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青梅
2018-05-25 11:43 编辑:支元菱
作者:安红
(一)
“兵哥哥,咱们什麽时候回去啊?”我是一个急猴屁。
“这麽着急呀?不是才刚刚来嘛,咱们捞完鱼虫就回家!”
金黄的油菜花摇曳的春天,兵哥带我去捞鱼虫。感觉走了好远的路,不是他平日里带卫东,向红和我常去的那条小河边,而是另一朝向浅浅的河沟。“水到这里被石头挡住就流得缓慢了,瞧,越是芦苇杂草和苔藓多的地方,鱼虫就多。”兵哥挽着裤腿儿站在河沟旁,下了罩子,我俩静静地等。仿佛只一会儿的功夫,四个大瓶子就被装满,橘红色的鱼虫成团成团地蠕动着。想着妈妈养的热带鱼能饱餐好几天,我高兴地叫了起来。
那一年我四岁,兵哥大我六岁。我掰着手指对他说:我算出来了,你十岁。
“想知道你小时候什麽样吗?”兵哥最喜欢逗我玩,“你爸妈借了个照相机,在河边照相,你坐在尿垫子上,笑嘻嘻的在吃东西。”
“是吃糖吗?”馋猫一样的我,最爱吃糖。
“不是。猜猜看?你嘴里嚼来嚼去的。”兵哥歪着头偷笑,有样学样,左右两侧脸颊一鼓一鼓的。
摸着腮帮子的我,猜不出来。
兵哥伸手敲了一下我的大脑门儿,“你呀,在津津有味地吃石头!”
我用脚撬起一坨泥巴,飞也似的踢到兵哥的身上,“不对!”
兵哥用手扒拉掉那一团湿了吧唧,蹲下来望着我,“你人小,可气性真大。真的,是吃石头!”大眼睛里闪着真诚。
“吃了很多吗?”自觉丢丑的我,伤了小小的自尊。
“好多呀!赶紧送你到医院去开刀。”兵哥一边笑,一边麻利地把四个瓶子捆绑好,提起绳子拔脚就走。认真的我,摸着肚皮,自言自语:“没有疤呀?”抬起头,眼见着兵哥已经落开好几米远,我跺着脚喊着:“你欺负人!我走不动了,你得背我回家。”
兵哥转过身,微笑着等我。
趴在他的背上,我紧搂着他的脖子,看见西坠的日头把我俩的影子拉扯得好长好长。
(二)
後来我想起了旧话题,认真地去问爸爸,爸爸欠着身子直笑,“光顾着照相,我们都没有注意。你坐在河滩上,从身边的鹅卵石堆里抠小石头子吃,不过,没有咽下去,就是干嚼。”
举着糖三角,我边吃边敲对门,“我吃小石头是在磨牙床,要长牙了。”然後问兵哥:“那时候你在干什麽?”
兵哥刮了一下我的鼻子,“我就在河里面游泳,狗刨式!”
“我也见过你小时候,”我大言不惭,“你——你小时候家里很穷,没有糖吃,只好坐在大炕上,吃——吃被子里面的烂棉絮。”妈妈给我讲过她的战友忆苦思甜的故事,我信口就安在了兵哥身上。
“你这个小猴子可真有能耐,这麽小就会编故事。”兵哥微微一笑。笑过之後,是一脸的怅然。
第一次注意到兵哥凝神静气若有所思的我,以为自己的故事编得好极了。顺着他发愣的眼睛往外瞧,细雨迷蒙的秋天里,一人多高的草珠子已经漫坡遍野,沉坠坠地在微风里摇晃。
“雨停了我们去摘草珠子串门帘吧,好吗?”
兵哥没有回答。
(三)
宏英学校是一所小学与中学分班级混读的部队子弟学校,学费低廉。学校就在家属楼群的对面,一片空阔的大操场上。不足六岁的我被妈妈送进了学校,和兵哥成了校友。
我曾经骑着猪和兵哥赛跑,他会抬腿给猪使绊子,结果可想而知,是摔成了狗吃屎的我,气得揪住他打个不依不饶。除了猪,校办农场还养着兔子,以及成群的鸡鸭鹅。成心背错毛主席语录的兵哥经常被老师罚到教室外面去拔草劳动,然後一个没留神,就可以在兔笼前面看到他。我最爱看他伸着长胳膊给兔子们喂草,绿色被红色的三瓣儿悉悉索索地咀嚼着,既爽快又俏皮。
以大带小分组“学农”去积粪的时候,回程道路泥泞,我一不小心掉进了沼气池里。兵哥眼疾手快地和老师一起把我拉了出来,一身臭气的我在牛毛细雨里发着抖,兵哥帮我褪去了臭哄哄的外衣,叠起来捏紧,给我穿上了他的外套,回头看着那双已经沉到粪坑里的花布鞋,二话没说,脱下了他的胶鞋给我,他自己光着脚,紧紧地跟在我身後,生怕我再有个什麽闪失。带着我提前返回的兵哥,利索地帮我洗净了脸和脚,擦乾了头发,洗好了衣服袜子。坐在兵哥家的凳子上,喝着他冲的红糖姜水,我俩拉钩上吊地约好,不告诉家里我掉进粪坑的实情。
淘气的学校“霸王”欺负人,我被推进了男厕所,求救无门惊吓得大哭。正当时三四头猪摇头晃脑有前有後地进来了,闪在最後面的兵哥对我说:“挑一头骑着,出来吧!”破涕为笑的我连眼泪都来不及抹乾净,就飞身偏腿,跃上猪背。大操场上撒野似的跑了个够,兵哥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地问我:“是谁?”
没几天过後就听见兵哥挨打。他没有像以往调皮捣蛋挨揍的时候那样“哇呀哇呀”地叫唤,我只能听见“劈劈啪啪”的声响,猜他爸爸定是抡起宽宽的皮腰带使劲儿抽他。兵哥的爸爸是部队里的炊事员,红案白案都是一把好手,个子很高,气力十足。“某某是参谋长的儿子,你怎麽就吃了豹子胆敢去揍他!”他抽一下,我的心就砰地跳一下,他再抽一下,我的心就砰地又跳一下。贴在兵哥家的门外,我哭得稀里哗啦。
“不是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吗?不是说我们都是亲如手足兄弟的一家人吗?不是说官兵一致同甘共苦吗?凭什麽他参谋长的儿子就可以在学校里称王称霸,为所欲为,以大欺小?”兵哥一字一句地反诘,皮腰带的声音骤然停住了。
然後好多天里我都没有看见兵哥,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里。
(四)
再见面时,我乖乖地,看兵哥幽幽地笑着。他伸手胡撸了一下我的脑袋瓜,变戏法似的递给了我两块酥皮点心。我狼吞虎咽地嚼,差一点就噎着。
“你去哪儿啦?”
“成都市内。”
“给我买点心?”
“不是,我想到成都市内去上中学。咱们这里的老师都是随军家属,中学和小学一样,没啥子区别。”
看着兵哥的脸,微微的还有些红肿;看着兵哥的眼睛,亮闪闪地,分明地写满了什麽。
我藏不住兵哥的秘密,大声地告诉给了爸妈。“嘘,别胡说。小孩子家,不许撒谎。”爸妈警告我。
兵哥的爸妈哇哇噢噢地叫了好几天,还能听见锅碗瓢盆的叮当声响。悄无声息地没了声响之後,我看见了喜上眉梢的兵哥。
“我爸妈同意了,我真的要走了,去成都市里上中学。”
“谁陪我骑猪呀?你走了。”
兵哥再一次没有回答。
爸妈也嘀嘀咕咕了好几天,只听得见山沟,知识,主见,前途,出路这样的字眼,然後大家一起包饺子炸元宵,为兵哥送行。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我背着语录,因为高年级同学毕业时,送别的老师都会挑一条语录做送别演说。兵哥双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脸,眼睛里有柔和的光,“光会背语录是不行的,光会骑猪更不行,要用你的聪明脑袋思考。有知识的人永远都有智慧!”
兵哥的话我听清了,只是不全明白。
每个周六的晚上我能见到坐班车回家的兵哥,吃饱了饭的他来去匆匆,伸胳膊挽袖子帮着家里干活。星期天的早晨我们一起去爬山,他教我摘野菊花挖黄连,野生的药材能在城里的中药铺卖上挺好的价钱,书本学杂费用就不需要家里负担了。在防空洞里避雨时,听他讲城里学校里的事,我如痴如醉,瞪大的眼睛里闪着羡慕与渴望。
然後一转眼,我九岁了。
然後我弟弟都会掰着手指头算,九加六等於十五,兵哥十五岁了。
不是每个周末我都能见到兵哥了,他妈妈说:他学习严肃功课紧张劳动活泼。
(五)
那个长长的暑假,从北京回来的我见到了兵哥,吃惊地发现他的上唇有了一层茸茸的黑色,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浑厚低沉。他长高不少,也长宽不少,再也不是以前瘦瘦的兵哥了。“你什麽时候长胡子啦!什麽卡在你的嗓子眼儿,说话都粗声粗气的?”我好奇地摸着他脖子上的喉结。
“淘气鬼,”兵哥轻柔握着我的双肩,“快长吧,等你学了生理卫生,就懂了。”
不曾改变的是,他一如既往高兴地陪着逗着我玩儿,格外耐心地听我讲身边发生变化的事情,满是憧憬地聊着他的理想,还有城里学校的新闻和吃石头看蟒蛇钻山洞的往事。
想一想穿开裆裤时的糗事总被提及,我不高兴:“你就不能说说别的?”
“那好,给兵哥跳一段舞,我就说说别的。”
早就不是傻妞,逮谁给谁跳舞的我,已经有了强烈的自尊和最初的羞涩,所以任凭兵哥怎麽央告,我都没有跳舞给他看。
兵哥拿出带给我的小人书,挨着我坐下——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在你妈妈的怀里睡得真甜。前去欢迎的我们谁都没有想到,那一整列火车四天四夜的“移防”队伍里,有你这麽一个小小兵。
你九个月就上了幼稚园,我妈是幼稚园的阿姨,特别照顾你。看见你把不爱吃的大肥肉片扔在了小朋友的脚边——“嫁祸於人”,说明你很聪明。
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拉着鸭子车在筒子楼内走来走去,笑得像一朵喇叭花。我也曾经向爸妈央求,生个妹妹给我,他们说你就是我的小妹妹。
第一次上台跳舞,你跳到一半就不跳了。因为看见你爸妈在台下,拍屁股走人,找你爸妈去了。真有个性,我的一颗大牙就是那一次笑掉的。
你喜欢当医生给娃娃打针,打得娃娃浑身都是水,你妈妈带你去了一趟县城医院长见识,你被奇形怪状的病人吓住,从此再也不想当医生。
从小到大,我陪着你玩,看着你长,你总是耍赖,要兵哥哥背你,每次都能找出最好的理由……
兵哥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雾气,“就给兵哥哥跳一段舞吧,花蝴蝶的那个,真想看呢!瞧,我用小人书换。”
“不,我就不!”执拗的我,一点都不松口,还振振有词,“再说没有伴舞,也没有伴奏。”
“你可真倔!”兵哥刮了我的鼻子一下,无奈地笑着,换了一个话题。
“长大了你嫁给谁呀?”[NextPage]
“谁也不嫁,因为我要嫁给我爸爸!”我特别得意,为有一个英俊的爸爸。
“女儿是不能嫁给爸爸的!”兵哥认真地望着我。
“那我就,嫁给我们班的卫东,我喜欢他的大眼睛!”
“卫东的眼睛大是大,但是没有神气。来,比一比,兵哥哥和卫东的眼睛谁的更有神更大?”
我站起来,扶着他的肩头,认真仔细地瞧着,才猛然发现:兵哥有神的大眼睛里面是同样眼睛大大的我。
(六)
兵哥走了,继续去成都市里读书。
我也走了,又一个草长莺飞的春天。
我们全家回到北京。我问父母什麽时候才能再回去,“你生在北京,北京才是你的家。我们不回去了,永远!”
“兵哥知道吗?我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一声再见呢!”我急切地问着,一半是问父母,一半是自言自语。
没有人回答我。
我生在北京,可北京却并不像想像中那麽大气友好地欢迎我。
“能不能带我玩一个?”想和女生们一起跳皮筋的我,在旁边怯怯的问着。“滚你妈的蛋,一边呆着去,插班生!”冷不防地,一个娇小秀气的女生从正面推倒了我。
排路队回家,东张西望地怀疑走的那条路不是平日里常走的,就多问了一句,一高一低的两位男生,顺手就把我搡到了路边的大煤坑。当我一身炭黑地摸爬出来时,看着文具盒作业本课本依旧散落在煤坑里,想起身边再也没有了保护我的兵哥哥,放声大哭!
阔别京城十多年脱下戎装的父母,尚且需要时间精力去适应地方的工作生活环境,他们无暇顾及到小小的我,夜夜会哭透枕巾哭湿枕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被人欺负的我开始用兵哥所说的聪明的脑袋思索:班里男生比女生多,我要先学会和男生打成一片!兵哥教过的上树,爬杆,弹球,滚铁环,煽三角,耍瓷片,只要是男孩子喜欢玩儿的东西,我样样都拿手……至於女孩子爱玩的耍羊拐,丢沙包,还有跳皮筋……更是不在话下。很快我就学会用道地的京片子骂人,很快我就学会挥着菜刀打群架,很快我就用不俗的学习成绩和出色的人际关系证明外地插班生的不可小觑。
一脸尘土一脸汗,脖子上挂着钥匙,腰里别着弹弓,手里挥舞着乒乓球拍,暑假我在大院里打擂台。那张曾经白皙水灵的脸,让北国的阳光曝晒出了一脸的黑雀斑。能够用那麽短暂的时间,适应了京城里的新环境,得益於我的兵哥。
有了新同学,新朋友,新生活,我不知不觉地就把兵哥抛在了脑後。
(七)
流沙的岁月,让记忆成为了荒漠。
(八)
又是暑假,在家里挥汗如雨地做着番茄酱,十三岁的我前去应门,看到了两张似曾相识的面孔,父母昔日的战友,翻山越岭来北京出差。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带来了久违的兵哥的消息:他已然考上了心仪已久的军校,再过两年就毕业了。
第一次收到兵哥的信,差一点儿就被级任老师没收。我据理力争,才没有让校方的规则得逞。因为红色的三角邮戳和一长串部队的番号确实可以表明:这绝对不是学校里防微杜渐的早恋信件。
小心翼翼地拆开,看见兵哥哥一手漂亮的颜体,这让我一下子就忆起他同样漂亮有神的眼睛,也蓦然地想起他眼睛里的那个自己。
那时候觉得心底仿佛受到重重的一击:才恍然大悟,我的魂灵其实一直就没有接纳过我所生存的这个大都市;才恍然大悟,我其实一直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山清水秀的山窝子;才恍然大悟,我其实根本就不曾离开过那个看着我长大,陪着我长大的兵哥哥。
收信时的心情是百感交集的,三年过去,谁也不知道各自的转变;读到彼此字里行间的认同沟通和心有灵犀的感念,会意的笑总是荡漾在心田;写信时的心情是敏感微妙的,从久无音信到恢复联系,下笔时总是在揣度着彼此的处境和心情;发信时的心情是自由自在的,渴望和期盼就像放飞的信鸽,在风雨里从不迷失航道;等信的时候最难描摹,既喜欢早点收到,又不愿耽误彼此的时间;再收到信时,心颤着手抖着,轻轻拆封快快打开,慢慢地细细地看。
(九)
与兵哥通了多年的信,我享受着人生里难得的一份珍贵赐与。他是我的发小,他是我的童年,他是我梦里打湿了多少遍,再也不能回去的故乡。他是我的兄长,他是我的朋友,不愿向父母倾诉的话和女孩子家的心事,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他是军人,他是恪尽职守的责任象徵,严格和严厉之间充满了宽厚与柔情。他是我有困难真伤心特痛苦时最好的宣泄对象,尽管一封信常常要等一两个月才能来。
兵哥一直关注我的成长,也一直关注我的学业,我有畏难情绪,他满纸满篇都是鼓励。反倒是我常常和他打岔,戏说外加调侃,敲着明知故问的边锣。仅有的一次他调侃我,讲的全是我小时候的趣事,然後向我讨要一张玉照。读那一封信时我脸上绯红,心像小兔子一般扑嗵扑嗵直跳。
调皮的我给他寄去了一张豁牙露齿的童年照,告诉他,就是那年他答应我放了假同去钓鱼,但是我却爽约回北京的时候照的。我也向他讨要一张“玉”照,结果收到的是他的婴儿照,满脸上就是两只大大的眼睛,眨眨地对着我瞧。“你从小到大我都见过,可是你从来没有见过我小时候,所以,特意挑了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兵哥在信里写道。
我注意到照片背面的一行小字说明,有着与兵哥不同的名姓。问他:你把谁的照片拿来冒充?
“成人後爸妈告诉我,但其实我早已经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部队也是一样。军纪再严明,也阻隔不了现实生活里真实的秘密。我永远是他们的孩子,是他们把我养大的,养育之恩终身难忘。”
那一夜我想起了当年兵哥想进城上学时候阿姨叔叔的争吵不休,想起了爸爸妈妈的嘀嘀咕咕。
信的末尾兵哥试探性地提及,问我这个爱吃汤圆糯米酥皮点心桂花糕的馋嘴姑娘,将来考大学愿不愿意考到南方。我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直到那时,才读懂了自己,那个在金黄的油菜花地里,沐浴着山风奔跑的黄毛丫头,其实心底里一直都有兵哥哥。
最终是不再矜持的我给他寄了一张最新的黑白近照,在长城脚下拍的。背後是一树春天里的灿烂桃花,我在树前站着,笑得嫣然,就像春天里的娇艳桃花。
(十)
盛夏,身为团委书记的我组织同学们去看话剧《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戏散了,回到家,才震惊地发现那个存着青春秘密的抽屉,被撬开了。
“你还好意思组织大家去看什麽初恋懂不懂爱情,开学就把这些交到你们的校长室去,让全校老师同学都看看!这就是标准的早恋,什麽玉照金照的,少胡来。”
“唉,现在的组织怎麽也不像以前逐行逐字地检查家信了?要不给他的部队发一封信过去,吃不了兜着走。”
“没错,在部队时大家都知道他是抱养的,野种!他将来再有出息,也改变不了他的身份!”
“不许再通信,你听见了没有?为了高考,一切都应该放弃。不听话,敲断你的腿!”
我爱爸爸妈妈,是他们的听话懂事的女儿,不愿意忤逆生身父母。可父母的爱,如山的爱,呼啦啦大厦将倾一般让我难以相信,难以接纳,难以承受。
恰在此时兵哥告诉他近期要调动移防,再加上我马上升入高三要全力以赴准备高考,他不想占用我的宝贵时间。部队长大的我知道什麽叫做移防,遇到这种情况,联系断绝,保密重要,别无它法。我们约好,等到我高考之後他安顿下来再联系。
我措辞严谨地向父母写了暂不与兵哥通信的保证书。
(十一)
在准备填报高考志愿之前,北生南长复又北归的我,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向父母解释。我喜欢江南的水秀山青,希望到南方去上大学。为了梦想,我曾经利用过去的每个假期去社会上做小工,接拉链,粘鞋垫,糊纸盒,抄稿子,不只为能有些许的收入,更为验明自己的独立生活能力。
心底里描绘了很多遍,去南方意味着可以重温我曾经熟悉的山山水水,那是一度失去联系暂时不确知的既往家园;心底里思忖了许多遍,去南方意味着可以距离兵哥近一点,那是一爿让人恬淡安谧的心灵家园。
父母同意了,初次填报志愿时,出乎我的想像。我踏踏实实地备考。
父母变卦了,最终填报志愿时,不出我的想像,我被要求留在北京。
没有新地址。考上了大学的我,按照原来的地址给兵哥写信,向他说明并解释。信发出了,没有回音,我不知道他或者是他的部队移防去了哪里。那种等待,既揪心,又撕扯,既牵挂,又忐忑。
其实兵哥也曾有过女性朋友,是他的战友热情介绍的。
其实我也曾有年龄相仿的追求者,是同一个学校的。
等着吧,我安慰自己:不是也曾经分开过三年?就算是等到花儿都谢了,来年春天还会再开呢!尽管我仍旧没有等到任何音信。
在高炮侦察师参加军训,联欢会上我偶遇了一位宣传干事。同是在军营长大,都爱好写东西的我们,山南海北地聊来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聊到了兵哥。“那是个相当出色的人才。”宣传干事说,他在某军某部集训时认识了兵哥,还知道他已经移防调动。我请求他尝试着帮着联系一下,互留了地址。
兵哥最初读军校是在中原,大学毕业後去了江南水乡,期间也有几次短期移防。我谨慎小心保存的那些盖着红色三角邮戳的信件,记得住的是他字里行间的音容笑貌,记不住的是长长的部队番号。
(十二)
大学第一年的学期临近尾声,学校里已经基本停课,考试结束後处处都在准备辞旧迎新。我在滑冰场上重重地和别人撞上,躺在宿舍里,翘着被对方的冰刀划伤的那条腿。
“有信!”同宿舍的下铺扬着一个大大的牛皮纸口袋。
伸着手接过来,收信的人毫无疑问地是我,发信的人则是那位军训时的宣传干事。
於是打开,大大的信封里面,一封信接着一封信,总共有五封。
我顾不上疼痛,一跃而起。
四封信都有红色的三角邮戳,也曾经开启,又都被小心翼翼的封好。那封没有被开启的信,不曾发出过,写在背面的日期,已经是多半年之前。我认得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知道他就是我一直牵挂的兵哥哥。
“对不起,一直到今天才安定下来,辗转跑了好几个地方,保密,加上很忙,我没有能和你联系上。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在等你的信,也在等你的心……你长大了,长高了,不再是那个耍赖让我背着的小妹妹了……我一直带着你的照片,你笑得真漂亮,我真想永远地站在你的身旁。”
“你留在了北京上大学,这我能理解,你是他们的女儿,毕竟那是叔叔阿姨的心愿!有时候我在想,我究竟认识你有多久了?感觉不仅仅是短短的十八年,而好像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等你大学毕业吧,反正我已经等了这麽久,再有四年,也可能还会再长些……我现在郑重地问你一句话,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你自己当年的回答?兵哥哥和卫东的眼睛,究竟谁的更有神更大?”
(十三)
排好了时间的顺序,我依次读着那四封信。
那都是他熟识的战友,一个接一个,沿着兵哥移防的不同省市,辗转替我们传递着心底从未说出的衷情。
我看见了军训时偶遇的宣传干事的信,委婉地希望兵哥的战友直接告诉我真相和实情。信里面说,通过他与我简短时间的相识及了解,知道我是一个性格超强、镇定坚毅的好姑娘。
读到这里,我彻底地愣住:兵哥到底怎麽了?
因—公—殉—职——
他已经永远地走了
上天入地——再也找不到我的兵哥哥了
我简直都不能够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惊得一滴眼泪都没有了
从来没有预想过,十九岁,我人生最寒冷的冬天,竟是如此这般地来到。
我当年是怎麽回答他的?
我当年回答他了吗?
就在那个时候,我默默地在心底里一遍又一遍地回答着,再一次看见自己的面容映在兵哥哥的眼睛里,渐渐地变得模糊不清……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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