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
2018-05-25 11:41 编辑:平谷雪
作者:毕飞宇
一
丫头不像她的母亲,也不像她的父亲,她怎么就那么好看呢!大院里粗俗一点的玩笑是这么开的:“大姚,不是你的种啊。”大姚并不生气,粗俗的背后是赞美,大姚哪里能听不出来?他的回答很平静:“转基因了嘛。”
大姚是一位管道工,因为是师范大学的管道工,他在措辞的时候就难免有些讲究。大姚很在意说话——教授他见得多了,管道工他见得更多,这年头一个管道工和一个教授能有什么区别呢?似乎也没有。但区别一定是有的,在嘴巴上。不同的嘴说不同的话,不同的手必然拿不同的钱。舌头是软玩意儿,却是硬实力。
大姚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一个有脑子的人。作为父亲,他希望别人夸他的女儿漂亮,可也不希望别人仅仅停留在“漂亮”上。大姚说:“一般般。主要还是气质好。”大姚的低调其实张狂。他铆足了力气把别人的赞美往更高的层面上引。所以说,两种人的话不能听:做母亲的夸儿子;做父亲的夸女儿。都是脸面上淡定、骨子里极不冷静的货。
大姚夸自己的女儿“气质好”倒也没有过,姚子涵四岁那一年就被母亲韩月娇带出去上“班”了。第一个班就是舞蹈班,是民族舞。舞蹈这东西可奇怪了,它会长在一个孩子的骨头缝里,能把人“撑”起来。什么叫“撑”起来呢?这个也说不好,可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姚子涵的腰部、背部和脖子有一条隐性的中轴,任何时候都立在那儿。
姚子涵的身上还有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她下过四年围棋,有段位。写一手明媚的欧体。素描造型准确。会剪纸。“奥数”竞赛得过市级二等奖。擅长演讲与主持。能编程。古筝独奏上过省台的春晚。英语还特别棒,美国腔。姚子涵念“water”的时候从来不说“喔特”,而是蛙音十足的“瓦特儿”。姚子涵这样的复合型人才哪里还是“棋琴书画”能够概括得了的呢?最能体现姚子涵实力的还要数学业:她的成绩始终稳定在班级前三、年级前十。这是骇人听闻的。附属中学初中部二年级的同学早就不把姚子涵当人看了,他们不嫉妒,相反,他们怀揣着敬仰,一律把姚子涵同学叫作“画皮”。可“画皮”决不2B,站有站相,坐有坐姿,亭亭玉立,是文艺青年的范儿。教导主任什么样的孩子没见过?不要说“画皮”,“人妖”和“魔兽”他都见过。但是,公正地说,无论是“人妖”还是“魔兽”,发展得都不如“画皮”这般全面与均衡。教导主任在图书馆的拐角处拦住“画皮”,神态像“画皮”的粉,问:“你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呢?”偶像就是偶像,回答得很平常:“女人嘛,就应该对自己狠一点。”
姚子涵对自己非常狠,从懂事的那一天起,几乎没有浪费过一天的光阴。和所有的孩子一样,这个狠一开始也是给父母逼出来的。可是,话要分两头说,这年头哪有不狠的父母?都狠,随便拉出来一个都可以胜任副处以上的典狱长。结果呢?绝大部分孩子不行,逼急了能冲着家长抄家伙。姚子涵却不一样,她的耐受力就像被鲁迅的铁掌挤干了的那块海绵,再一挤,还能出水。大姚在家长会上曾这样控诉说:“我们也经常提醒姚子涵注意休息,她不肯啊!”——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二
米歇尔很守时。上午十点半,她准时出现在了大姚家的客厅里。大姚和米歇尔的相识很有趣,他们是在图书馆的女卫生间里认识的。大姚正在女卫生间里换水龙头,米歇尔叼着香烟,一头闯了进来,还没来得及点火,突然发现女卫生间里站着一个大个子的男人。米歇尔吓了一大跳,慌忙说了一声“堆(对)不起”,退出去了。只过了几秒钟,米歇尔晃悠悠地折回来了。她用左肩倚住门框,右手夹着香烟,扛到肩膀上去了,很挑衅地说:“甩(帅)哥,想吃豆腐吧?”嗨,这个洋妞,连“吃豆腐”她都会说了。大姚说:“我不在卫生间吃东西,也不在卫生间抽烟。”大姚说话的同时指了指身上的天蓝色工作服,附带着用扳手敲了一通水管,误会就这么消除了。米歇尔有些不好意思,她把香烟卷在掌心,说:“本宫错了。”大姚笑笑,看出来了,是个美国妞,很健康,特自信,二十出头的样子,是个长不大的、爱显摆的活宝。大姚说:“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
人和人就是这样的,一旦认识了,就会不停地见面。大姚和米歇尔在“卫生间事件”之后起码见过四五次,每一次米歇尔都兴高采烈,大声地把大姚叫作“甩(帅)哥”,大姚则竖起大拇指,回答她“好同志”。
暑假之前大姚在一家煎饼铺子的旁边又和米歇尔遇上了。大姚握住手闸,一只脚撑在地上,把她挡住,直截了当,问她暑假里头有什么打算。米歇尔告诉大姚,她会一直留在南京,去昆剧院做义工。大姚对昆剧没兴趣,说:“我想和你谈笔生意。”米歇尔吊起眉梢,把大拇指、中指和食指撮在一起,捻了几下——“你是说,沈(生)意?”
大姚说:“是啊,生意。”
米歇尔说:“我没做过沈(生)意了。”
大姚想笑,外国人就这样,说什么都喜欢加个“了”。大姚没有笑,说:“很简单的生意。我想请你陪一个人说话。”
米歇尔不明白,不过马上就明白了——有人想练习英语口语,想来是这么回事。
“和谁?”米歇尔问。
“一位公主。”大姚说。
美国佬真够呛,他们从来都不能把问题存放在脑袋里,慢慢盘,细细算,非得堆在脸上。经过嘴角和眉梢的一番运算,米歇尔知道“公主”是什么意思了。她刻意用生硬的“鬼子汉语”告诉大姚:“我的明白,皇上!”
不过,米歇尔即刻把她的双臂抱在乳房的下面,盯着大姚,下巴慢慢地挪到目光相反的方向。她刻意做出风尘气,调皮着,“我很贵了,你的明白?”
大姚哪能不知道价格,他压了压价码,说:“一小时八十。”
米歇尔说:“一百二。”
“一百。”大姚意味深长地说,“人民币很值钱的——成交?”
米歇尔当然知道了,这年头人民币很值钱的了,一小时一百了,说说话了,很好的价格了,米歇尔满脸都是牙花:“为什么不呢?”
客厅里的米歇尔依旧是一副快乐的样子。有些兴奋,不停地搓手,她的动态使她看上去相当“大”,客厅一下子就小了。大姚十分正式地让她和公主见了面。公主在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接受过很好的礼仪训练,她的举止相当好,得体,高贵,只是面无表情,仿佛被米歇尔“挤”了一下。大姚注意到了,女儿的脸上历来没有表情,她的脸和内心没关系,永远是那种“还行”的样子。高贵而又肃穆的公主把米歇尔请进了自己的闺房,大姚替她们掩上门,却留了一道门缝。他想听。听不懂才更要听。对一个做父亲的来说,还有什么比听不懂女儿说话更有成就感的呢?大姚津津有味的,世界又大又奇妙。
大姚忙里偷闲,对着老婆努努嘴,韩月娇会意了。这个师范大学的花匠套上袖套,当即包起了饺子。昨天晚上这对夫妇就商量好了,他们要请美国姑娘“吃一顿”。大姚和他的老子一样,精明,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他的小算盘是这么盘算的:他们请米歇尔做家教的时间是一个小时,可是,如果能把米歇尔留下来吃一顿饺子,女儿练习口语的时间实际上就成了两小时。
大姚早就琢磨女儿的口语了。女儿的英语超级棒,大考和小考的成绩在那儿呢,错不了。可是,就在去年,吃午饭的时候,大姚无意之中瞥了一眼电视,是一档中学生的英语竞赛节目。看着看着,大姚恍然大悟了——姚子涵所谓的“英语好”,充其量也只是落实在“手上”,远远没有抵达“舌头”,换句话说,还不是“硬实力”。大姚和韩月娇一起盯住了电视机。这一看不要紧,一看,大姚和韩月娇都上瘾了。作为资深的电视观众,大姚、韩月娇和全国人民一样,都喜欢一件事,这件事叫“PK”。这是一个“PK”的年头,唱歌要“PK”,跳舞要“PK”,弹琴要“PK”,演讲要“PK”,连相亲都要“PK”,说英语当然也要“PK”。就在少儿英语终极“PK”的当天,大姚诞生了“好孩子”的新标准和新要求,简单地说:一、能上电视:二、经得起“PK”。这句话还可以说得更加明朗一点:经历过“PK”能“活到最后”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好孩子,倒下去的最多只能算个“烈士”。 入夜之后大姚和韩月娇开始了他们的策划,他们是这样分析的:由于他们的疏忽,姚子涵在小学阶段并没有选修口语班,如果以初中生的身份贸然参加竞赛,“海选”能否通过都是一个问题。但是没关系。只要姚子涵在初中阶段开始强化,三年之后,或四年之后,作为一个高中生,姚子涵一样可以在电视机里酝酿悲情,她会答谢她的父母的。一想起姚子涵“答谢父母”这个动人的环节,韩月娇的心突然碎了,泪水在眼眶里头直打圈——她和孩子多不容易啊,都不容易,实在是不容易。
几乎就在米歇尔走出姚子涵房门的同时,韩月娇的饺子已经端上饭桌了。韩月娇从来没有和国际友人打过交道,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有时候反而就是莽撞,她对米歇尔说:“吃!饺子!”大姚注意到了,米歇尔望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吃惊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女厕所的那一次,脸都涨红了。米歇尔张开她的长胳膊,说:“这怎么好意思了!”听到米歇尔这么一说,大姚当即就成外交部的发言人了,中国人民的文化立场他必须阐述。大姚用近乎肃穆的口吻告诉米歇尔:“中国人向来都是好客的。”
“党(当)然,”米歇尔说,“党(当)然。”米歇尔似乎也肃穆了,她重申,“党(当)然。”
米歇尔却为难了。她有约。她在犹豫。米歇尔最终没能斗得过饺子上空的热气,她掏出手机,对朋友说,她要和三个中国人开一个“小会”了,她要“晚一会儿才能到”了。嗨,这个美国妞,也会撒谎了,连撒谎的方式都带上了地道的中国腔。
这顿饺子吃得却不愉快。关键的一点在于,事态并没有朝着大姚预定的方向发展。就在宴会正式开始之前,米歇尔发表了一大堆的客套话,当然,用的是汉语。大姚便看了女儿一眼,其实是使眼色了。姚子涵是冰雪聪明的,哪里能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她立即用英语把米歇尔的话题接了过来。米歇尔却冲着姚子涵妩媚地笑了,她建议姚子涵“使用汉语”。她强调说,在“自己的家里”使用外语对父母亲来说是“不礼貌的”。当然,米歇尔也没有忘记谦虚:“我也很想向你学习罕(汉)语了。”
这可是大姚始料未及的。米歇尔陪姚子涵说英语,大姚付了钱的。现在倒好,姚子涵陪米歇尔说汉语,不只是免费,还要贴出去一顿饺子。这是什么事?
韩月娇迅速地瞥了丈夫一眼。大姚看见了。这一眼自然有它的内容。责备倒也说不上,但是,失望不可避免一大姚算计到自己的头上来了。
米歇尔一离开大姚就发飙了。他想骂娘,可是,在女儿的面前,大姚也骂不出来,沉默寡言的女儿在任何时候都对大姚有威慑力。这让他很憋屈。憋屈来憋屈去,大姚的痛苦被放大了。大姚毕竟在高等学府工作了十多年,早就学会从宏观视角看待自己的痛苦了。大姚很沉痛,对姚子涵说:“弱国无外交——为什么吃亏的总是我们?”
韩月娇只能冲着剩余的几个饺子发愣。热腾腾的气流已经没有了,饺子像尸体,很难看。姚子涵却转过身,捣鼓她的电脑和电视机去了。也就是两三分钟,电视屏幕上突然出现了姚子涵与米歇尔的对话场面,既可以快进,也可以快退,还可以重播——刻苦好学的姚子涵同学已经把她和米歇尔的会话全部录了下来,任何时候都可以拿出来模仿和练习。
大姚盯着电视,开心了,是那种穷苦的人占了便宜之后才有的大喜悦。因为心里头的弯拐得过快、过猛,他的喜悦一样被放大了,几乎就是狂喜。大姚紧紧搂住女儿,没轻没重地说:“祖国感谢你啊!”[NextPage]
三
晚上七点是舞蹈班的课。姚子涵没有让母亲陪同。她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出发了。韩月娇虽说是个花工,几乎就是一个闲人,她唯一的兴趣和工作就是陪女儿上“班”。姚子涵小的时候那是没办法,如今呢?韩月娇早就习惯了,反过来成了她的需要。然而,暑假刚刚开始,姚子涵明确地用自己的表情告诉他们,她不允许他们再陪了。大姚和韩月娇毕竟是做父母的,女儿的脸上再没有表情,他们也能从女儿的脸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凉风习习,姚子涵骑在自行车上,心中充满了纠结。她不允许父母陪同其实是事出有因的,她在抱怨,她在生父母的气。同样是舞蹈,一样地跳,母亲当年为什么就不给自己选择国际标准舞呢?姚子涵领略“国标”的魅力还是不久前的事。“国标”多帅啊,每一个动作都咔咔咔的,有电。姚子涵只看了一眼就爱上了。她咨询过自己的老师,现在改学“国标”还行不行?老师的回答很模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动作这东西就这样,练到一定的火候就长在身上了,练得越苦,改起来越难。姚子涵在大镜子面前尝试着做过几个“国标”的动作,不是那么回事。过于柔美、过于抒情了,是小家碧玉的款。
还有古筝。他们当初怎么就选择古筝了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姚子涵开始痴迷于“帅”,她不再喜爱在视觉上“不帅”的事物。姚子涵参加过学校里的一场音乐会,拿过录像,一比较,她的独奏寒碜了。古筝演奏的效果甚至都不如一把长笛。更不用说萨克斯管和钢琴了。既不颓废,又不牛掰。姚子涵感觉自己委琐了,上不了台面。
傍晚的风把姚子涵的短发撩起来了,她眯起了眼睛。姚子涵不只是抱怨,不只是生气,她恨了。他们的眼光是什么眼光?他们的见识是什么见识?——她姚子涵吃了多少苦啊。吃苦她不怕,只要值。姚子涵最郁闷的地方还在这里:她还不能丢,都学到这个地步了。姚子涵就觉得自己亏。亏大发了。她的人生要是能够从头再来多好啊,她自己做主,她自己设定。现在倒好,姚子涵的人生道路明明走岔了,还不能踩刹车,也不能松油门。飙吧。人生的凄凉莫过于此。姚子涵一下子就觉得老了,凭空给自己的眼角想象出一大堆的鱼尾纹。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字,钱。她的家过于贫贱了。要是家里头有钱,父母当初的选择可能就不一样了。就说钢琴吧,他们买不起。就算买得起,钢琴和姚子涵家的房子也不般配,连放在哪里都是一个大问题。
但是,归根到底,钱的问题永远是次要的,关键还是父母的眼光和见识。这么一想姚子涵的自卑涌上来了。所有的人都能够看到姚子涵的骄傲,骨子里,姚子涵却自卑。同学们都知道,姚子涵的家坐落在师范大学的“大院”里头,听上去很好。可是,再往深处,姚子涵不再开口了——她的父母其实就是远郊的农民。因为师范大学的拆迁、征地和扩建,大姚夫妇摇身一变,由一对青年农民变成师范大学的双职工了。为这事大姚的父亲可没少花银子。
自卑就是这样,它会让一个人可怜自己。姚子涵,着名的“画皮”,百科全书式的巨人,觉得自己可怜了。没意思。特别没意思。她吃尽了苦头,只是为自己的错误人生夯实了一个错误的基础。回不去的。
多亏了这个世上还有一个“爱妃”。“爱妃”和姚子涵在同一个舞蹈班,“妖怪”级的二十一中男生,挺爷们的。可是,舞蹈班的女生偏偏就叫他“爱妃”。“爱妃”也不介意,笑起来红口白牙。
姚子涵和“爱妃”谈得来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原因,主要还是两个人在处境上的相似。处境相似的人未必就能说出什么相互安慰的话来,但是,只要一看到对方,自己就轻松一点了。“爱妃”告诉姚子涵,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发明一种时空机器,在他的时空机器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他们父母的,相反,孩子拥有了自主权。可以随意选择他们的爹妈。
下“班”的路上姚子涵和“爱妃”推着自行车。一起说了七八分钟的话。就在十字路口,就在他们分手的地方,大姚和韩月娇把姚子涵堵住了。他们两人十分局促地挤在一辆电动自行车上,很怪异的样子。姚子涵一见到他们就不高兴了,又来了,说好了不要你们接送的。
姚子涵的不高兴显然来得太早了,此时此刻,不高兴还轮不到她。她一点都没有用心地看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实际的情况是这样的,韩月娇神情严峻,而大姚的表情差不多已经走样了。
“你什么意思?”大姚握紧刹车,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
“什么什么意思?”姚子涵说。
“你不让我们接送是什么意思?”大姚说。
“什么我不让你们接送是什么意思?”姚子涵说。
这样的车轱辘话毫无意思,大姚直指问题的核心——“谁允许你和他谈的?”大姚还没有来得及等待姚子涵的回答,即刻又追问了一句,“谁允许你和他谈的?”
姚子涵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她望着父亲。大姚很克制,但是,父亲的克制极度脆弱,时刻都有崩溃的危险。
和课堂上一样,姚子涵是不需要老师问到第三遍的时候才能够理解的。姚子涵听懂父亲的话了,她扶着车头,轻声说:“对不起,请让开。”
和大姚的雷霆万钧比较起来,姚子涵所拥有的力气最多只有四两。奇迹就在这里,四两力气活生生地把万钧的气势给拨开了。她像瓶子里的纯净水一样淡定,公主一般高贵,公主一般气定神闲,高高在上。
女儿的傲慢与骄傲足以杀死一个父亲。大姚叫嚣道:“不许你再来!”这等于是胡话,他崩溃了。
姚子涵已经从助力车的旁边安安静静地走过了。可她突然回过了头来,这一次的回头一点也不像一个公主了,相反,像个市井小泼妇。“我还不想来呢,”姚子涵说,她漂亮的脸蛋涨得通红,她叫道,“有钱你们送我到‘国标’班去!”
姚子涵的背影在路灯的底下消失了,大姚没有追。他把他的电动自行车靠在了马路边上,人已经平静下来了。可平静下来的难过才真的难过。大姚望着自己的老婆,像一条出了水的鱼,嘴巴张开了,闭上了,又张开了,又闭上了。女儿到底把话题扯到“钱”上去了,她终于把她心底的话说出来了,这是迟早的事。随着丫头年纪的增长,她越来越嫌这个家寒碜了,越来越瞧不起他们做父母的了,大姚不是看不出来。他有感觉,光上半年大姚就已经错过了两次家长会了。大姚没敢问,他为此生气,更为此自卑。自卑是一块很特殊的生理组织,下面都是血管,一碰就血肉模糊。
大姚难受,却更委屈。这委屈不只是这么多年的付出,这委屈里头还蕴含着一个惊人的秘密:大姚不是有钱人,可大姚的家里有钱。这句话有点饶舌了,大姚真的不是有钱人,可大姚的家里真的有钱。
大姚的家怎么会有钱的呢?这个话说起来远了,一直可以追溯到姚子涵出生的那一年。这件事既普通又诡异——师范大学征地了。师范大学一征地,大姚都没有来得及念一句“阿弥陀佛”,立地成佛了。大姚相信了,这是一个诡异的时代,这更是一片诡异的土地。
这得感谢大姚的父亲,老姚。这个精明的老农民早在儿子还没有结婚的时候就发现了:城市是新婚之夜的小鸡鸡,它大了,还会越来越大,迟早会戳到他们家的家门口。他们家的宅基地是宝,不是师范大学征,就是理工大学征;不是高等学府征,就是地产老板征。一句话,得征。其实,知道这个秘密的又何止老姚一个人呢?都知道。问题是,人在看到“钱景”的时候时常失去耐心,好动,喜欢往钱上扑,一扑,你就失去位置了。他告诉自己的儿子,哪里都不能去,挣来的钱都是小钱,等来的才是大家伙,靠流汗去挣钱,是天下最愚蠢的办法——有几个有钱人是流汗的?你就坐在那里,等。他坚决摁住了儿子进城买房的愚蠢冲动,绝不允许儿子把户口迁到城里去。他要求自己的儿子就待在远郊的姚家庄,然后,一点一点地盖房子。再然后呢,死等,死守。“我就不信了,”老农民说,“有钱人的钱都是自己挣来的?”
大姚的父亲押对了,赌赢了。他的宅基地为他赢钱了。那可不是一般的钱,是像模像样的一大笔钱,很吓人。赢了钱的老爷子并没有失去冷静,他把巨额财产全部交给了儿子,然后,说了三条:一、人活一辈子都是假的,全为了孩子,我这个做父亲的让你有了钱,我交代了。二、别露富。你也不是生意人,有钱的日子要当没钱的日子过。三、你们也是父母,你们也要让你们的孩子有钱,可他们那一代靠等是不行的,你们得把肚子里的孩子送到美国去。
大姚不是有钱人,但是,大姚家有钱了。像做了一个梦,像变了一个戏法。大姚时常做数钱的梦,一数,自己把自己就吓醒了。每一次醒来大姚都挺高兴,也累,回头一想,却更像做了一个噩梦。
——现在倒好,个死丫头,你还嫌这个家寒碜了,还嫌穷了。你懂什么哟?你知道生活里头有哪些弯弯绕?说不得的。
韩月娇也挺伤心,她在犹豫:“要不,今晚就告诉她,咱们可不是穷人家。”
“不行,”大姚说,在这个问题上大姚很果断,“绝对不行。贫寒人家出俊才,纨绔子弟靠不住。我还不了解她?一告诉她她就泄了气。她要是不努力,屁都不是。”
可大姚还是越想越气,越气越委屈。他对着杳无踪影的女儿喊了一声:“我有钱!你老子有钱哪!”
终于喊出来了,可舒服了,可过了瘾了。
一个过路的小伙子笑笑,歪着头说:“我可全听见了哈。”
四
哎,这个米歇尔也真是,就一个小时的英语对话,非得弄到足球场上去。这么大热的天,也不怕晒。丫头平日里最怕晒太阳了,可她拉着一张脸,执意要和米歇尔到足球场上去。还是气不顺,执意和父母亲过不去的意思。行,想去你就去。反正家里的气氛也不好,死气沉沉的。只要你用功,到哪里还不是学习呢?
艳阳当头,除了米歇尔和姚子涵,足球场空无一人。虽说离家并不远,姚子涵却从来不到这种地方来的。姚子涵被足球场的空旷吓住了,其实是被足球场的巨大吓住了,也可以说,是被足球场的鲜艳吓住了。草皮一片碧绿,碧绿的四周则是酱红色的跑道,而酱红色的跑道又被白色的分界线割开了,呼啦一下就到了那头。最为缤纷的则要数看台,一个区域一个色彩。壮观了,斑斓了。恢宏啊。姚子涵打量着四周,有些晕,想必足球场上的温度太高了。 米歇尔告诉姚子涵,她在密歇根是一个“很好的”足球运动员,上过报纸呢。她喜欢足球,她喜欢这项“女孩子”的运动。姚子涵不解了,足球怎么能是“女孩子”的运动呢?米歇尔解释说,当然是。男人们只喜欢“橄榄球”,她一点都不喜欢,它“太野蛮”了。
她们在对话,或者说,上课,一点都没有意识到阳光已经柔和下来了。等她们感觉到凉爽的时候,乌云一团一团地,正往上拱一来不及了,实在来不及了,大暴雨说来就来,用的是争金夺银的速度。姚子涵一个激灵,捂住了脑袋,却看见米歇尔敞开怀抱,仰起头,对着天空张开了一张大嘴。天哪,那可是一张实至名归的大嘴啊,又吓人又妖媚。雨点砸在她的脸上,反弹起来了,活蹦乱跳。米歇尔疯了,大声喊道:“爱——情—来——了!”话音未落,她已经全湿了,两只吓人的大乳房翘得老高。
“爱情来了”,这句话匪夷所思了。姚子涵还没有来得及问,米歇尔一把抓住她,开始疯跑了。暴雨如注,都起烟了。姚子涵只跑了七八步,身体内部某一处神秘的部分活跃起来了,她的精神头出来了。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姚子涵这辈子也体会不到暴雨的酣畅与迷人。这是一种奇特的身体接触,仿佛公开之前的一个秘密,诱人而又揪心。
雨太大了,几分钟之后草皮上就有积水了。米歇尔撒开手,突然朝球门跑去,在她返回的时候,她做出了进球之后的庆祝动作。她的表情狂放至极,结束动作是草地上的一个剧烈的跪滑。这个动作太猛了,差一点就撞到了姚子涵的身上。在她的身体静止之后,两只硕大的乳房还挣扎了一下。“——进啦!”她说,“——进球啦!”米歇尔上气不接下气了,大声喊道:“你为什么不庆祝?”
当然要庆祝。姚子涵跪了下去,水花四溅。她一把抱住了米歇尔,两个队友心花怒放了。激情四溢,就如同她们刚刚赢得了世界杯。这太奇妙了!这太牛掰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无中生有的,栩栩如真。
雨越下越猛,姚子涵的情绪点刹那间就爆发了,特别想喊点什么。兴许是米歇尔教了她太多的“特殊用语”,姚子涵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过脑子,脱口就喊了一声脏话:“你他妈真是一个荡妇!”
米歇尔早就被淋透了,满脸都是水,每一根头发上都缀满了流动的水珠子。虽然隔着密密麻麻的雨,姚子涵还是看见米歇尔的嘴角在乱发的背后缓缓分向了两边。有点歪。她笑了。
“我是。”她说。
雨水在姚子涵的脸上极速地下滑。她已经被自己吓住了。如果是汉语,打死她她也说不出那样的话。外语就是奇怪,说了也就说了。然而,姚子涵内心的“翻译”却让她不安了,她都说了些什么哟!或许是为了寻找平衡,姚子涵握紧了两只拳头,仰起脸,对着天空喊道:
“我他妈也是一个荡妇!”
两个人笑了,都笑得停不下来了。暴雨哗哗的,两个小女人也笑得哗哗的,差一点都缺了氧。雨却停了。和它来的时候毫无预兆一样,停的时候也毫无预兆。姚子涵多么希望这一场大雨就这么下下去啊,一直下下去。然而,它停了,没了,把姚子涵光秃秃、湿淋淋地丢在了足球场上。球场被清洗过了,所有的颜色都呈现出了它们的本来面貌,绿就翠绿,红就血红,白就雪白,像触目惊心的假。[NextPage]
五
姚子涵是在练习古筝的时候意外晕倒的。因为摔在了古筝上,那一下挺吓人的,咣的一声,压断了好几根琴弦。她怎么就晕倒了呢?也就是感冒了而已,感冒药都吃了两天了。韩月娇最为后悔的就是不该让孩子发着这么高的烧出门。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也不是头一回了。一般的头疼脑热她哪里肯休息?她一节课都不愿意耽误。“别人都进步啦!”这是姚子涵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通常是跺着脚说。韩月娇最心疼这个孩子的就在这个地方,当然,最为这个孩子自豪和骄傲的也在这个地方。
大姚和韩月娇赶来的时候姚子涵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她吐过了,胸前全是腐烂的晚饭。大姚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心肝宝贝这样,大叫了一声,哭了。韩月娇倒是没有慌张,她有板有眼地把孩子擦干净。知女莫如娘,这孩子她知道的,爱体面,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吐得一身脏,她要是知道了,少不了三四天不和你说话。
可看起来又不是感冒。姚子涵从小就多病,医院里的那一套程序韩月娇早就熟悉了,血象多少,温度多少,吃什么药,打什么样的吊瓶,韩月娇有数。这一次一点都不一样,护士们什么都不肯说。从检查的手段上来看,也不是查血象的样子。那根针长得吓人了,差不多有十公分那么长。大姚和韩月娇隔着玻璃,看见护士把姚子涵的身体翻了过去,拉开裙子,裸露出了姚子涵的后腰。护士捏着那根长针,对准姚子涵腰椎的中间部位穿了进去。流出来的却不是血,像水,几乎就是水,三四毫升的样子。大姚和韩月娇又心急又心疼,他们从一连串的陌生检查当中能感受到事态的严重程度。两个小时之后,事态的严重性被仪器证实了。脑脊液检查显示,姚子涵脑脊液的蛋白数量达到了八百九,远远超出四百五的正常范围:而细胞数则达到了惊人的五百六,是正常数目的五十六倍。医生把这组数据的临床含义告诉了大姚:“脑实质发炎了。脑炎。”大姚不知道“脑实质”是什么,但“脑炎”他知道,一屁股坐在了医院的水磨石地面上。
六
姚子涵从昏迷当中苏醒过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对大姚和韩月娇而言,这个星期生不如死。他们守护在姚子涵的身边,无话,只能在绝望的时候不停地对视。他们的对视是鬼祟的、惊悚的,夹杂着无助和难以言说的痛楚。他们的每一次对视都很短促。他们想打量,又不敢打量,对方眼睛里的痛真让人痛不欲生。他们就这么看着对方的眼窝子陷进去了,黑洞洞的。他们在平日里几乎就不拥抱,但是,他们在医院里经常抱着。那其实也不能叫抱,就是借对方的身体撑一撑、靠一靠。不抱着谁都撑不住的。他们的心里头有希望,但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推移,他们的希望也在一点一点降低。他们别无所求,最大的奢求就是孩子能够睁开眼睛,说句话。只要孩子能叫出来一声,他们可以死,就算孩子出院之后被送到孤儿院去他们也舍得。
米歇尔倒是敬业,她在大姚家的家门口给大姚来过一次电话。一听到米歇尔的声音大姚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要不是她执意去足球场,丫头哪里来的这一场飞来横祸?可把责任全部推到她的身上,理由也不充分。大姚毕竟是师范大学的管道工,他得体地极其礼貌地对着手机说:“请你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他掐断了电话,想了想,附带着把米歇尔的手机号码彻底删除了。
人的痛苦永远换不来希望,但苍天终究还是有眼的。第八天的上午,准确地说,凌晨,姚子涵终于睁开她的双眼了。最先看到孩子睁开眼睛的是韩月娇,她吓了一跳,头皮都麻了。但她没声张,没敢高兴,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孩子,看,看她的表情,看她的眼神。苍天哪,老天爷啊,孩子的脸上浮现出微笑了,她在对着韩月娇微笑,她的眼神是清澈的,活动的,和韩月娇是有交流的。
姚子涵望着她的母亲,两片嘴唇无力地动了一下,喊了“妈”。韩月娇没有听见,但是,她从嘴巴上看得出,孩子喊妈妈了,喊了,千真万确。韩月娇的应答几乎就像吐血。她不停地应答,她要抓住。大姚有预感的,已经跟了上来。姚子涵清澈的目光从母亲的脸庞缓缓地挪到父亲的脸上去了,她在微笑,只是有些疲惫。这一次她终于说出声音来了。
“Dad.”(爸。)
“什么?”大姚问。
“Where is this place?”(这是在哪儿?)姚子涵说。
大姚愣了一下,脸靠上去了,问:“你说什么?”
“Please tell me, what happened? Why amI not at home? God, why do you guys look sothin? Have you been doing very tough work?Mom, if you don?t mind, please tell me if youguys are sick?”(请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我为什么没在家里?上帝啊,你们为什么都这么瘦?很辛苦吗?妈妈,请你告诉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们生病了吗?)
大姚死死地盯住女儿,她很正常,除了有些疲惫——女儿这是什么意思呢?她怎么就不能说中国话呢?大姚说:“丫头,你好好说话。” “Thank you, boss, thank you very much togive me this good job and with decent payment,otherwise how canI afford to buy a piano?I stillfeel it,?s too expensive.but Ilike”(谢谢你,老板,感谢你给我这份体面的工作,当然,还有体面的薪水,要不然我怎么可能买得起钢琴?我还是要说,它太贵了,虽然我很喜欢。)
“丫头,我是爸爸。你好好说话。”大姚的目光开叉了,他扛不住了,尖声喊,“医生!”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all the respectablejudges.Iam happy to be here. -May I have aglass of water? Looks like my expression isn?tclear, if you like,1 would like to repeat what I?ve said,Okay-may I have a glass of water?Water. God.’’(感谢所有的评委,非常感谢。我很高兴来到这里——可以给我一杯水吗?看起来我的表达不是很清楚,那我只好把我的话再重复一遍了——可以给我一杯水吗?水。上帝啊。)
大姚伸出手,捂住了女儿的嘴巴。虽说听不懂,可他实在不敢再听了。大姚害怕极了,简直就是惊悚。过道里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大姚呼噜一下就把上衣脱了。他认准了女儿需要急救,需要输血。他愿意切开自己的每一根血管,直至干瘪成一具骷髅。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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