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丽
2018-05-25 16:27 编辑:甄香薇
作者: 陈家麦
1
我醒了,听到鸟雀啁啾,流泉叮咚。虽然我视力不好,我分明见到了穿过洞口草叶遮盖的缝隙挤进来几缕金丝线。根据我的经验判断,那是太阳光,此刻有了些些暖意。
我舒展一下筋骨,心跳有了加快。我的身体蜷缩在这里一动也不动,已经有了整整一个冬天。经过这么久的脂肪消耗,我很虚弱,大概瘦了四成多。没有办法,如果不通过冬眠,我会饿死冻死。在大雪封盖所有植被的响石山森林,铺了厚厚冰层的沧浪河,枯草倒伏的草原,那些我们所需的食物全不见了,虫子也跟我们一样,提早入眠,冰雪有如覆盖他们身上的棉被。
我需要三四个小时,四肢才不再麻木。现在,我的骨肉间有了血液的流动,来自身体的各关节发出了“咯吱吱”的响声,但我全身干燥,正处在严重缺水状态。
我的家,应该是别人废弃了的一个洞穴,我们家族不大愿意自己动手挖洞。这又何必呢?有了别人不要了的洞穴,我现成拿来,只要稍稍加以改装,里面换些干草树叶,重要的是将洞口盖上叶子苔藓之类的,为的是不让敌人察觉,防止一些蛮不讲理的同类突然闯入,总得要讲个先来后到吧!问题是我这么想,别人就难说了。所以,伪装工作尤其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知道这么做不好,但也事出无奈。再说,在响石山森林一带,人人都在自我保护。
眼下,最主要的问题是我很渴很饿。当体温恢复到发热程度,我不能再留恋这个家了,我慢慢向洞口爬出。当我作出这个决定,对于家的概念有了清醒的认识。从这一刻起,这个家被我抛弃了。整个响石山,包括森林边缘、草原、河流,凡是我足迹所及之处都是我的家。当然,到了冬季则另当别论。
我走出洞口,深呼吸,从积雪中露出绿色的山脉,正在解冻中的河流,以及从空旷中传来的鸟声,我知道自己一年中崭新的生活就从这一天开始了。
太阳正从对面山岗中升起,四周仍有一层层积雪,挂在树梢滴水的冰凌,像一把把流汁中的尖刀,让我感到仍有寒意,而且白天的出行对我来说是相对危险的,但比起饥渴来说,这些并不重要。
我不全靠双眼观察,再说我眼力向来不好,我耸动鼻翼,竖摇耳朵,循着淙淙的流水声,风吹草叶的沙沙声,就会找到我要去的地方。凭着记忆,我知道那些小水坑是沧浪河漫溢出的一部分,冰雪正在融化成水,一块块冰分裂出来随水而漂。我生活在这里,或许说妈妈给了我生命的延续,正是这些地方才有充足的食物。当然,食物分布或隐藏在各个角落,并非让我张口饭来。
我叫曼丽,是妈妈给取的名,我们一起生活过一段时光又各奔东西,再后来我也有了一大堆孩子,可怜老二曼春老大曼蒂相继罹难……这些记忆从我爬出洞穴起就在我脑海中闪烁着,而我不想过于触及,等到我有空时再来打发时间吧。否则,那会太奢侈。
我灌足了水,刚才还在干涸中的体内这下有了水的大量渗透,我得把身上所有棘毛——人类说我们至少有几千根——全部像针一样竖起。就说刚才吧,愣不丁有个身上刺青似的家伙从带雪团的荷叶间钻了出来,发出怪叫“呱——呱呱”,蹦跳着,吓了我一跳。是牛蛙,我这才松了口气。至于各种鸟在天空盘旋,我知道白天要比夜里不安全些,我最怕的是夜里的那些凶鸟。当然,相比来说,黑夜才是我们出行捕食的最好时机,夜幕是天然掩护色。
我知道离开妈妈后一切得靠自己。此外,光喝水不能使我保持活力,食物才会补充所需养分,保持能量消耗。
我开始搜寻猎物,尽量不露出肚皮,这是我最柔弱的部位,通常敌人对我外部无从下手,但会对我头部及包裹体内的五脏六腑攻击。所以,我行得慢,并不意味着我笨。之所以这样,我想我有自己的理由,并不妨碍别人的生活。相反,那些跑得快的,比如鹿啊野牛啊野马啊,面对庞然大物又有什么用呢?对这些高大猛兽来说,我只够他们塞牙缝,当然我也知道猛兽也会有困境时,也会狗急跳墙时,对此不可掉以轻心。
我闻到了被太阳光烘烤出来带有甜腥腥的气息,那是水边有一处隆起的沙丘,这些沙子是从上游冲积下来的。这地方传来“沙沙沙”的响动,表明此处活动着比我还小的生命。涌动的胃液告诉我,那些小家伙是我食谱中的一种,而且也是我冬眠后的第一次正餐。
见到我靠近,沙丘上一只蝎子张牙舞爪,这说明他对我充满了敌意。根据以往的经验,攻击敌手,首先要击中要害,使其无力还手。此外,比我体型还小的敌人不可小觑。
我挥动前爪,使他注意力分散,当然我得处处提防敌人的利器——装上毒液的螯刺,可能对他来说生死攸关。我多次避开螯刺,虚袭他的其它部位,其实重心在于他的利器,闪电般将他扑倒,迅速咬断他两把匕首一样的螯刺,接下来他在做无用功,任凭他用其它关节来攻我,我身上感到像下毛毛雨一样,反而我有这么多的钢针扎得他遍体鳞伤。我美美地吃了他,直到片甲不留,我从不暴殄天物,何况是我今年第一餐。
当我吃掉了试图钻入沙中的第二只蝎子,我的力气很快增大起来,像拳击手中场休息补充了大量的能量。我知道吞吃这些比我弱小的生命不好,但我绝不会像鳄鱼那样吞噬了一只小鹿后会涌动泪花。我是守法者,在自己的领地内活动。对这些小虫之类的弱者,我知道不吃他们并没有好坏之分,如果我不吃,别人也会来吃,正如比我强悍的动物一样对我。再说,我才不想饿死自己。
肚子里有了些食物,开始涌动暖意,这表明能量在递增。但这些蝎子,在同类遭到不测后,他们也会警惕起来,发出某种信号,纷纷潜入我力不所及的地带。这就意味着食谱中的这一类与我暂时无缘了,也表示物种无大小之分,都有幸存的理由。我必须转移场地,寻找下一种猎物。
太阳也在移动中,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到处还有寒意,甚至还有倒春寒。记得去年四月的一天,在经过一阵暴热后,天空黑沉沉起来,我差点被突如其来的漫天大雪埋葬掉,幸好我躲进树林乱石岗中,那个洞穴可能石貂住过,干草中还留有他的气味,我终于逃过这一劫。那是我第一年过春天,我起初以为,寒冷的日子不再。所以说,我对那次错误估计形势之事总耿耿于怀,检点自己在于下一次不重蹈覆辙。作为我,不必过于乐观,也无须对自己过小的体格自卑,每个物种都想方设法延年益寿。这是我从妈妈带我们学习觅食时体悟到的。
日渐西沉,气温有所下降,地面上聚集寒气。我必须在日落西山前再次进食。再说我得勇往直前,向茂密深处挺进,不会再回到曾经住过的洞穴,而且也难以找到回程路线。
从灌木丛中穿行,尽量避开阳光。阳光虽然使我的视界增大,但也容易让我暴露无遗。
运气还算不错,当我进入草地,在河汊边,闻到了一种发臭了的怪味,这时我会用前爪将唾沫涂在肩膀上,这样身上的气味多少会被冲淡,对手也不易发觉。
那是一只发出腐烂气息的死斑鸠,正集结着一群臭虫。对于我这样的不速之客,臭虫们也会有对策,集体放出臭屁,这使我差点晕死。但我早已适应,趁他们四处逃窜时,我用四肢轮番捂住臭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跟上舌头,在数量上尽可能多吃。这些昆虫是我食谱中的最重要一项,而且今天机会难得。我肚皮饱胀起来,再说余下的臭虫也逃光了。
这种食物让我满足,昏昏欲睡起来,但眼下不是睡安稳觉时。我很快钻入乱草堆中,全身被草覆盖,这才心头感到稍稍踏实。
白天很快结束,黑夜将至,我伏身于此,将身上最柔软的部位紧缩起来,张开所有的棘毛,随时应对那些锋牙利齿者。我不敢轻举妄动,以免传出声响,经验告诉我夜间也并不安全,危机四伏。
2
春意渐浓。
树木换上嫩绿的衣裳,花儿五颜六色。
到了四月,蒲公英开始凋谢,种子像小伞儿一样四处飘洒,这意味着春天快到尽头。
我本来一人生活好好的,可是上天要让我生儿育女,我有过这方面的经历,所以我知道该来的总是要来。
唉,人生总有一道道坎。我明白自己又到了这一时节,不可抗拒。我浑身发痒发胀,似乎身上有无数颗种子需要从泥土里钻出地面,感受阳光雨露,在湿润的空气中种子爆裂发芽。那是我体内有一粒粒卵子在增大膨胀。因为它,我的乳头肿胀,乳汁像流水般汹涌,却因为乳头的盖子未开。我因此痛苦焦灼,几乎要喊出声来,但出于女性的羞涩和矜持,我要保持这份尊严。
我得四处走走,沿着灌木丛,冥冥之中我感到有个他在等我。我得有所选择,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尽可能给未来的孩子找个身强力壮的爸爸,让下一代有副好体魄。
其实,最初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妈妈曾经说,这并不重要。她说她的妈妈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就这样走着,在野花疯开的湿地里,我碰到了大伟,是个长得棒棒的男子,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棒。记得我第一次当妈妈前,也碰到过几位小伙子,我试了试,结果这几位连我都扳不动,可想如果我跟他们当中一个产下的后代那有多糟糕?
大伟的体形是我前所未遇的,他其实老远闻到我的气味,当然我对他亦然。
他有一种急迫难耐的口气,我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拒他,我是想试一试他到底有多大力气,就把自己的四肢深深地扎进泥里,铆足了劲,像钉钯一样扎进去,可是大伟太强壮了,在不停转圈后一下子把我身子掀翻了。这让我又恼又喜,恼的是他太用死力气了,一点也不尊重女性,喜的是有这样的好父亲必有好儿女。
恍惚烟消云散,等完了事,这一切该结束了。我知道他还会找下一位女性,男人靠不住。我过去碰到一位还算强壮的小伙子,跟我交配后,没过一两个时辰又让我碰到了,他跟另一位女性正在玉成其事。男人们总精力旺盛,往不好方面说,那是水性扬花。管它呢,对我来说,我是个母的,我本想过一人的生活,对于求偶者,或者出于生育的本能,才与他交配。完了,不再跟他情意绵绵,形同陌路人。那些所谓被人们所津津乐道的爱情是虚妄的,有如从天边划过的一道道流星。
去吧,大伟!
你的名字将从我的记忆中瞬间抹去。
事情都已这样了,我会在下一阶段尽母亲的本分,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3
夏天初至,到处有虫子,食物丰富,气候温热,正是我哺育孩子的好时机。
接下来的一切都得靠我自己,三个小宝宝降临,最初落地时身上的湿毛藏在皮肤中,这样才不至于扎伤我。才过三四小时,宝宝们的干毛直立起来。两个女儿老大老三,儿子老二,都露出粉嘟嘟的肚皮,我给他们分别取名曼蒂、曼春、曼玉,我喜欢给孩子们取名带上母姓,这也是跟我妈妈学的,我想我的女儿以后也会如此。我都记不清我妈妈的模样了。眼前,我得保证有充足的奶水,三个小家伙的胃口会一天一天地增大。
短短几个星期,在我奶水的喂养下,他们变成青少年,干毛变成棕色,长出了乳牙,但这会儿还离不开奶水。为了有奶水,我得先填饱自己肚皮,我不时寻找食物,连白天也不顾忌。为此,我虽疲惫不堪,但每想到家里的孩子,就会奋不顾身。当然,我也不会作无谓的牺牲,万一我在回来的路上被某种野兽猎杀了,呆在家中的孩子性命岂不保了?
到了雷暴多发时节,山坡汇聚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雨水。溪里突涨了水,水流湍急,而我又不能耽搁回家的路程,幸好我会游水,又不能在水中泡久了,影响我的棘毛,我被洪流沉下去又挣扎着上来。尽管我是游泳好手,但我的耐力太差,我必须快速游向岸边。
我不能死去,这种信念不可动摇,既然我生下他们,就得对此负责,除非不可抗拒。
天渐发热,洞内虽湿润,但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我得教会他们觅食,以及应对各种险情。
三个孩子有所不同,最明显的是老三曼玉,跟我一样,肚皮留有一块蝴蝶斑似的胎记,算她沉稳老练,话不多倒也句句中听;老大曼蒂爱异想天开,似乎是在做梦中;老二曼春好斗逞能,常欺负姐妹俩,当然他吃到的奶水也多,所以体格要比姐妹俩大。对于这种事,我只能开只眼闭只眼,许多事情不是由当妈妈的说了算,也不可能包办到底。当然,我对曼春的过份表现,会作出相应处罚,比如给他抽打几拳,聊作教训。有了孩子太喧闹了,这也许是当妈妈的一种乐趣。
在洞里呆了将近一个月,他们该出来了。第一次感受外面的世界可能很精彩,三个孩子东张西望,对什么都感到新奇,张开鼻孔用力地闻,侧着头听,这不足为奇,我年少时也差不离。
在森林中穿越,曼春爱冲在前头,爱出风头,而曼蒂老开小差,掉队,一会儿又到水边照镜子,对着游鱼发呆,只有曼玉不紧不慢。当妈妈是最累的了,既要替孩子们寻食物,又要密切关注动静,好在三个孩子全跟上了。得休息一下,找一块背阳坡地,他们仨将我紧紧围住,还要吃奶,其实我的奶水已有些稀薄,对他们来说最有营养的还是昆虫。三个小家伙的乳牙弄痛了我乳头,我直抽气。
休息之后,我们再度进发,闻到异常气味,孩子们学我的样子用唾沫涂自己的肩膀,就像跟着教练学防身操似的,每每让我忍俊不禁。
三个孩子都长出钉子一样的牙齿,对虫子最感兴趣,他们的钢毛已齐整,我已停止泌乳,分别的日子很快临近。
曼春仍然好动,喜欢跑在前头,这跟他体格健壮有关,妈妈怎能跟上小青年的步伐?而两个女儿还似乎处于成长期。你瞧,那个爱玩的曼蒂虽老大不小的了,可老是松松垮垮魂不守舍的,我们走了一程,还得差曼春回过身来找她,有时曼春跑远了,还得由我亲身出马,老大何时变得老成起来呵,妈妈跟你们在一起的日子眼看不多了。
进入沼泽地,其实我早有了警惕,避开稀松的泥淖,试探一下泥地的硬度能否撑得住我们的重量。但等两个女儿到齐,我才发现独独不见曼春回来。我向前紧追了一阵,差点陷入沼泽,又不放心后头的两个女儿,但必须迎头追上。
我气喘吁吁,等到跑到河荡边,这才发现露出浅水滩的一片芦苇丛中,曼春身子在抽搐中,皮肤发紫,是一条蝰蛇正在撕咬我儿子的腹部,可怜曼春奄奄一息,口吐白沫。曼春已死,我第一次尝到痛失爱子的滋味,是祸躲不过。
我化悲痛为力量,决定拿蝰蛇出气,虽然他也不是个吃素的,见到我他身子挺立狂吐信子。我让两个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儿退后,由我单枪来斗。我用力掐住他的三寸,将蛇头往泥地摁往卵石上砸,他嘶嘶地叫,很快无了声息。我与两个女儿痛吃他的血肉,直到剩下一堆白骨。
留下我儿子的尸身,我知道很快他连骨头也无存。我带着两个女儿继续前进。天快黑了,得找到暂时栖身之地。
失子之痛实乃无奈。我得给两个女儿恶补夜课,趁最后几天让她们进一步学会夜间捕猎,我们刺猬家族要避开危险,夜间相对安全,这是从我妈妈传下来的经验。
夜空渗漏出几抹星光,四周只有虫鸣,树静欲止,狼在远处呼号,对于这种异类,我倒并不惧怕。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是曼蒂躲到峭岩后,她跟我们玩躲猫猫。
结果,我头顶上有一股凉风掠过,是一对巨翅扇动的,接着一声惨叫,曼蒂不见了,是那只空中天敌——雕鸮,又奸又狠俗称大猫头鹰的空中巨霸,用穿透黑幕的双目,窥视到我那仍不懂事的女儿曼蒂,挥动他那柔软无比的羽翼,悄然无声地叼走了她……
只剩下一个女儿了,曼玉一下子懂事了,把我扑倒,我俩倒地一动也不动,隐藏在一丛灌木中,直到另一只雕鸮飞走。
唉,旧伤初愈,新伤又添。这到底是谁的错呢?如果没有夜间训练,可能曼蒂也不会遭此恶运,但“女不教,母之过”,这份责任又由谁来担呢?许多事告诉我,什么叫在劫难逃。
天又发亮,我和曼玉从岩下的草窝中出来。母女俩分别在即,我俩变得像个哑巴。最早,我们五个兄弟姐妹,也跟妈妈有过此别,我当妈妈也得这样,这次只有我母女俩。自此,天各一方。
我是趁着曼玉大吃虫子时悄悄溜走的,其实我很快躲在荆棘丛后,曼玉见不见了我,她似乎很快明白过来了,从另一处草地走了。
对于刺猬家族来说,群居生活则意味着更大风险。
分别总有些眷恋,但又在所难免,曼玉走时开头一步三回头,很快头也不回了,隐没在随风摇动的杂草中。
女儿,你懂啦,好好生活,你也会很快当妈妈的。
4
天气越来越热,万物蓬勃生长。
而我已不再生育,这样倒也省却了我哺育下一代的职责,包括为此劳瘁,以及多重防备。我乐得逍遥自在。
算起来,我活到第五年头,按我们刺猬家族的说法,刚进入老年行列。
人类不断扩展地域,把公路筑到森林边缘,我们要么缩小活动范围,要么迁徙它处。
我到处走走,也不在乎遭遇强者的杀戮,反正已活到这把年纪。我沿着沧浪河走向下游,以日行一公里半的速度推进。回想就在去年,我每天能走两公里。唉,年纪不饶人喔!
我远远看到一大片被竹篱围筑起来的农庄,经验告诉我,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一直以来,我对万物之灵心生敬畏,这些远比狮象体形还要小的人类,会不断制造让众兽臣服的致命武器,比如:弓箭和猎枪,特别是后者喷射出来的一粒弹丸,花生米一样小,却穿进巨兽的体内,轰然倒毙……我亲眼目睹了一桩桩流血事件,往往让我不寒而栗。
你瞧,庄园里有成群的奶牛山羊在吃草,他们早已被人类驯化,变得俯身贴耳,为人类所用。那么,对于我的到来会怎样呢?
我喜欢这里牲畜粪便的气味,很快发现庄园里长满了矮草,这便于从竹篱钻入后的我边爬行边隐藏、休息,也便于从草丛间观察。
主人是一对年迈的夫妻,头发花白,行动有些迟缓,有如我,另有一位好动的小男孩,这是老夫妻的孙辈。我尽量不去打扰他们,免得给自己带来麻烦。但两条大猎犬老早发现了我,跟着有几条小狗,传来声声狂吠。领头的大猎犬近了我,对于这些家伙我自有老办法,所谓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好在跟来的这位小男孩叱骂一声,那些狗全不吭声,摇着尾巴,一副讨好小主人的可怜相,乖乖。
小主人用手轻轻地拨弄我身上的刺,显得有些友好。两位老人过来也向我招呼,指了指一块木牌,意思似乎是“欢迎小客人,这是欣欣农庄!”
我用舌头分别舔了舔三位人类的脚,在他们的带领下,我壮大胆子走进农庄。主人的友好让我去了一分戒备,但我知道,人类的情绪易变,像森林中的雨季,比如,那位叫阿宝的小主人,如果哪天受了委屈忽地一脚蹬了我往死里踩我,或是把我扔进粪坑,我是毫无办法的。我还是得尽量避开人类。
我最终走自己的路,好在主人默许我这么做,可能这些人类态度有所改善。我在比我身高两三倍的矮草中爬行,至少眼前乃至以后的我不易被人发现踪迹。我走着走着,见到不远处那一垛垛干草和堆得比人高的木料,我心生暖意,这是很适宜居家过日子的,我得找一处理想居所。
我走到中间的一堆木料前,闻到木屑香,还有木头底下有同类的气味,其实对方也早已发现了我,从木料下的草窝中出来一位中年女性模样的母亲,因为她身边还有几个小家伙在挤头探脑。
我感到可能接下来要遇到一些麻烦,但出于礼貌,我先打声招呼,挺立下身子,挥了挥前爪。可是那位中年同类对我呲牙咧嘴,发出“嗤嗤”声,我知道来者有点不善。她至少应该懂得尊老吧?但在我们家族中不存在这样的文明守则,至少从我记事起,前所未有过。
不管怎么说,我得按先来后到的规矩,我挪动脚步继续向远处走,为的不想惹她生气。我明白处于哺育期的女性脾气有时会很暴躁。我一度产生离开此地的念头,但又舍不得。凭直觉,在这里定居肯定会很舒适,加上会有丰富的食物。我打定主意,尽量与那位同类女性和平相处,还有跟她的孩子隔得越远越好。
我走到木料的尽头,才见到一截短圆的空置排水管,内径大得可以钻进一头豹子,管底铺了暖乎乎的稻草。我进去后才发现这里还住了一个家伙,原来是只乌龟。我本想撤退,可乌龟却挪了挪身,意思说这么大的房间多你一个也无妨。这乌龟倒会善解人意,不比刚才那位我的同类。
虽然我与乌龟来自不同的家族,但他明显表露出搭伴交友的姿态。是啊,对我们来说,向来习惯独居,可能乌龟也这样,但他则要比我开明多了,莫非他也被人类驯服过?
我住了下来,与乌龟睡在一头,倒也相互取暖,虽然我俩无法用语言交流,但是肢体间的触摸也是存在的。我开始有点不大习惯与龟同室,慢慢地也感到这种相处交流还蛮不错的,何况我跟他都是靠体外的装备来防御敌人的,虽然他用甲胄,我用无数钢毛,再说我俩食谱大致不同,这样不会引起过多纠纷。
比如,黑夜降临,主人排屋前的一排路灯雪亮,飞来许多蛾虫,扑咬灯光,扑腾一番后纷纷掉到地上,而乌龟对此不感兴趣;再说,他食量不大,三五天吃点蠕虫即可。我却不同了,对灯光下掉地的蛾虫大快朵颐,连翅膀也吞食,为此受到主人的称赞,夸我是灭害虫专家,我有点小得意,但人类往往会夸大其词,我这么做出于对食物的需要,并非为了给人类拔高了的归入某一类主题的荣誉。
然而,我的同类——那位中年女性,与我萍水相逢过,又碰到我时她满脸不高兴,有时她先到,有时我捷足先登,难免会碰在一起抢食蛾虫。作为过来人,我知道她多半出于养孩子之需。于是,我礼让三贤,挪身到另一杆电线柱下,但她也很快过来了,这弄得我与她很不爽,差点打起来了,好在我退避三舍,另到草地翻捡,总会有些虫子;或者趁她不在时。还好,我是光棍只管一人肚饱。
入秋,草地上,一堆堆牛屎硬化中,粪龟子们在忙碌着,一个个推动着比自己身体大好几倍的圆粪球,藏入各自泥地下。
白天开始变短,夜晚渐渐转凉。路灯下再也没有飞蛾,我得另找食物。
一天早晨,我发现那位同类没有归家。
实际上,这阵子与她短暂相处后,尽管她对我仍充满敌意,但我宽怀大度。就在前一天,我悄悄来到她家门口,带有窥视的意味。她在哺乳中,我偷看到她肚皮上有块蝴蝶斑,那个胎记我也有。我一眼认出那是我的小女儿曼玉,也就是说这四个孩子,该叫我外婆才是。刹那间,我有些冲动,但我很快冷静下来,在我们刺猬家族,从来没有认亲的习俗。还没等我窥视下去,曼玉倏地奔了出来,让我猝不及防。这次曼玉倒无恶意,只是用力地嗅了嗅我,似乎努力搜寻以往可能存在过的气味。但她很快走向野地,那是为了孩子。我的外孙们长出了小乳牙,曼玉的奶水已不够四个小家伙喝了,她需要更多的食物来补充。曼玉这孩子原本聪明伶俐,这回咋恁不晓事,为何偏偏选在初秋作为生育期呢?莫非这一年她怀胎已有两期?这在我们整个家族史中可能是非常罕见的。
这也许是我第二天早起再次造访曼玉的一个理由吧。可眼巴巴到了日上三竿她还是没回来,孩子们饿得身子瑟瑟发抖,虽然相互拥成一团。会不会曼玉觅食途中发生什么变故?这太可怕了!可是我已失去了生育能力,哪来的奶水代女儿哺育我的外孙们?
于是,我想到了向人类求救。
阿宝拿了面包屑,在玩蚂蚁搬粮的游戏,我扯咬他的裤管,把他引到曼玉的窝旁,他好奇不解,又叫来他爷爷奶奶,祖孙三人用一块羊毛垫子将四个小宝宝抬走了。
我这才想到曼玉,急急向田园进发。
终于在玉米地见到她,是缺了肉的尸身,当中还有正在吃她的石貂。刚才肯定经历了一番搏杀,曼玉不是他的对手。按理说,对付石貂我有一套办法,尽管这些家伙身手敏捷。我用忽缩忽伸的招式,弄得他眼花缭乱,然后一下子咬住他的喉管不放,直到他窒息而亡。这五年,我积累了各种对付敌人的计策,哪怕是比我威猛的虎豹,比我狡猾的狐狸,比我狠毒的蛇蝎。我这回是替我女儿,也是替我的外孙们报一箭之仇的。
我一身汗水淋漓,之后悲喜交加地走回来。
但我的外孙们却在闹腹泻,这是人类用奶粉冲泡的牛乳来喂小宝宝的过失,眼看外孙们性命难保,可我又无法提醒人类。我当过好几回妈妈,可能有了世故,我朝一只母猫和两只小猫咪奔去。
倒把人类急得团团转,霍地老主人耸了耸白胡子,拍了拍腿说:“有了!”
是啊,老主人挤来了猫奶,用吸奶器来喂小宝宝,我的外孙们“吧滋吧滋”地吸着,个个眉开眼笑了。
我这位外婆也宽心一下了,这就对了,我们是野生动物,喝不得人工掺料的奶水,这只母猫常逮老鼠吃,有野性,自然猫奶合我外孙们胃口。
但是,人类的脑子也转得太快了,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
秋渐深。
树木转换成斑斓的色彩,之后一些树叶开始飘落,似乎在传递季节更迭的信号。
我最终决定离开农庄,带上我的外孙们。一早,我趁主人还在熟睡,带上我的四个外孙走出庄园,钻出竹篱,来到野地,返回响石山大森林。从这点上讲,我们刺猬家族借住在人类集居地,也并不安全。我考虑到,在这生活,会使我变得懒散,刺猬种族会退化,不能应对瞬息万变的自然,以及人类不可捉摸的心理。
沧浪河中一丛丛秋水仙开出一朵朵嫩黄的花儿,胖睡鼠在林中到处寻找落地的坚果,当中有榛子栗子等。
接下来,我教会了外孙们各种觅食的技巧,各种防卫本领。然后,与他们分道扬镳,他们去找各自的领地。这一切我毫不心慈手软,该做什么我自有分寸。
第一场雾后,树叶纷纷飘落,一年快要结束了,不断下降的气温提醒我该准备回到洞穴里。
森林中到处有食物,野生苹果熟透了,风一吹“啪嗒,啪嗒”,掉到软软的草地上,还掉到我背上的毛刺上。
那些腐烂的果子嵌入松软的泥表,发酵起来,有如果浆酒,狂蜂、蝴蝶,还有许多虫子纷拥而上,我把虫子连同果浆一起吃了,这是上等的美味佳肴。
我得拼命地吃,为冬眠储存足够的能量。
5
入冬。
沧浪河开结薄冰,反射出阳光,一片片寒意。
夜深,万籁俱寂,唯有小树林中时而传出叽喳喳的鸟叫,那里集了上千只灰鹊,树叶嗽嗽地摇动,他们为一个树杈争夺居住权而喧闹。
而我安然就寝,躺在铺了层层草叶的洞穴里,暖暖的。一个人真好。
在冬天再次到来前,我开始享受温暖的居所气息。这个洞穴是我头一年住过的,真是机缘巧合,我从起点又回到起点,从小曼丽变成老曼丽,谁还记得我呢?
我已活过七个年头,如今垂垂老矣。我睡下了能否再次醒来,恐怕只有上天知晓。
回想曾经的岁月,我无处不防,这种绷紧弦过日子的生活着实让人心生厌倦,而我又无时不渴望着能多活一年,哪怕一天一小时一分一秒。好在我活到这份年纪上了,若有不测,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眼下,我肚子里食物充足,胀胀的,那是我为这个冬天作准备的,将进入漫长的消化中。往事浮现,星星点点……
我困了。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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