  我們在一處遊人稀少的淺水裡游泳、打水仗,我們在水裡接吻、撫摸對方。我想和她在海裡來一次,她說不行,“沙子會進去的”。但這就已經夠了。

  我感覺海水在使我的身體發脹,時間變得緩慢,我聞到空氣中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我想起我第一次喝醉的情形,那時我十歲,我在稻田的草垛裡睡了一天一夜,全村的人都在找我。

  事情的起因是我被我父親痛打了一頓,我父親是個酒鬼,不喝酒時很正常,但喝了酒就喜歡動手打人。那次被打之後,我似乎找到了罪魁禍首。為了報復,第二天我偷走了兩瓶他放在櫃子裡的自釀米酒。

  當我喝光那兩瓶酒之後,奇蹟發生了,天空出現了五彩的光暈,耳邊響起了一陣美妙的旋律,空氣中也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我感到一陣妙不可言的愉快,我無憂無慮、不再疼痛,我覺得自己身處天堂。累了我們便躺在沙灘上,丁娜頭枕著我的大腿,手指伸向天空,畫著雲彩的輪廓。我視線望向天際,任思緒蔓延,我在想,命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早已原諒了我父親。他一生忙碌,一年中的大多數日子,他都在地裡從早忙到晚。但即使如此,我們的日子也總是過得緊緊巴巴,更不要提遇上旱災或是洪澇的年頭,一切辛勞都將白費。

  他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也許他沒有情感。他死的時候,甚至都沒留下一句話。他死在地裡,他正在給小麥除草,忽然,據來我家給我母親報信的人說,他停下動作,用鋤頭把艱難地支撐著有些搖晃的身體,隨後便一頭栽倒在地。

  就在我父親離世的那天,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我也要脫離眼前這一切。我不想像他一樣,繼續過著那種毫無希望的生活。就算栽倒,我也不願意栽倒在地裡。

  初中畢業後,我便過起了背井離鄉的生活。一路上儘管跌跌撞撞,但我還是堅持了下來,我很高興我離我想要逃離的事物愈來愈遠。當我覺得自己已經徹底告別了那一切之後,我有了新目標,那就是更好的生活。

  我一直在朝著自己的新目標奮鬥,但這個目標似乎並不像前一個那樣容易實現,為此我還經受過一些考驗。去年的一天,我的一個工友來找我,他問我想不想打公司倉庫裡那些配件的主意。這事他本可以一個人完成,他已經得手過幾次了,但他覺得我是個不錯的人,想幫我一把。

  我等了一天,然後拒絕了他。其實當時我便已經有了決定,但我想讓我的決定看起來像是經過了更複雜的思考。我向他發誓,我不會把這事給說出去。我遵守了諾言,我沒告訴丁娜,就連員警來問我時,我也做到了守口如瓶,儘管我不知道那樣做究竟對不對。

  再有就是幾年前,我剛來到濟南的時候,我和一個兒時的朋友在街頭偶遇(他在濟南一個工地當焊工)。我請他吃了晚飯後,他非要請我去洗腳。他向我保證是正規洗腳,但我看他自己也不是很搞得清楚狀況。

  我們走進街邊的一個洗腳屋,幾個打扮妖豔的女人正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在閒聊。

  “能洗腳嗎?”他硬著頭皮問。

  “不能。”一個衣著暴露的胖女人笑著說,“但可以洗點別的。”說完她們都笑了。

  “但可以洗點別的。”我在想那句話的意思。

  接著我又回憶起了很多往事,好的、壞的,多數是壞的。但在某些情況下,任何回憶都只會讓人心情舒暢。

  我們在海灘一直待到傍晚,才依依不捨地往回走。回去時我們逛了逛山腳下那條商店林立、遊人如織的石板街,好幾家賣旅遊紀念品的商店裡面都人滿為患。我看見丁娜不住地向店裡張望,便讓她買點喜歡的帶回家做個紀念。但她聽了卻拉著我,一個勁地往前走,說看看就好了。

  我掙脫她的手,擠進人群,挑了幾個彩色貝殼做的墜子,買下送給丁娜。她接過貝殼墜子時,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一路上都拿在手裡欣賞。經過一個水果攤時,我們又買了半個冰鎮紅瓤大西瓜。

  當我一手牽著興高采烈的丁娜、一手拎著半個西瓜時,我們看上去和其他遊客已經沒什麼區別了。

  回到旅館,我發現停在那幢私人別墅門口的跑車,不再是昨天那輛紅色“魚叉”,現在換成了一輛藍色的敞篷跑車,保時捷跑車。我還能不認識保時捷?

  晚上,那派對的音樂又響了起來。丁娜睡熟後,我悄悄起了床。在這之前,我們在旅館的房間裡做了一次愛,我想這是幾個月裡我們感覺最好的一次。

  我輕輕地關上房間門,我不知道是幾點鐘。天上沒有月亮和星星,夜幕一片漆黑,某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感覺,將今夜區別於其他的所有夜晚。

  我在露台上什麼風景也看不見,但即使如此,你也能感受到這裡的獨一無二,因為你知道有些東西並沒有消失,幾個小時後,就會重新出現。我走出旅館,四下無人,幾盞路燈照亮了我要走的路,我能聽見山下海浪輕拂大地的聲音。

  我裝做散步一樣走到那幢別墅門口,別墅外面停滿了漂亮的車。我在路邊一棵大合歡樹下停了下來,點了一支菸。

  透過那道鐵門往裡看,我看到了一群光彩照人的姑娘和小夥子──門口那些車的主人。他們在別墅另一端有彩燈的露台上聊天喝酒、抽“捲菸”。我看到那兩個在旅館洗漱間裡親嘴的外國女孩,也在人群中間。現在我巴不得她們也看到我,說不定就會邀請我過去加入他們。

  他們看起來都是二十歲上下的樣子,我能看到他們臉上洋溢的燦爛笑容、我能聽見女孩子們如銀鈴般悅耳的歡聲笑語。此刻他們彷彿是這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一群幸運兒。

  我突然間像是開了竅,夜晚似乎就應該如此度過,而他們手裡正握著獲得快樂的祕密。我意識到他們是和我見過的所有人都完全不同的一群人,他們可以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去任何他們想去的地方、成為任何他們想成為的人。

  我在想我們像他們那麼大的時候,都在做些什麼。我在一家建築機械大修廠當學徒,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丁娜剛到廣州找工作,她和她青梅竹馬的男朋友正在戀情的最後階段,每天都在電話裡相互折磨。丁潔已經墮了胎,對男人滿懷仇恨,同時在拾回她的親情。而“馬凱”,我不知道他二十歲的時候在做什麼,但應該還沒成為騙子。沒有誰生下來就是騙子。

  此刻我似乎站在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看問題,我的一生中這樣的時刻恐怕不多。我骨子裡的理想是成為強者和智者的角色,他們總是能看清一切,一針見血地指出事物的問題所在,並且能夠巧妙而從容不迫地避開那些問題。

  那樣的人,永遠不會讓自己以及和自己親近的人陷入麻煩之中。即使他們不小心陷入了麻煩,也能夠輕而易舉地從中擺脫,就像一隻鷹擺脫黏在身上的一張蜘蛛網。事後他們甚至會為了麻煩乾上一杯,因為那增添了他們人生的樂趣。

  但我永遠無法成為那樣的角色,這和命運有關。現在我很想跟誰說說我的最新發現,這個世界的真理便是:有的人將生活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而有的人,則一直在與生活搏鬥。

  我還能想起我第一次見到丁潔的情景,那時她正託人以研修生的名義,把她弄到日本的一家電子廠做工人。她比丁娜小四歲,也比丁娜漂亮一點,我見到她那天,她去日本的事情剛好塵埃落定。她留著露出額頭的短髮,穿著一件胸前有超人標誌的白色T恤和一條緊身牛仔褲,神采奕奕、青春煥發,臉上寫滿了對未來的憧憬和期待。

  “你就是周吉平?”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然後她用惡作劇的眼神,從頭到腳地打量我,“證件?”她朝我手一攤,做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要好好審查審查你。”

  她那動作沒保持一秒鐘,便自己忍不住地笑了起來。她是那種見一次就能給人好感的陽光女孩。

  隨後丁娜去廚房為我們準備晚飯,我和她在客廳裡單獨聊了一會天。當時我都跟她說了些什麼,我不記得了,但我記得她跟我說了些什麼。她告訴我對她姊好點,不然她會殺了我;還說如果我們以後沒有孩子,等我們老了,她來養我們。

  “周吉平,”那番交談之後,她從一個抽屜裡拿出她的假高中畢業證,敲著手掌叫我。她總是直呼我的名字,“瞧瞧這個,我現在也是文化人了。”

  接著她又俯著身子,去看魚缸裡那隻叫“波派”、拳頭大小的殘疾烏龜。那隻缺了一條腿的烏龜,是她幾年前從寵物市場的垃圾堆裡撿回來的,現在被她照顧得很好,爬動時能夠把魚缸裡的小石子撥弄得嘩嘩響。

  她自顧自地對那隻烏龜說了一些告別的話,然後她要我幫她照顧她的烏龜,還說等她從日本回來後“必有重謝”。

  “你放心,周吉平,”她把臉轉了過來,臉上帶著一抹特別的笑容,“將來我肯定會成功的。”那抹笑容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我周圍的人都沒有那種笑容。她是個聰明人,那是屬於聰明人的笑容。

  我在想“聰明人”此刻在哪裡,是不是和“馬凱”一起,在一家地下旅館裡躲避追捕。也許她剛剛從一個噩夢中驚醒,她從床上爬起來,再次仔細地檢查了一遍房門是否鎖好。她的動作驚醒了“馬凱”,接著他們聊了一會兒天。她告訴他,她擔心員警隨時都會破門而入,而他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緊緊握住她的手。

  但我想不到,當她發現“馬凱”的真相時,心裡的落差究竟是什麼樣。當她一遍又一遍地撥打我們的手機號碼,卻總是傳出無法接通的提示音時,到底會有多失望。

  過了一會兒,有人在屋裡招呼眾人,露台上的年輕人便哄鬧著湧進了別墅的房間。眨眼工夫,這些小雜種就走得他媽的一個也不剩。然後我聽見關門的聲音,接著房間裡的音樂聲小了,燈光也暗了,人們安靜了片刻,突然裡面有人發出陣陣笑聲和尖叫聲。

  我連忙朝別墅的另一面跑去。我跑到別墅後面,但有一道圍牆擋在那裡,牆頭裝滿了鐵蒺藜,我只能踮著腳尖往裡看。房子的窗戶都拉上了窗簾,我只看到裡面發出了一些閃光,接著又是一陣笑聲和尖叫聲。

  終於我找到了一扇沒有掛窗簾的窗戶,我換了個位置,爬上一棵牆邊的合歡樹。我站在樹杈上,透過那扇窗戶努力往裡看,但那個角度太低了,什麼也看不到。於是我往更高的樹杈爬去,這麼做也許有點冒險,但同時另一個更有力的聲音在耳邊鼓勵著我,我想看看裡面的情況、我想知道他們在幹什麼、我想知道差距究竟是怎樣產生的。

  (全文完)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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