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们身边凋谢的生命

2018-05-25 13:25 编辑:牧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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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公子独行

  人之一生,不知要相遇相识相交相知多少人等。不管他(她)是声名显赫,还是籍籍无名;也不管他(她)英俊潇洒容貌姣好,还是长相平平;更不管他(她)是刚 烈如火,还是柔情似水……总之,是他们构成了我们生命里的一道道风景,融进我们的血液里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逝者如斯。检点过往,时间的恶魔,残忍地从我们的身边,夺走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而这些生命曾经于我们何等亲近、何其重要?!他们曾在这个冰冷的世间,为我们点亮一盏盏温暖的烛光,让我们在人间孤苦的行止中,至今还手握他们散发的缕缕余温。

  而正是靠着这一点点温暖的力量,苟活着的我们,方得一步步艰难地前行。

  是为序

  宋建元

  这个凄清的秋夜,莫名的烦躁伴着不安,郁积难发,思绪在虚空中渺无方向地飘荡。

  无缘无故,忆起曾经朝夕与共的小宋。?

  2002年2月的某一天,小欧面色凝重的来找我。

  落座良久,小欧呶出几不可闻的几个字:

  “小宋走了。”

  “走哪儿去了?”我问。

  “死啦。”

  “啥子咹?!不可能!!”

  “真的。车祸。”

  我顿时感觉空气凝固,时间停摆。胸中一阵窒闷。

  久久地,我与小欧相对默然,像是被点了穴道,木然而坐,同时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彼此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小欧幽幽叙道:2月4日,小宋携爱女由京师南下,奔湖北荆门老家春节团聚,其家姐驾车。行至半途不慎撞上路侧桥墩,惨祸瞬间发生。小宋及幼女双双殒命,家姐伤势不明。小宋年方38岁,女儿仅6岁。

  2002的2月4号,那是个立春的好日子啊。寒冬将逝,春天眼看就要来到。

  小宋却走了,以这样的方式。

  一去不还的走了。永永远远的走了。

  再也回不来了!

  小宋大号宋建元,1984年从北京航空工业学院(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分配来三机部下属的成都420厂(后改名成都发动机公司)人事劳资处工作。所学专业并不对口。

  次年7月,我由成都航空工业学校(时为全国重点中专。了解的人知道,虽为中专,实则牛逼得很。现今一般的大学是远不能望其项背的)毕业来到这里。

  进厂头天自是办理好相应的入职手续,然后去厂里房管所报到。握着单身管理办公室领到的钥匙,算是在这个上了四年学却依然陌生的城市里,有了又一个暂栖之所。

  在四楼420房间,找到安放着属于我的单人床。巧了,门牌跟厂子代码数字相同。命中注定这个数字与我有缘,在航校时,我的宿舍号也是420。

  门大打开。屋内四角摆放着四张单人床,中间是一张公用的大木桌。

  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在低头整理左手边靠窗的床铺。听见动静,那人抬起头来,我看见一张沧桑的脸,眼含笑意却闪烁着狡黠,顶着半秃有些发亮的脑袋,上身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左胸位置处印有红色的厂名。

  我多少有些故作热情的打招呼:“师傅好!”

  师傅看看我,笑眯眯的指着进门右手边的床说:“你只有睡哪儿了,那两张已经有人了,都是大学生哦!”说完拿起桌上一个有些发黑的铝制饭盒,匆匆而去。我暗自纳闷儿,没到饭点儿呐,刚才路过职工食堂也没见开门啊。

  过了不久,高音喇叭里响起了雄壮的号声,下中午班了。一时间,宿舍楼里脚步声、开门声此起彼伏。

  我正忙着收拾床铺,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来啦。”声音低沉而浑厚。我直起身子,见一只手已伸到面前,我忙乱的握住。他自我介绍:“我叫宋建元,你小吴吧?”透过宽边黑框眼镜的竟是盈盈笑意,让刚刚跨出校门对前途茫然不知的我,竟有了一丝温暖的感觉。

  他续道:“咱们屋里还有一个小欧。”我不知所以的应了一声:“哦。”这才怯怯地匆匆打量他:黝黑的脸上坑坑洼洼,眼镜背后是细长眯缝的和善中略显矜持的眼睛;依稀的胡须下面是偏厚的发乌的双唇;长发宽额,长身纤腰,短袖衬衣扎在裤腰里,足蹬一双带金属扣的半高跟鞋。

  小宋住我对面。靠门的床头搁着一张简易的书桌,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书桌上方的墙面上用胶水贴着郑板桥的乱石铺街体:

  “难得糊涂”。

  茶杯上方升腾着袅袅青烟。坐在对面的小欧呡了一口茶,慢慢讲道,小宋回家探亲之前还跟他提出,回成都见到小吴,看看情况,不行就到北京来,咱们一块干吧。

  彼时,小宋已是恒基伟业副总裁兼财务总监,身家至数千万。由他们开发、女明星陈好代言的商务通,早已风靡全中国。而小欧也下海开了间装饰公司。此前小欧被他邀去京城,装修他那面积600多平、外带3000平米花园的新居。我则先调到区政府,后又被派去筹建新的街道办事处。

  我与小欧在场面上已改叫他建元,私底下仍然称之为小宋。小欧我改口叫了欧哥。年岁稍小的我,仍被他俩叫作小吴。

  岁月无声的流逝中,我们渐渐发现,彼此的脸上都刻上了风霜。

  我静静的听着,小欧徐徐道来。

  小宋功成名就,有钱了。除在恒基伟业任职外,自己还开着两家公司。

  但,并不幸福。不幸主要来自他那俗不可耐的老婆。

  小宋24岁结的婚,老婆是我们一个厂的。他们在结婚的前一年相识,女方当时已经28了,放在今天也属于大龄剩女了。此女在茫茫人海中发现小宋后,如获至宝,从此展开了排山倒海的攻势,市井泼皮般死缠烂打、盖世太保似跟踪盯梢,无所不用其极,让小宋无所遁形。终至无法抵挡,只得从了。

  几乎可以肯定,他们的第一次就是在小宋的单人床上。也不避讳,也无法避讳,那时工资低啊,不像现在pangmedao就去酒店开房打炮。由于我们也无处可 去,虽然他们在嘿咻的时候已相当的节制,人到嗨处亦不敢放声,更不敢地动山摇忘乎所以。但让近在咫尺、未尝人事的我和小欧,仍是无限的尴尬。

  小宋的悲苦人生,也由此拉开了序幕。

  平日里,小宋总是行走如风,步态轻盈,颇有踏雪无痕的意思。

  小宋经常来去无踪,显得神秘,但他信息却是超级灵通。有一次不知他如何获得的消息,带着我们几个伪文青上四川剧场看演出。人家正在闭门彩排斯特林堡的《朱 丽小姐》。我们想进场观看,却被担任男主角的张国立赶了出来。那时的国立老师还很年轻,穿着戏里的装束,高声呵斥着把我们拒之门外。还是长得极帅的善心的 导演念及我们大老远的跑来,才将我们放了进去。看完话剧回到宿舍,小宋斜倚在床柱上,高矮让我们谈谈各自的观后感。

  上世纪80年代,是新时期诗歌江湖的鼎盛岁月。1988年,《星星诗刊》创刊十周年,地方政府与文联举行盛大的纪念活动,邀请到北岛、舒婷、顾城、叶文福 等诗潮的领军人物来成都共襄盛举。作为铁杆粉丝和文艺青年的小宋自是心潮澎湃,领着我们几个无聊的伪文青,挤进各种活动现场,各种兴奋,手之舞之,足之蹈 之,呐喊歌诵,不一而足。让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也过了一把诗歌唐朝的瘾。那几天里,也不知小宋晚上睡没睡觉,反正每从现场回来,只见他在书桌上写写画 画,要不就把书翻得哗哗响,要不就在宿舍中踱来踱去,时而低头,时而昂首。眼里满是激动……

  我第一次知晓前两年诺贝尔和平奖的刘姓得主,就是从小宋那里。当时,他拿着一张报纸的影印件让我看,报纸上有刘对文学的一些言论,并说刘是49后第一个文学博士,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师从谢冕。

  犹记多年前,那一个苦寒的冬夜。小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点儿火锅料。我俩在宿舍的地上支起那种最简陋的电阻丝裸露的电炉。一碟花生米,一颗大白菜和些许卤肉,一瓶廉价老白干,驱寒取暖,围炉夜话。这对当时只几十元月俸的我们,已是不敢经常为之奢侈了。

  我们很少碰杯,各自随意的喝着。小宋吃相斯文,嚼东西的时候,唇上修剪不齐的胡须随着咀嚼而颤动,样子有些滑稽,让我忍不住想笑。

  窗外沉寂的夜色中,凄风苦雨。

  我们静静的喝着,有一哒莫一哒地述说着各自今后的打算、去向。更多的是谈论诗词歌赋,当然也包括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局。

  唯独不提感情的事。后来,听他一起进厂的同学杨宇说,在北航读书时小宋有个初恋女友,毕业时弃他而去,分回了汉中老家,原因不明。我们从来不问,小宋也从来不说。这个叫小龚的女子,应该就是小宋心口永远的痛。

  成都冬天阴郁的晨光,在不知不觉中透过窗户照在了身上,方知东方之既白。我俩和衣而躺,蒙头大睡。

  那时,小宋想报考高尔泰(时任教于四川师范学院)的研究生。我表示完全支持,并试着帮他分析他的爱好与发展方向。我则参加了刚刚兴起的自学考试,选择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后来的日子里,小宋总是在荐书与我的时候特意略作评点,提醒我要着重关注哪些地方。

  后来我调至厂报作了编辑记者,小宋和小欧仍在人劳处劳资科共处一室。由于上下楼办公,彼此时常串串门,聊些时下的新闻事件,身边的人和事。

  1989年,是一个注定要写进史书的年份。在那场尽人皆知的风波中,小宋和我各自奔忙。我们不顾危险,不计后果,做着自己认为应该做必须做不去做就会终生 后悔的事。随后那个几与拿破仑希特勒齐名的矮子让坦克开到世界上最大的广场,成都的大街上也到处是钢盔闪耀,空气中弥漫着催泪瓦斯刺人的味道……

  我们清醒的知道,大势已去。那个凄惨悲壮的雨夜,电子科大的一拨学生在我们楼下苦苦哀告,求工人师傅支援他们,徒劳的做着扳回一局的幻想。躺在床上绝望的我们,唯一可做的只能是泪流满面,默默祈祷。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接下来自然是秋后算账。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人们道路以目。由于小宋与我的突出表现,分别被叫去分局(保卫处)接受盘问,并在笔录上签字画押。在长达数月的审查中,我们被跟踪、被监控。比如当你第二天去分局报到时,他们会告诉你:你昨天是去了哪里吧。是跟谁见了吧。还要你讲清谈话的内 容。期间恶世中的各种落井下石,各种诬陷栽脏,不一而足,不提也罢。

  小宋与我默默守望,却不能相助,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候,躺在床上喃喃自语,算是交流,提防着隔墙有耳。

  在院校分配来厂的各路人马中,小宋由于博学多才,见解独到,自然出类拔萃。放到今天,绝对称得上低调奢华有内涵。厂里的青年才俊,多与之过从甚密。他们在一起时常纵论时局,畅抒胸臆。

  奇怪的是,一个貌似清高的文艺青年,也得到工人师傅们的喜欢。工厂里各色人等找他帮忙,他也来者不拒,欣然应允。刚进厂时,我曾看过他为同舍师傅写的状子。一手漂亮的钢笔书法,字里行间,条分缕析,入情入理,头头是道。

  小宋婚后搬离了男单身宿舍,由于新房紧张,只得搬进女单身宿舍的底楼过渡。他的新居自然成为大家蹭饭之所。常常高朋满座,高谈阔论,把酒言欢,乌烟瘴气。我与小欧更是常客。

  我与小宋的最后一面是在2000年。当时,他代表恒基伟业来成都谈足球队冠名一事。时间紧迫,只能一起午饭。大约11点接到电话,我放下手中工作,急急驱 车前往他下榻的后子门喜来登酒店。他提出出去吃,我们就近找了家苍蝇馆,点了他最喜欢的菜。小宋吃得津津有味,上唇胡茬的颤动依然惹我想笑。买单的时候同 座的朋友争相掏钱买单,我自是不甘人后。他制止住其他人,盈盈笑着看我,道:让他来。我明白:他在向我暗示我们之间与众不同的情谊。???

  小宋与我的最后一次通话,是在他出事的头一年,他在青岛休养。由于夫妻性情悬殊,家庭生活好像永远在无休止吵闹干架中煎熬。他不断地借故应酬延宕不归,醉酒后就近找家五星级酒店过夜。

  那晚大酒后,老婆打电话强行要他回去。小宋无奈只得中途终止应酬,自己驾车回家。途中不幸与别车相撞。他的宝马车前面三分之一被挤成了铁饼,人也差点儿丢 了性命。虽经抢救脱险,电话那头刚刚治愈出院的他,仍然显得有气无力,声音嘶哑。我免不了嘱他好好休养,善自珍重,争取早日康复云云。

  未曾想,这通电话,竟成为了永诀!

  后来的日子里,每每与欧哥相聚,自然免不了要提起他:要是他还在,该多好啊!常常戏谑调侃,在厂里那时与小宋交好的像林左鸣(时任420团委书记,后辗转 升至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航空航天部部长)、黄新初(时任厂团委副书记,现四川省委常委、成都市委书记)等人今已位高权重,兄弟们说不定还能通过他沾上些微之光。

  世事皆浮云。

  我们只想小宋你依然好好的活着,哪怕如小吴般平庸。只要活着,我们就可以时常致电问候;有机会相互走动探望;闲来若得小聚,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岂不快哉!

  如今,阴阳两隔,人鬼殊途。你让苟活的我们情何以堪啊!

  建元,常常想对你说,我愿辟出心中一隅,为你建造一间狭小而宁静的花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当你从奔波的寒夜中风尘仆仆地归来,兄弟给你递上一杯浊酒,为你暖暖那疲惫的身躯!

  多少个苍白的日子,想与你同游名山大川,遍访奇人异士;

  多少个漫漫长夜,仍想与你花生米下着三两小酒,围炉夜话。

  多少个午夜梦回,与你共登高台,把酒临风,引吭歌唱。

  而今,只能遥祝你在另一个凄苦的世界里,一路走好,善自珍重。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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