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对(上)
2018-05-25 07:25 编辑:幸夏青
作者:宋迅
醒來之後,我發現丁娜不見了。我看了看旅店牆上的掛鐘,現在是中午十一點。她放在旅行包裡的游泳衣還在,所以她並沒有下海游泳,但我想不到她去了哪裡。
一連兩天我都沒睡好,我們住的家庭旅館在一個風景如畫的靠海山坡上。旅館背面地勢較高一些的地方,是一幢白牆紅瓦的私人別墅,一到晚上那裡便吵吵鬧鬧,徹夜不休。有跑車停在門口,一來一去都會發出巨大的轟鳴聲,那些聲音讓我心神不寧。
丁娜睡得很好,她是那種不管外面多吵鬧都能很快入睡的人。我做不到她那樣,稍有動靜我便睡不著,即使我已經累了一整天。
我去走廊盡頭的公共洗漱間,對著自來水龍頭洗了個臉,之後下樓到前檯,要了一瓶當地牌子的啤酒。服務員記完帳後發現瓶起子找不到了,我說沒關係。我用牙咬開瓶蓋,在旅館的觀景露台上找把椅子坐下,邊喝邊等丁娜回來。
這裡視野開闊,放眼望去,天空蔚藍,大海風平浪靜,白色的海鳥展翅高飛,遠近的山綠意盎然。山下就是一片白沙灘,沙灘上擁擠著遊客和五顏六色的遮陽傘。這一帶隨處都是合歡樹,我身旁就有幾棵,花開得正盛,奼紫嫣紅。但我現在沒心情欣賞風景,我在擔心丁娜。
丁娜本來打算住山腳下的普通旅館,但我說要住就住最好的,至少我們應該體驗幾天,於是我們就找到了這裡。旅館由一棟三層的老舊船員宿舍改建而成,位置不比周圍的星級酒店和別墅差,除了沒有單獨的衛生間外,其他設施一應俱全。價格是要比普通旅館貴一些,但沒有貴得離譜。
那棟白牆紅瓦的別墅就在我身後,現在變得安安靜靜。鐵門緊閉,人和車都不見了蹤跡。
正午時分,一樓住的幾個聾啞人在準備出發去釣魚,他們用手不停地比畫,我看不懂是什麼意思。昨天他們釣到了一條畸形的大鱸魚,那條魚的脊骨是彎曲的。沒人敢吃牠,他們把牠餵了旅館老闆養的貓。
接著和我們住同一層的幾個黃頭髮、藍眼睛的外國女孩游泳回來了。她們穿著比基尼,頂著濕漉漉的頭髮,邊走邊用不知哪國語言聊著什麼,不時發出一陣鬨笑。其中兩個和我點點頭,我也只得和她們點點頭,就是昨天半夜我起床方便時,撞見在公共洗漱間裡親嘴的那兩個。
也許她是物色新的旅館去了。“我感覺不對。”昨天她跟我說過那樣的話,“這裡的人都不正常。”
“包括我們嗎?”我跟她開了個玩笑,但她沒笑。
我們本來計畫在今年秋天來一次旅行,目的在於“擺脫這令人窒息的生活”。丁娜在濟南一家商場做服裝導購,她不喜歡那份工作。她換過別的工作:手機銷售和辦公室文員,那是我們結婚之後的事情。但那些工作她都幹得不好,這和她的性格多少有些關係。
她是個內向的人,不善於向別人表達她的想法,所以最後她又不得不重新幹起了商場的服裝導購。她也想過不工作,但我一個人的收入解決不了生活開銷和房租。
那天深夜,她接到她妹妹丁潔用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丁潔說她已經被警方通緝了,現在急須我們的幫助,她讓我們盡快給她匯一筆跑路的費用過去。
丁娜告訴她我們沒錢(這是事實),然後勸她去公安局自首。丁潔不同意自首,她讓丁娜務必再想想辦法,說會再打電話來。
掛掉電話後,丁娜情緒變得非常低落,“我就只有這一個妹妹。”她說話帶著顫音,“我真的不想看到她坐牢。”我握住她的手,她的肩膀在發抖。“但我不能包庇她。”她睜大眼睛看著我說,“那樣我們也要跟著坐牢,對嗎?”
“是的。”我說,“我們不能包庇她,我們無能為力。”
“但是如果員警給我打電話怎麼辦?他們會問我丁潔在哪裡,我該怎麼辦?說還是不說?如果我說不知道,他們肯定不會相信。他們肯定會認為我在包庇她,他們會到商場找我的,他們會把我銬走嗎?警車就等在外面,所有的營業員都停下來看我,她們會認為我是個殺人犯。那還是輕的,我受不了那樣。”她抬起淚眼看著我,“吉平,你說我該怎麼辦?”
“別讓人找到你。”我說。
聽了我的意見後,丁娜沉默了很久,然後對我說:“我們去海邊吧!關掉手機,失蹤一段時間,怎麼樣?”於是我們的旅行提前了。
我的酒瓶快見底的時候,丁娜回來了。
“你去了哪兒?”我說。
“隨便逛了逛。”她神情疲憊,“你吃中午飯了嗎?”她說。
“我連早餐都沒吃。”我這麼說,希望她感到一絲內疚。
中午我們在旅館老闆介紹的一家飯店裡用餐,丁娜點了一些小海鮮,我又要了一瓶啤酒。我們到這兒後的幾頓飯,都是在這家飯店吃的,那裡價格公道,我們害怕去其他地方會挨宰。
“剛才我買了一張電話卡。我專門去市區買的,是那種不記名的電話卡。”點完菜待服務員離開後,丁娜靠近我小聲說。
“我們可以用這張卡,給丁潔打個電話。”她從褲兜裡摸出一張卡,一張塑膠包裝還沒有撕開的手機卡,然後用那種經過了深思熟慮的眼光看著我,“我想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別打。”我說,“如果你不能給她錢,就別給她打電話。”
“她能理解我的心情。我沒有錢給她,但我還是想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我們是姊妹。”她說。
“現在只有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向她伸出手,“把電話卡給我。”
“我要打。”她把電話卡牢牢揣在手裡。
“我有這個責任。”她朝我喊。
“只要你一給她打電話,員警就能立刻追蹤到你。你今天打電話,員警明天就能找來這兒,你信不信?”我說。我本來不想嚇唬她,我只想讓她活得輕鬆一點,這樣我也能跟著輕鬆一點。
她在猶豫。
“你相信我嗎?”我沒心情在這種小事上和她過多糾纏,“丁娜,如果你還相信我的話,就把卡給我。”
她當然相信我,我是她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我從她手裡拿過那張卡,把它裝進錢包裡。我看到她就要哭出來。
“開心點。”我摸摸她的臉,朝她笑了笑。我理解她所說的責任。丁娜是個好女人,心地善良、勇於擔當、處處為他人著想。但我也有我的責任,我的責任便是:當一個人表現得難過時,另一個就不能表現得難過。
“我們現在要把這件事忘掉。”我說完,喝了一大口酒,我馬上就要忘掉了。
“我也想喝點酒。”丁娜擦了擦眼睛。我給她倒了半杯。
“不夠。”她說。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們在瀋陽,和丁潔在一起。她在瀋陽待了幾年,一直都在做一些和她姊姊差不多的工作。
有一天丁潔給丁娜打電話,說想請我們去瀋陽玩一趟,順便見見她的新男朋友,幫她把把關。她們的父母還在菏澤老家務農,是一輩子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怎麼說呢?在很多方面,她更信任丁娜。於是我們就請假去了瀋陽。
她男朋友叫馬凱,是個成功人士,和我同歲,長得眉清目秀,開一輛黑色的保時捷“卡宴”。馬凱的老家在浙江嘉興農村,現在在瀋陽做建材生意。她把馬凱當做上天賜予她的禮物。
那幾天我們著實享受了一番。丁潔和她男朋友對我們熱情大方,每天馬凱都開著他的保時捷,帶著我們四處吃喝玩樂,見他各行各業的朋友(他在他的那些朋友中很吃得開)。晚上我們則住在他的豪華公寓裡。
但在瀋陽時,我的感覺並不好,我有一種上不來氣的感覺。特別是當我知道丁潔的男朋友和我同歲的時候,那種感覺甚至回來後還在。
“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丁娜在我面前,毫不掩飾對馬凱的欣賞,“白手起家,既沒有背景,也沒有關係,年紀輕輕就這麼成功。”
自從去了瀋陽後,丁娜就一直在和我商量搬到瀋陽去生活的事情,瀋陽給她留下了完美的印象。我則勸說她打消這個念頭,隔著保時捷的車窗看到的城市,絕不是它真實的樣子。但她說,她已經在計畫這件事了。
她的計畫直到丁潔給她打來那通電話才停止。當時我在一處荒郊野嶺的工地,維修一台故障設備,我們已經在那裡忙活了兩天,還沒找到故障原因。業主不是那種好說話的角色,他給我們下了最後通牒,限定我們三天內修好機器,否則耽誤工期造成的損失,就要我們賠償。
我正躺在機器底盤下忙得滿頭大汗時,接到丁娜的電話,“丁潔把她男朋友給捅了。”電話裡丁娜驚慌失措,我讓她大聲點,我這邊機器轟鳴。
她男朋友是個騙子,他的保時捷和豪華公寓是租的,建材生意也是不存在的,就連他的名字都是假的。她所有的錢都被她男朋友騙走了,裡面有一部分是丁娜和我的,那是我們幾乎全部的積蓄外加一些借款。那些借款中的大部分是我姊的,我母親跟她一起住在西部老家的鎮上。她離了婚,自己帶著孩子,靠一個小雜貨鋪過生活。我無法想像,她知道這件事之後的反應。
我一時沒回過神來,我想起了以前茶餘飯後看到的一些類似報導的電視畫面。我不敢相信,這樣的事情能讓我們給攤上,不過我那種上不來氣的感覺也就此消失了。
“我會不會坐牢?”丁娜說丁潔在電話裡哭。
“先別驚動員警,把那刀扔掉,扔到渾河裡。”丁娜說,“他傷得重不重?”她說她當時竭力保持著冷靜,盡量不去想我們的錢。
“醫生說暫時還死不了,他在急救室裡,我就在門口等著。我頭很暈,我喝了酒。”丁潔說:“姊,我需要一筆錢。”
接著丁娜就給我打了電話,問我現在手頭還有多少錢。那時候我們連交暖氣費的錢都還沒有著落,但兩天之後,丁娜還是給丁潔匯過去了她要的數目。她賣掉了她的釦子。
丁娜收集釦子,各式各樣的釦子。從她還是個小姑娘起,她就開始想方設法把她看到的漂亮釦子弄到手。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經擁有了相當數量的釦子。丁娜的釦子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她把床上所有無關物品都拿開,將床單鋪平,接著從床底下拿出一個精緻的大鐵盒。她打開那個盒子,把裡面的釦子倒在床上,然後用手輕輕攤開那些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釦子。
“這裡每一顆釦子都有它的故事。”她動情地說,“這就是我的祕密。”她笑著,咬著嘴唇看著我。那天她讓我吻了她。
我們結婚後,她依然在收集釦子,只是更加注重釦子的品質了,她只需要她沒有的種類。她有一個姊妹在高級商場的時裝店工作,總是能夠給她搞到一些不一樣的釦子。那些釦子往往都是搭配在幾千、上萬塊一件的時裝上,它們讓丁娜的收藏上了一個台階。
然而現在丁娜賣掉了她十幾年來收集的全部釦子,就因為她妹妹把一個騙子捅進了醫院裡。
暖氣費的事情我可以想辦法,她妹妹要的錢我也可以想辦法,但她沒必要賣掉她的釦子。她沒必要那麼幹,真的沒必要,為什麼要賣掉它們呢?那不過是一些釦子。我替她感到難過,我心裡很不好受。她則讓我別為她擔心。
她告訴我,她突然間不喜歡釦子了。她說她把這些對她來說已經毫無用處的東西,賣了個好價錢。“我都沒想到,那些釦子能賣那麼多錢,我們沒有任何損失。”她甚至有些高興地對我說,但我還是難過。他媽的,我已經和那些釦子有了感情。
匯款那天,丁娜告訴她妹妹:“和他談談,聽聽他怎麼說。”
丁娜說,她有種女人的直覺,那個騙子是愛她妹妹的。
“我要把我們的錢拿回來。”丁娜說,那是丁潔跟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之後她的號碼就再也打不通了。
“你說她會不會被抓去坐牢?”“你說她怎麼把錢拿回來?”“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丁娜在電話裡向我問個不停,她讓我請假去瀋陽看看情況。
“我脫不開身。”我說,那時候我是自顧不暇。限定的三天時間過去了,我們依然沒有修好那台設備。
“我妹妹會不會已經被員警給抓住了?”“他們是真愛。”“我們也有責任,我們沒把好關。”“你有沒有懂法律的朋友?”那段日子裡,丁娜每天都在向我反覆念叨這幾句話。我是有幾個懂點法律的朋友,但他們犯的罪都不是丁潔那樣的。
我們始終沒有什麼辦法,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每天撥打丁潔的手機。最後我們都累了,誰也不願意再提起丁潔這個名字。我們已經受夠了這個話題,她的號碼我們也不再繼續撥打了。我們想把她還有那筆錢,一起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抹去。
“現在我只想和你一起過那種平平淡淡的生活。”丁娜說。
後來發生的事情,證明我們為丁潔的擔憂都是多餘的。她的騙子男朋友當然不會去報警,因為那樣也會使他自己的罪行暴露。但現在更大的麻煩來了,他們合作起來,他們開始了一種新的關係。
這回誰也幫不了她了,被抓住只是早晚的事。我不知道她會坐幾年牢,我不知道她要坐的“牢”和我朋友坐的“牢”有什麼區別。我也不知道這件事從法律上,會對我和丁娜造成什麼影響。我不想想太多,那樣很累,我已經夠累了。可我又想,我們之所以遇到這些麻煩,是不是就是因為我們想得太少、想得不夠、想得太簡單?但是沒辦法,生活已經榨幹了我們幾乎全部的精力。
“我們再要一點酒吧?”丁娜晃著她的空杯子說。菜還沒有上來,我們就喝掉了那瓶酒。
我爽快地叫了些酒,“都打開。”我對服務員說。
“從現在開始,”我給我們的杯子都倒滿酒,然後看著丁娜,“我們就是世界上最後的兩個人。”這句話通常是我們在床上時我對她說的,為了讓她放開一點。
聽我這麼說,丁娜的眼睛亮了起來。
“全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她帶著害羞的神情說。
我點點頭,我已經進入了角色。
我們一杯接一杯地乾杯,菜剛上齊的時候,丁娜就已經有些醉了。她臉頰泛紅、面帶笑容,說話的聲調也變得快活起來,她在我耳邊說了很多。
(待续)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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