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沐:翻过那座小仙山

2018-05-25 16:33 编辑:臧新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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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 沐

  一

  我要讲的故事憋在身上5年了——我可没用错词,是在身上:一股子劲儿,先在脑袋里,然后潜到心尖,再后来就弥散在身上。故事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在我身上、肉里、血里流转——你准猜这是个爱情故事,我揣着坏笑等着你中招。嗨,别跟我提那俩字儿,我正烦得手痒。老子刚离婚,正恨不得轰鸡打狗,谁也别来点这个火。行了,言归正传。2008年那年天气特邪性,开了年长江流域几省闹冻灾,我所在的成都算一份;5月初缅甸闹台风死了一两万人。接着就是5·12汶川地震。有流行说法是地震导致了气候灾难。虽说我是学地质的,更倾向于太阳、行星关系异常导致气候异常,继而导致地下岩浆运动异常的说法。所谓大天掌握小天,小天影响小球。大天小天不对劲,那么小球上气候有气候灾难,地壳下有地震灾难,人也有人的灾难。比如我。开了年,我老婆说她不爱我了要跟我离婚,这不蹊跷吗?她天天家里学校两点一线什么时候就不爱我了,什么时候就爱上别人了?以至于人都到了需要吃药卧床才能缓解的程度?这不……无厘头吗?都这样了你还咋办,不离有消停日子过吗?行,行,离。折腾俩月,9年婚姻宣告结束。接着老父亲走了,我都来不及哭上茬事儿,又赶回湘西奔丧。我妈成一个人了,我都不敢接她来成都,我估计她接受不了老覃家一个月少俩人的局面。我只单影薄回到学校,嘭地撞上门,把自己关在家里。

  我睡了一个对时。据说5·12汶川地震成都有直接从10楼往下跳的,这么大的动静我居然在梦中错过了。我浑身酸痛,从酸哄哄的床上爬起愣了大半个钟头,一阵余震摇得宿舍楼像胖子转呼啦圈,我以为地震了,拉开门下楼,听邻居七嘴八舌才明白,这已经是无数次余震中不算太大的一次了。我回家打开电视才知道,自己的事还没化为悲伤,又发生了天大的事。这之后的十几天,我瘫在沙发里用毛巾被裹着自己,面前放着水、甜食、药品,在电视机前连轴转。我不想睡觉,不想出门,不想洗澡,不想上厕所——幸亏这学期没课——我在别人的疼痛中释放自己的痛苦,在混乱里任自己随波逐流。十几天下来,觉得自己这身烂皮囊到处都是孔洞,那叫“地震”的、叫“失亲”的、叫“孤单”的,变成一种流体,一种复杂气味,在身上的空洞里出出进进。

  把我从沉溺中拽出家门的,是学院要组织震后次生灾害调查队,对全省次生灾害多发地进行排查。我是学院这个专业的带头人,人称“滑坡王”——这个绰号正中命门,老子正处在人生的大滑坡上。行了,当个没心没肺的浑蛋比当个沉溺痛苦、沤一身肥膘的“专情分子”强。我老家有种医治劳累和悲伤的土法,就是鞭笞后背,把累、内伤、惊恐打出来。初中毕业那年我跟父亲撑船运货,某一次遇大水,我们俩在激流里跟水周旋十几个小时,被救上岸后先是昏睡小一周,然后被父亲从床上抓起来鞭笞后背,直到皮下渗出血珠。我没落下什么病,老爹因被“下手”得不够,“坐”下挥之不去的疼。现在老父走了,没人操心我身心里的疼了,我得自我鞭笞。

  我们院组织了12人、3台越野车组成的调查队,到了省抗震救灾总指挥部我才知道,这样的调查队全国来了二十几支。经过分组划片,我们这支分到康定县。康定在哪儿呀,离汶川十万八千里呢!行,我也承认,那地方山体破碎,即便离震中十万八千里滑坡的可能性也很大。但乡亲们我是“滑坡王”啊,好钢得用在刀刃上啊,应该把我派到唐家山堰塞湖现场,“肯定会溃坝”的说法已经让绵阳人民顶着雷睡觉,但从电视画面上看这说法值得商榷。事情往往这样,人家没发现我是和尚,我也没法子非去那里念经。那就去康定吧。

  从成都到康定我们还不能走318国道,那是进汶川的主动脉。我们绕317国道爬上高原,经过小金县、丹巴县,从摄影家天堂新都桥往回折,一路飞沙走石奔了两天才到康定。到了县城我才发现,我们是真该来。“看滑坡的专家呀!正是时候正是时候。坡子滑得那个多呀。人和车进不去出不来。还有坝子悬在半空,冒烟子,人都不敢睡。乡里村里派人来汇报,你能咋说?又不懂,只能撤。这雨天,让灾民天天睡雨里哪是个事?你们来就好了。现在有个情况,两个乡,十来天了,没得消息。晓得出了多大的事?”一位副县长带着国土局老张接应我们。这段话听完我就明白,他们人手严重不足。“都屙血了。但人还是两只手长不到三只不是?”老张直着脖子、直着眼睛说,喉头在干燥的颈上滑动。当天晚上我们再次分片划块,我说我去最远的几个乡,另外两位老师各带3人一台车包干国道两侧的乡。我是独狼,不喜欢主意多的,就带俩研究生上路。第二天出发时,一个叫贡保的藏族青年被引荐给我们做向导。

  “还要向导吗?沿河谷6个乡,我一个一个顺着排查进去就是了。”我疑问。

  “要得要得。他是最高处那个菩萨居的副乡长。”

  “菩萨居不是没音讯吗?”话没说完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不感冒地瞥了贡保一眼。老张没心情笑,他忙得都屙血了,肯定不止就我们这一茬事儿。我跟老张挥别。同事要上来跟我拍肩膀我连忙闪远点儿。我不想卸载身体里的愤怒。

  二

  越野飙出康定,老马熟路还是先奔新都桥。上了车才发现,我这号还不算嘴皮子溜儿的,真正能说的几乎没让我们耳根子消停一分钟。

  因为需要语言转换,藏族人说普通话语速通常要慢些。但这是一般说法。我的学生里有藏族人,有些普通话说得听不出一点口音,语速也呱哒呱哒的。即便这样,我也没见过像贡保这样简直不让时间流逝哪怕几秒钟的。上车后没过一会儿,我们就知道贡保的前后左右来龙去脉了。简单说吧,这位贡保是个逃兵,嗯,不是地震逃兵而是高原生活的逃兵。他是康定海拔最高的菩萨居乡的副乡长。那地方平均海拔4000多,外面的姑娘不愿嫁进来,里面的姑娘他又看不上,29岁了还没结婚,地震前闹情绪来县里泡调动。“哪怕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我二进菩萨居也行啊。”没想到地震了。青藏高原经常地震,康定又不是震中,所以他打定主意泡下去,不然就前功尽弃了。但菩萨居居然震后17天没消息,灾到啥子地步、有没有伤亡一概不知,他慌了。他想回去又找不到车。县里忙得鞋底拍屁股哪还顾得上他?他几次出城想拦车但最后又都折回来,现在遇到我们进山,他是搭车带当向导。“你们需要我,真的真的。没有消息出来就是路不通。路不通就需要我。不过得先去那两个没有(搞定)通讯的乡,书记给我下了死任务,就是爬进去,也要搞清两个乡的灾情。”我盯着贡保的嘴巴发呆。不知是海拔高了,还是他嗓门太大震得耳膜子疼,我已经晕车了。

  在川西高原,人居住在两山挟持的山谷里,谷底必定有条河;公路多开在河边,所以一条省级公路串起一串乡政府。也有的乡没那好命,没扎在省道旁,它们通往国道省道的是石渣路(县级路)或夯土路(乡级路)。贡保出生的多吉乡天可怜见的甩在一条石渣路上,“那条路啊,晴天扬(洋)灰路,雨天水泥路。”而他工作的菩萨居乡,只有一条乡级路通着多吉乡。“这路是不下雨羊可以走,下了雨鸟可以飞。”“什么意思?”小李不解。“你要从上面过,除非长翅膀。”“也就是说人根本过不去。”我不耐烦地打断贡保的得瑟。我心情不好,烦瞎耍嘴皮子的。“我们两个乡夹在一个山夹子里。菩萨居胳肢窝里的河,是多吉河的上游。” 从新都桥下来,我嘱咐司机撂下省道上的4个乡先奔多吉乡。贡保更来了神儿,笑话啊掌故啊一串一串的,他说多吉乡是“三日成仙乡”。

  “我们那里地势高,就是县上的到我们那里都头疼得受不了。上级来检查工作,最多待两天。头天去,第二天回。要是能坚持住上3天,我们就说他成仙了。哈哈哈,所以叫‘三日成仙乡’。”

  “住三天就成仙了?好像也不难哦?”小李兴奋道,又立马收住笑。这地震闹的,小伙子们都不敢笑了。

  “我们那里很少有外人去。‘成仙’也是对愿意来看我们的(人)感谢。”好像是对我们绕开“省道乡”先去他们那里的报答,贡保下决心用话语犒劳我们。

  “多吉就三日成仙了那菩萨居呢?先说说菩萨居海拔多少?”小文也参与进来。

  “4000多快5000了。康定最高的地方,再往高处就没人住了,就真是菩萨住的地方了。”

  “菩萨居叫什么?”

  “菩萨居嘛,叫‘一日成仙乡’。”

  我以为大家会乐,但连我在内都瞪着贡保没做声。这里面好像意味深长。不过我没心思想形而上的事,便把目光投到车窗外。

  从新都桥到普绒乡也就百十公里,我们却咣当了4小时。下午4点,再从普绒乡下到“县道”,基本就是搓板路了。这搓板路也只走了一半就遇到滑坡,路完全封了,恐怕就是这个滑坡挡住了多吉乡向外报信的路。车走不了了,贡保说可以绕道山上,翻过两道梁,斜插下山就是乡政府。我们估计了一下可能性,然后背上必要装备,放车回普绒乡,我们带的半车粮食蔬菜也只能随车走了。退回两公里,我们在“县道”跟山道接缝的地方开始爬山。爬山是搞地质的本分,地质人的铁脚板跟四川的棒棒儿、云南的马帮、西藏的背客有得一拼。我叮嘱俩小子走等高线,从现在开始有得山好爬。

  从撂脚开走到进多吉乡府,5个小时,我们晚上10点才到。还在对面山顶上时贡保就向下吆喝,多杰书记和边巴乡长没等我们过河,就掌着马灯站在吊桥口。

  “哎哟哟,可把个人儿盼来了。还是省上的?看滑坡的?哎哟哟,那可是救星可是救星!”多杰书记和边巴乡长表示了半天心情。等我们相互看清对方的脸,多杰书记才愧疚地说:“没得电,没得手机信号,啥子情况也不摸,外面是咋个情况?”

  “先别问外头咋个情况,先说说你咋个情况,你的乡咋个样子喽?莫子没个音讯出去?全县就两个乡子没消息,一个菩萨居,一个就是你们多吉!咋个?死了人没?”贡保用四川话说。

  “死了两个喽。”多杰书记哀哀道。

  “就两个?你统计全了没?”听到这个数字,贡保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

  “咋子说话哩?莫子叫就死两个?”多杰50多岁,基本是长辈,可以责备贡保。

  “哎呀我是着急嘛!外头……啊,你统计全了没,就两个?”

  “我们一个村一个村走了的,今天才走完。目前就两个。菩萨居也没得消息出去?是哩,没得看见有人出去。出去总要从我门口过嘛。你们从山上过来路是还不通?大震那天路就垮了的,再也没见有人出进。”

  书记乡长把我们领进院子。院子里有股马粪味,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腥臭。

  “莫子那么臭?”贡保一句东一句西,“整点东西吃,前心贴后侉子了。”

  “河子堵到了。估计菩萨居滑坡把河子堵到了,河里没得水,沟子都臭了。一天比一天臭。”

  “一点水都没有?”贡保“哇”地叫起来,抬腿又往院外跑。院子外是公路,公路外就是河,刚才从铁索桥下来,没听到水声我还诧异了一下。川西高原任何一条小溪都没有温柔可言,大多数溪流快得人掉下去就没救。我们用手电往下照,眼前的小溪孱弱得像老头的尿,又细又臭。我身上的汗毛一下立起来,这意味着上游有个堰塞湖。

  现在,贡保全身的嘴巴都闭住了。我们在办公室“对情况”,他又出去看看,在院子里兜圈子。多杰书记准备了一大锅面疙瘩稠汤,我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因为缺氧,我身体里某些心灰意冷的倦怠又泛上来。当天夜里,我们躺在办公桌拼成的床上,谁也不说话。贡保又到院子转了一圈,回来说要下雨了,然后嘎吱作响地躺到办公桌上,没一会儿就鼾声如雷。我尽量不去想我们这仨俩人怎么对付一个堰塞湖。半夜里,果然下起雨来。

  雨在天亮后越下越来劲了。贡保一早就出去,等我们浑身酸痛地从办公桌上爬起来,他已经回家转一圈回来了。“房子毁一半是有的。人没得事。全村伙着吃粮。手机没信号了你们发现没?”他这么一脚天一脚地说完把我拉出院子,说:“根据你的知识,这不流水是咋个回事?”我说那得到现场看了才能判断。贡保说:“多吉乡(的情况)就这样了,死了两个,路堵了,派俩人出去汇报。我们今天就去菩萨居,实地看看河子莫样不淌水。”我不喜欢听别人指挥,便说:“你是副乡长你该先回菩萨居。我们计划是先排查多吉乡,再排查菩萨居……”这话就像借口,我撑住不脸红。“这是布袋子兜水,早晚会冲下来。”贡保叫起来。我忍住没发作,撂下他自己先回院子。

  甚至无需专业知识,稍有山区生活经验的就知道,一条河川从大河汤汤到突然变成涓涓细流肯定是上游堵了,地震时节八成是山体垮塌了。把一条并不狭窄的河川堵住不会是小方量垮塌,这样的垮塌意味着后面有一串灾难和危险。我的胃和脸颊都有点儿紧。不过气话归气话,我还没意气用事到不分主次,立马踏勘这个大方量滑坡才是正茬儿。

  早餐还是多杰书记煮的面疙瘩稠汤,他和边巴乡长先吃昨晚上剩的,再添了半碗新的,这弄得小李、小文很难为情。“你们是客人哩,这么大的灾来我们这里……”我硬着头皮说得先看菩萨居的“堵沟子”,回头才给多吉乡排查滑坡。多杰书记一个劲儿地点头说“紧先看他们的。”从他的神色里我看出难过,好像我们放弃了他们。以往,我们哪受过这么待见又哪担过这么大的责呢?吃完疙瘩汤我们就上路了。雨一阵紧似一阵,多杰书记叮嘱:“过不去鹰嘴岩就拐回来,莫要硬撑。”鹰嘴岩是座小山,山岩像鹰头一样伸离山体,悬在路上、河上。

  从多吉乡到菩萨居乡直线距离55公里,可没有直线给我们走。原先的乡级路就是个牛车道,晴时可以行人过牛车,雨天只适于鸟飞了。因为路基太软,一脚下去像磁铁掉进铁屑堆,下去一个碗,出来一个磨盘。两脚像长了蹼子,走个一二十步就得刮鞋子。“你这当副乡长的也没把路修修。”计划被打乱,我怪话连篇。贡保满脸歉疚,好像让我们走这种路是他的责任。“平时下雨我们都不出门,外面也很少人进来。我23岁开始当这个副乡长完全因为我就是这儿的人,跑不掉。外面人,你给个菩萨他也不当。”为了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贡保给我们讲起笑话。说,关于他的名字还有个故事: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老师让学生给自己的藏族名字找一组发音相似的汉字,最好是名词。他在课本的生词表里专门找名词,找来找去找到“胳膊”俩字。他高高兴兴拿给老师看,老师笑得又是摸自己的胳膊又是摸脸,学生见老师笑也跟着笑,全班哄堂大笑。等笑够了老师才说,“胳膊”虽是名词但是身体的一部分,所以不能作人名。最后,老师替他选择了“贡保”二字,但因为不是名词,他小学上完了还耿耿于怀。这故事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贡保又人来疯了,讲了第二个故事。说是他到康定上初中,第二周就喜欢上一个女生。周末便尾随该女生出了校门,在康定城东转西转,陶醉在女生的摇曳生姿里。后来一个情景让他万分不解:该女生在街边买了一堆草,还用袋子装着。接着他惊讶地发现许多大人提着的袋子里也装着草。他想啊,城里不长草,这里的人把草看得多重要啊。周日晚上女生返校,他郑重地找到她问,为什么草还用买还用袋子装着,女生说那是“菜”不是草。又说,她不吃肉,只吃菜。他瞪着女孩,心都凉了,想:“她不吃肉,可怎么活下来的呀!”很长时间他都处在忧伤中,担心该女生会饿死,女生当然活得欢蹦乱跳的,于是,他懵懂的初恋宣告结束。这故事又惹得大家一阵笑。小文说:“我都不信,在此之前你都没见过菜。”“我到哪儿见呢?你看看这里,哪有什么菜呢?家里又没电视。”““啥时候的事啊?”“13年了。”他的话让两个平原长大的小伙子半天说不出话。

  我们沉默地走,雨毫不客气地下。正走着,一块石头横在我眼前,像是被推出去的棋子,从小道的内侧被推到外侧。接着一阵不知来自天上还是地下的滚雷响过,脚下漫流在草丛里的雨水“竖”了起来。

  “余震!”我大叫一声。

  “个人管好自己。”贡保也大叫一声。[NextPage]

  话音被黑夜般沉重的巨响淹没了。我脚下的水草滩“站”成一排水墙,水墙里喷出沙石,我被包围了。紧接着,伴随着失重和惊涛骇浪般的颠簸,我脚下的水草像一片“木筏”坠落瀑布,天在这时候黑了。“木筏”下落的速度超出我以往的体验,我想,自己可能进入了所谓的“死前时光隧道”,尽头就是死亡的光明。我不用挣扎了,完全坐在自己的宿命里,同时为自己的平静感动得想哭。

  不知过了多长时候,头顶上一圈人在喊我,我矫情地想,这不过是活人对死人的哭号,我还仰脸看了一下,这一看把我吓了一跳:我蓦然看到天,直落的雨水,以及趴在“天堂”口向下呼喊的人。哦!我根本就没死,只不过地层塌陷,我掉进一个裂开的地缝里了。贡保带着俩研究生用裤腰带把我拽上去,恐惧是在我们撤离现场一二十分钟后才从小腿肚漫浸上来。我的婆罗婆罗密呀,我刚才差点儿埋进去,差点儿丢了小命儿呀。想到这儿,我坐在一块石头上,走不动了。

  如果地缝打开又合上怎么办?如果掉下去的是学生怎么办?我的腿在发抖。贡保催促大家上路,他当逃兵一二十天不急,现在倒急了。但我没勇气说放弃的话,正确地说我还没想好或者还没找到放弃的理由。我恍恍惚惚地跟着大家。“覃老师,你没受伤吧?”小文靠过来表示关切。贡保像是没听见,继续撂大步,劈雨向前。

  不管是推着走还是被推着走,我们很快就看到把河川堵满的滑坡,果然是鹰嘴岩:半座山切蛋糕般地摔下来,滚过“乡道”,“坐”在河床里,竖起一道堤坝,上游来的水完全被堵住。因为看不到垮塌体的另一面,还无法判断堤坝那边的情形,但从这一侧看,土坝上毛毛虫样涌出无数条管涌,河水浑浊,溃坝只是时间问题。

  “根据你的知识,坝子那边莫子情况?”贡保衣服全湿了,热气从毡毛褂子里透出来,方圆10米都是牛肉牛奶辣子味儿。

  “唐家堰未必能溃,这可能才是‘肯定会溃坝’。”我的口气很牛逼,但这话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大脑突然被这句话勾住了,乱蜂一样狂舞的魂儿这才开始收窝。

  “根据你的知识,还有多长时间会溃坝?”眼皮被“根据你的知识”刺激得直跳。“根据我的知识”,这么说是我说了算,人命关天的,我怎么能说了算?这个责任该我担吗?我只是个志愿者。什么时间溃坝……我说12点,但如果11点溃了怎么办?我的魂儿我的身体终于合二为一了。

  “别一会儿一句你的知识你的知识。这大自然的事儿谁说得准?现在需要马上撤退,回去,通知多吉乡,同时向县里、省里汇报。”

  “不去菩萨居了?”贡保张着嘴反问。

  “去不去都一样。溃坝的话横竖受灾的是多吉乡。而一旦溃坝,就不仅仅是多吉,省道上的普绒乡也会受灾。”我跳了一下抓住意识里的这句话,同时发现这句话重要得像挡箭牌。

  “可县里给我的死任务是摸清菩萨居的伤亡和灾情。”

  “那是你的事。我们的任务是调查滑坡等地震次生灾害。根据管涌的现状,这个坝很快就会溃,我得完成我的任务。”我不容商量,也打算给俩研究生发表意见的机会。正确的决定通常是少数人做出的。

  “但是……”贡保犹豫了,“至少,应该到坝子那边看看……你看了才说得准什么时候会塌。”他口气生疏。他可能一直以为我们跟他是一伙的,现在才突然发现,他有他的使命,我们有我们的任务。

  “路堵了,山垮下来一半。这么松散的山体是不能爬的。作为老师我不能拿学生的生命冒险。”我想都没想就秃噜出这句话,而此话一出,就像泡了水的方便面,迅速膨大,占据了我整个大脑。我是老师啊,对吧?老师不是带着学生瞎拼命,而是教他们正确地判断、正确地选择。

  “天还下着雨。你自己都说,雨天这路不适合人类走……只适合飞。”我难看地笑一下,而说谎的窘迫使我调头往回走,走了十几步回头对拿不定主意的俩研究生说:“我得为你们的父母负责!跟我走!没有听见!”

  身后啪啪甩泥的脚步声先是两个,后来是3个。大家一路无话,掌灯时分又走回多吉乡府。多杰书记远远地瞭见我们就转回院子斩鸡下锅。鸡是拿到寺院杀的,煺了毛放着,不见我们不下锅。我先给书记乡长汇报堰塞湖即将溃坝的情况,要他们连夜通知沿河各村向山上撤退。边巴乡长和三位男办事员饭都没吃就下村通知。边巴乡长临出门还叮问一句:

  “根据你的知识,向山上撤多少?”

  又是这句话,我脸红了,咬着嘴唇说:

  “从这里算,上游退40米,下游退至少25米。”

  我突然发现通知大家撤退,比我当初想的要重要得多。一河两岸住着多少人哪!我还惭愧地发现,“我的知识”对多杰、边巴、贡保他们,比我自己估计的要重要得多,它重要得跟人的性命相连。我有点心虚,追出门去叮嘱说,今晚上必须通知到沿河所有村。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怎么通知省里?”边巴乡长他们走后我回到屋里对多杰书记说。说完我就不好意思起来,就剩老书记一个人了,我这是说给谁听呢。“或者……我们多少睡几个钟头,缓过劲儿就去普绒乡。对了,普绒乡沿河两岸也要撤退,这个水下来,一掌荡平。”

  “我去普绒乡。电话打不通就坐你的车去新都桥,再不行就直接去康定。”多杰书记说,说着把湿乎乎的呢子中山装套上。我多少年没见这种衣裳了。

  “普绒乡还是我去。”贡保把挂在门上的雨衣又套在身上,“你是书记,你得坐镇你的乡。大水下来怎么办?这不比地震灾小。一水下来,挨个儿冲你的村子。你在家守着。”说着贡保已经出了门。多杰书记连忙从锅里扯下一个鸡腿追出去。小李从背包里找出两包方便面也追出去,在院子里喊:“覃老师,我跟贡保一起去。”我话到嘴边又擒住了,换成:“千万注意安全!”嘱咐小文把我的手电拿给他们。

  乡政府就剩下多杰、小文我们仨,一只鸡掰掰弄弄放了三个盘子,三个盘子里就一只鸡。多杰书记歉疚地说,没啥给你们吃,连土豆都没有了,麦子面还是从自己家里拿的。我喝着面疙瘩稠汤有点眼热。今天办的事儿对住对不住这只鸡?喝完疙瘩汤我就在办公桌上躺下了,为避免小文搭话我假装扯起呼噜。

  第二天天不亮我起来走出乡政府,来到吊桥。雨暂时停了,白雾像动物一样爬动。沟里的“羊肠小水”大了许多,浑浊度也高了许多,但溃坝显然还没发生。早餐,多杰书记又煮了一锅面疙瘩汤。我端着碗,发现自己的处境极其被动:鹰嘴岩没上去,没看到堰塞湖的全部;“一定会溃坝”之说就像掩饰没上鹰嘴岩的理由;几乎把全乡干部都派出去了,连夜通知要溃坝的消息,但什么时候溃坝也说不清;我倒好,我这个根据知识下结论的,坐在这里喝汤吃鸡肉……我是不是像个骗子?骗子就是这么糊弄事儿的。半晌午,小李和办事员次仁回来了,他们是半道碰上的。小李汇报说,即将溃坝的消息已经汇报给省里、县里,县里作指示沿河村民立即撤退,县里马上派工作组。他接着向多杰书记汇报说,贡保直接去菩萨居了,中途会在某个老乡家睡一两个钟头。贡保保证,如果菩萨居没什么大事,他明天就回多吉。“多吉接下来是个大灾呢!”次仁学着贡保的口气补充一句。我如芒在背。人家都能过去,我为什么就不能?前妻说我不负责像个男孩不像男人,看来……她真应该在这里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爷们儿。我给小李小文下死命令,不许离开多杰书记的视野,协助乡里指挥村民撤退。

  “你呢?”俩小伙子胸脯一挺一挺的。年轻真好啊!

  “成仙去。”我把目光移开,避开面对青年时的沮丧。

  “我要去。”“我也要去。”这代青年,“我要”“我要”惯了,这时候了还是“我要”。

  “你们的行为由我负责,而我的行为由我自己负责。你们不能去。不听我的,我就视为你们不想拿学位不想跟我混了。我去追贡保,成仙这种好事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占了。”

  我出了门。俩研究生留在多吉乡。他们才出道,没必要急着成仙。我走上粘脚的羊道,爬上山坡回头望,俩研究生和多杰书记、次仁办事员像是对一个磕长头去拉萨的信徒挥手,那里的意思我理解是:尽管路途艰辛,但好结果在远方等着我。

  三

  接下来的事简单多了:我凭多年爬山、看滑坡的经验,绕过鹰嘴岩塌方、封路、堵河的豁口,从山的另一个面绕到上游,接近堰塞湖。还在山顶上就看见贡保在半山处,他也看见了我,嗷呵呵地大叫,跟我打招呼。我又花了40分钟才站在他身边,跟他一起看脚下淤涨的大河:水位至少升高了60米,水面上拥挤着树木、房梁、破碎的桌椅板凳、破布烂絮、动物尸体,甚至……人的尸体。贡保侧脸看了我一下,他的眼睛发红。

  “这水一下来,灾可就大了。”他对我说。

  “我昨晚说撤40米恐怕不行。这坝子溃下去,连同树枝、泥石,至少得上撤60米。”

  “现在,莫子办法?”贡保一听急了,脑袋摆得让落上去的雨水横飞。

  “还有什么办法?只有往回跑了,通知沿岸人家……”

  “那就白装神仙定着不动了,往回跑吧。你负责这边,我见桥子就过那边。几时溃坝?”

  “天黑前肯定要溃了。”

  接下来我们分头往回跑。贡保边跑边交代:见到人家就叫跑得动的也去通知,一传十,十传百,发动群众,群策群力啊。这话真八股但真管用。我从遇到的第一户人家出来,就有俩小伙子跟着我跑,分头通知。我这把不老不嫩的骨头还真能跑,我都没想到自己这么能跑,我以为随着爱情的结束自己老了,现在看来还不是那么回事。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多长时间,我跑得眼都花了,感觉目所能及的、漫山遍野的都是跑的人:男人往下游跑,女人老人孩子往山顶上牵牛赶羊搬东西……

  我没看到溃了坝的洪水是怎么经过的。溃坝是在下午三四点钟吧,我跑到一户藏民家通知他们上山,说完我站着就睡着了。这家藏民怎么把我弄上山的也不知道,但我分明听见了溃坝后的洪水,推着泥石树干房梁破桌烂椅动物尸体,像黑色的山一样踏着进行曲的节奏,摧枯拉朽地走过。我也分明听到了两架山坡上的寂静,风声、转经筒的摇转声,藏民静默的呼吸声。

  我在藏民家睡了3天,梦里一会儿跟贡保吵架,一会儿又跟小李、小文吵架,吵的内容无非是要不要翻过鹰嘴岩去菩萨居。“到底是因为害怕,还是这件事应该有个正确选择?保护学生算不算正确选择?”“好吧,我承认掉进地洞吓掉我一半胆,但他们是学生我不能让他们冒险不能说不是正确的。”“好吧,就算离婚让我愤世嫉俗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但我还没失控到拿俩学生的‘新罐子’随便摔。志愿者的性命同样重要。”“你说说我真这么自私吗?9年的婚姻,我真的只想自己不关注她吗?我怎么没想到生个孩子保住婚姻。”……我是被贡保打醒的,醒来发现脑袋下的青稞粉口袋都让我哭湿了。站在贡保身边的还有多杰书记、边巴乡长。多杰书记说,这次大洪水多吉乡没有一个人遇难。

  贡保、书记、乡长还要回去接应省县联合调查组。他们走后,我一摇一拐在山坡上薅了一把高原柳,回到屋子脱了上衣往自己后背抽。我没什么力气,这家藏民还有河畔撤上来的好几家藏民微笑着瞪着眼看,看我实在绵软无力,一个40多岁的汉子过来帮忙。他手上的力道既准又狠,没一会儿我就“遍体鳞伤”了。我带着一脊梁的“鞭痕”又昏睡了5天。这5天,我醒了就起来喝一碗滚烫的酥油茶,喝完撒泡尿又接着睡。在半睡半醒之间,我感觉身体里的“虫子”一扭一扭地往上爬,爬得浑身热燥瘙痒。几家女人又用烤热的石子烘我的背、腰、脚腕,那些寄生在骨头缝里的“虫子”,扭巴扭巴,爬出皮肤就灰飞烟灭了。第6天,多杰书记带着小李、小文来看我,我说自己可以走路了。几家藏民派了两个汉子护送我们回多吉乡。停了一天,多杰书记带上俩办事员又把我们送到省道上的普绒乡。半个月后我在系办公室见到专门来送锦旗的贡保。贡保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多,又是情景又是细节的,简直让我恍若缺氧。不过,他送的锦旗把我逗乐了:

  住三天小成王

  居一日方成仙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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