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匠

2018-05-25 22:27 编辑:易谷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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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刀

  这已经是他娶得第二个女人了,这也是他第八次送走了至亲的人,可这一回,他却没有见上亲人最后的一面,甚至连找回尸身让她入土为安也不能够了。

  那天,潘有清放工回来,看见木格窗子被砸破了,有清懵了,木在那里,眼前一片黑暗,脑里一片空白。

  他这第二个媳妇得失心疯已经有三年了。这疯了的媳妇从来不愿呆在家里,总要出门游荡,奇怪的是,这疯了的女人穿不住衣服,任何人用任何手段也奈何不了她,即便是数九寒天也是根纱不挂,冻得嘴脸乌青,身上处处冻得青紫,浑身都是冻疮,却还是手舞足蹈,口里念念有词,自说自吟,不知所云。更可怕的是,这疯了的媳妇似乎完全丧失了人性,成了兽物,凡是她见到的虫虫兽兽,小到知了土蚕、蚯蚓肉虫,大到壁虎幼蛇、老鼠小鸡,只要她能捉到,她都会生吞活剥地吃掉,甚至还有几回误食了蜈蚣和毒蜘蛛,几致丧命。可是有清还是照顾着她,不离不弃,不嫌不弃,管看吃喝,照顾病患,只是无奈自己要出工干活,不能时时守着她,所以不得不将她锁在屋子里。

  村人们目睹了有清所有的不幸,有同情的,有感叹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但无一不将他的种种遭遇归结到那个关于他的职业——杀猪匠的古老诅咒上。

  小时候,有清要他爹给他讲古今(村人称故事为古今),他爹总会讲这样一件事:孤山铺的第一个杀猪匠是娶了媳妇的,可好看了。这个杀猪匠跟媳妇也恩爱得很,上坡拉根葛条都一起,一碗剩面都是先热了分着吃了,再做新鲜饭,可恩爱了。可这个媳妇却许多年都不生养,他四处求医问药,但都不行。有一天,他在山里挖草药时,遇到一个白胡子老汉,老汉跟他说他害的命太多,想要生娃就得不杀猪多行善事。他听了老汉的话,不杀猪了,还到处行善。他在自家门前的路上铺了桌子板凳,茶壶茶碗和蒸馍搁桌上,过路的人但凡累了渴了饿了,随便歇息吃喝;他还在孤山口的溜石坡上,花了两年时间,开了条两尺宽三里长的路,使出口上县的人少走十几里翻岭险路。五年之后,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可那儿子却是个肉球,像没长骨头似的稀软,提起来一串,放下去一滩,睡觉时,还像猪一样哼哼。但两口子还是把娃养着,直到有一天,媳妇在喂猪时一头栽到了猪槽里,再也没有起来,那杀猪匠就用杀猪刀杀了肉球儿子,又烧了房子,自己也烧死了。紧接着的两个后辈杀猪匠也娶了妻生了子,但个个妻死子女夭。后辈的杀猪匠再也不敢娶了,也再也没有人敢嫁杀猪匠了,孤山铺人人都晓得“人杀猪,猪杀人”这句话。

  看见窗子被砸破,媳妇跑了,有清在村里四处打听询问,最后是一位河边浆洗归来妇人告诉他,见到她在河边玩水摸鱼,过一会却不知哪里去了。有清倒抽一口冷气,心底一凉:那是一人多深的大河水,怕是保不住了。

  可他还是没有放弃,他想纵是死了,也要把尸身寻回来,把她下葬,让她入土安息。有清觉得心里有愧,他想,如果不是跟他,她嫁给别人,一定能平平静静地相夫教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因为跟了他,让他的厄运、让那诅咒牵连到她,让她活在受尽遭磨,死了也不得葬身之地。有清陷入深深的自责无法自拔,自从她得了失心疯那天起,他就陷入这样的自责,而这一时,她因为他的牵连死无葬身之地,他的自责更是到了极点,恨不能投水随她而去。他沿河下寻了八十多里,见人就问,却都是没看见。

  第三天,有清回来了,带着一坛子酒。有清这一辈子就爱口小酒,可他却从来不怎么喝,既舍不得钱,又怕喝醉了误了工夫惹了祸事。他自己从来不买酒喝,外出做工时主人家上酒,他也只是小呡几口,三两盅便是。可这一回他却自己买了一坛子酒,一口气把它全喝了。

  当有清恍恍惚惚听见咯噌咯噌的咀嚼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咀嚼肉食,有清脑里隐隐糊糊幻化着这样两个画面,一幅就是村人向他描述的他的媳妇生吞活剥老鼠的样子,另一幅是一只眼射绿光的猫在黑暗里用尖牙撕扯咀嚼猪联贴(猪脾脏的俗称)。这两幅画面忽而为一,忽而作二,分开着,又交叠着,在他模糊的意识里飘绕。

  古话说,吃了猪联贴的猫更会捉老鼠,而猪联贴人通常是不吃的,所以他每次杀猪开膛之后,便把联贴割下来扔给猫吃,可是那画面里的猫却比他生平见过的所有猫都更凶残,像一只狼!

  有清挣扎着想坐起身来,用手去支撑床板,却似乎碰到了什么毛茸茸肉滚滚温乎乎的东西,接着便听见一声猫的惊叫,唬得有清心下一惊。这一声惊叫似乎把有清从另一个世界唤回,有清醒眼,看见一只很胖的白猫从那被砸破的窗户跳了出去。床下还有一只黑猫,很瘦,眼睛放着既防备又充满敌意的光,压低身体,在死盯着他,似乎随时准备着扑上前去战斗,又似乎是随时准备着逃遁。

  有清的眼前发黑头皮发麻,手上又似乎触到了什么稀软冰凉的东西,一股强烈的恶臭气味钻进他的鼻孔直冲脑门。有清的手上沾满了他醉酒后吐呕出的秽物,不仅床上,他的身上地面上也到处都是。那只黑猫见他并无恶意,又开始舔食地上的呕物了,有清挣扎着下床,那黑猫这才蹿出房门不见了。

  有清坐在床沿上,双手撑在床沿支撑着身体,他要歇一歇,他太虚弱了。夕阳从他背后的窗子透进来,是火黄色的光,阳光把他的身形影到地上,也把那个木格窗子上的那个大窟窿印在地上,有清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木格窗子的印子,他的头恰好就在那个破洞中,四周的断锥正好卡住他的脖子,夕阳似乎给他戴了个枷!

  他已经很久水米无进了,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熏天的酒秽气里昏睡了多久,他试图站起来,可眼前一花,又坐了下来,地面上的影子也飘忽晃动起来,稍一摇摆,便有一个断锥楔进他的脖子里。

  有清又在床沿坐了良久,才终于起身来,换了衣服,提着他的杀猪用的刀具盒走了。

  有清到了他爹坟上。他爹埋在孤山坡圆墚凸的小土台上,阴阳先生说,这里山向好、水向好,土厚实,葬在这里能荫佑子孙。有清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他开始用杀猪刀挖坟前的土,很费力,时不时就得停下来缓口气。约莫挖了二尺深,他把所有道具并盒子一件件放了进去。看着这些他爹传给他、传了许多代的刀具,他在坟前默了良久,心里起了誓言。

  有清十二岁那年,他爹得了肺结核。看病掏空了家底儿,他还四处借钱,想要把他爹的病看好,可他爹一直拦他。每回,有清给喂完药之后,他爹都披着那件脏旧的袄,靠着墙煨在土炕上,时断时续地唠叨:

  “有清啊!你不消花那个冤枉钱,我的病看不好,我也没几天活头了……杀猪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杀了四十年的猪,伤的命太多,天老爷是饶不过我的……我师父说过‘人杀猪,猪杀人’……”

  说的时候还不断咳嗽,咳得头都勾到膝盖上,背像一口锅,脸也失了颜色,脖子筋绷得像琴弦,咳了老半天才扭身往床头的灰盆子里,有气无力地恨恨狠狠地唾了一口浓痰,虽然使了全身气力,但还是吐不断,不得不用手将痰丝拉断,可就这还止不住地唠叨:“娃呀……”

  有清从小话就少,也不辩驳,只是在一旁喂药递水,咳嗽时给捶捶背心,但却还是执拗地花钱想把爹的病看好。

  “人杀猪,猪杀人”是有清他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自然是有清听得最多的一句话。而且他爹老是在嘟哝完这句话之后,说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似乎中了什么邪,有清听得心发烦,但也只得听着。

  有清是个孤儿,他爹四十三岁那年从街道十字路口把他捡回来,靠杀猪卖猪毛把他养大。

  起先他小的时候,他爹不想叫他当杀猪匠,尽管杀猪在当时是相对轻松且挣钱的行当。他爹想叫他念书谋个好出路。可不想他偏念不进书,却非常会养牲口,牛壮羊肥猪出膘,牲口还出奇地听他的话,怪得很,好像他是老天爷派下凡专管牲口的。

  有清十六岁那年,他爹死了,埋他爹又欠了不少债,他卖了房,还了药费债和丧葬债,就只剩下一尻子搭两胯子,再有就是他爹留下的杀猪刀具。

  就是这些刀具,他爹养活他长大成人,他也靠它赚取衣食,而这些刀具所代表职业,以及那古老的诅咒,也带给他们父子深重的磨难。有清跪在他爹的坟前,这坑里就是他爹留给他惟一的财产,他推土把它们埋了,就埋在他爹的坟前,入土为安。

  夕阳里,一个黑色的人影,跪在一个黑色的三角坟包前,一次次虔诚地磕长头、磕响头,给这整个山水背景都添增了一抹灵谧和神秘;夕阳将沉,将一种诡诡怪怪的光铺在西阳坡的向阳处,而背阴坡却是黑的、阴的、冷的;偶一阵风,吹得坟包上的枯茅草唏唏邃邃地颤栗,也将有清的头发拨乱。[NextPage]

  再嫁

  当山风再一次震颤孤山铺的茅草时,已经是第三年的午季了,圆墚凸所对的水流已经枯落两回后再一次涨起,潘有清再一次回到了孤山铺。

  有清花了四十块钱办了请礼,来到媒婆贤婶家。

  这媒婆夫家姓宋,家里只有老两口,由于老两口名字里各有一个贤字,四邻都叫他们“贤叔、贤婶”。老两口原来是有一个独子,却不成什么气候,仗着家里好过,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早年家里给定下上游杨家一门亲事,可他自己却并不在意,跑出西安去混了四年,回来得知那杨家见男方许久不来走动,姑娘的年龄逐渐大了起来,就将姑娘重新许了别家,已然结婚生子;他便跑去闹,那杨家家穷势小,既无姑娘嫁他,又实在无力退他彩礼,之后他就带人去那家索要物什,那家里实实家徒四壁,唯有一个小儿子喂得两头肥猪值些钱,他便带人强拉,不想被那未成年的小儿子失手打死,那家小儿子坐了监狱,这媒婆两口也绝了子孙。

  有清刚上媒婆门前台阶,七十来岁的贤婶看见有清,就飘过来迎到门口,双手握住有清的手,一面冲着有清笑,一面说:

  “有清啊,我娃来了!”一面还偷偷地瞟那礼品。

  有清也回笑了,说:“婶儿,吃了么?”

  “吃了,吃了,吃的扁食!”贤婶还不住地瞟着请礼,一双手都将有清的手攥出了汗,有清只好把请礼递给贤婶。

  贤婶接过礼,笑得头都仰到天上去了,贤婶个子很低,人很瘦,有清都能看见她的小舌,却不见一颗牙。贤婶说:

  “娃来我就高兴,还花这些钱,这可要不得,以后可千万不敢这样了!”

  “应该的,是侄儿的一点儿心意,应该的。”

  贤婶将请礼提至腰前,偏着头,左看一下,右看一下,还把请礼转着看,见里面是十斤米,五斤糖,一条烟和一块黑底撒白花布。贤婶只顾盯着礼,有清只好僵立在那里,无奈,掏出刚买的好烟,递给贤婶,还给她点了。贤婶像烟鬼见了烟枪似的吸了一口,长长地了吁了一口气,说:

  “娃到我屋来,我都没给娃发烟,反……”

  忽然又猛有所悟地改变了神情,说:

  “哎呦!你看我这个老糊涂蛋,把娃堵在门口,也不叫娃进屋,快快快。”说时拉着有清进了屋。

  堂屋靠东墙放着一张小桌子,贴桌子左右各有一把椅子,贤婶让有清坐了,自己还提着那少说十五斤的礼,站在桌角旁便还对着有清笑。有清略有些尴尬,道:

  “婶儿,把东西放下,婶儿也坐吧,婶儿提了好一会了。”

  贤婶仍笑着说:“没事,没事,甭儿看我个子低人瘦,又上了年龄,老早修大寨田又伤过胳膊,可提这点东西一点事也没有,再多十几斤,我照样提得动。”说时已提着礼向柜盖走去。

  “婶儿可真刚强!”

  贤婶已放下礼,从柜盖上给有清倒了一搪瓷缸水,回身坐在小桌子的另一侧,把水放在有清面前,胳膊撑着桌子,探头小声怪怪地问有清:

  “娃来有事吧?!”

  有清腼腆地微笑了一下,挪了一下那搪瓷缸,见那搪瓷缸内壁生满了近乎发黑的酱色茶锈,水里却不见一丁点儿茶叶末,水面上飘起一层水色细末,好像结了一层皮,有清说:

  “不瞒婶儿,我还想说个媳妇,想请婶儿帮忙。”

  “嘿嘿,我就知道是为这事。其实呀,娃的事我就一直留心着呢,看你单着身,婶儿也急。”

  “那还得烦请婶儿多劳累,再帮忙说说。”有清说。

  贤婶却转了口气,收了神色,坐正了,似乎语重心长地说:

  “不是我不想呀娃,可现在我老了,牙也掉光了,眼睛也花了,头一天到晚都是昏昏,怕说不到,说不好,对不住我娃。”

  贤婶又停了一下,瞟了一眼有清,接着慢慢说:

  “这还是午季,又要收,又要安,麦没割完,秧还没栽,我忙得很。”

  “这是忙季,地里活多,婶儿帮忙留心,力气我有的是。”

  接着有清就问贤婶要割哪块地的麦子。贤婶说:

  “那咋行,娃来花了那些钱,我咋还好意思叫娃出力。”

  有清见门背后放着拐镰和捆绳,就起身拿了,问:

  “叔在哪块儿地?”

  “你叔倒是在前河边那大块子地。”说时还指给有清看。

  有清欲走,贤婶又对有清说:

  “那咋好意思,要不得,要不得。”

  说时,有清已出了门,去了。

  至晚间有清与贤叔才将麦割完挑回。贤婶端出洗脸水,萤火虫一样的灯泡投影在洗脸水里一晃一晃的,有清与贤叔洗完手脸,落了座,见桌上是一碗炒得发黑的辣子,一碗清水似的东西,一碗酸菜,菜帮子还飘在菜汤面上。

  一会儿,贤叔端出两碗面,将一大老碗给了有清,微笑说:

  “娃来花钱又出力,有没有好东西招待我娃。”

  “婶儿太客气了,家常便饭最好!”有清道。

  说完大口大口吃面。贤叔却插话了:

  “你不说今儿黑做干饭么?”

  “不是娃来了嘛。娃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肯定渴得很,下酸菜面不是稀和些?!”

  贤婶又笑着对有清说:

  “清娃子,婶怕你口干才给你做了酸菜面,又害怕你吃不下酸菜,还给你弄了碗醋,你就将就吃,婶儿屋里穷,莫嫌婶儿啬。”说时还将那碗清水似的东西推于有清面前。

  “婶儿说哪里话,稀稀和和才爽口,很好,很好。”有清一面说,一面大口大口地吃面。

  贤叔却道:

  “噢?!你这是一碗醋汤啊,我还以为你给娃凉了碗开水呢?!连个葱末末都不漂,娃累了一天,你不会给娃打几个鸡蛋!”

  贤婶又对有清说:

  “娃,你婶儿她啬惯了,对谁都是这样,你莫往心里去。”

  有清只是难为情地笑了笑。

  贤婶狠狠白了老汉一眼,说:

  “不是你们回来得急嘛!我没搞赢手脚。下回娃来,我一定做好吃的。”[NextPage]

  说话间有清已将一老碗面吃净了。有清见天已黑定,就起身欲走,说:“叔、婶儿,天都黑定了,我得回了;婶儿,我劳烦你的事还得你多费心。”

  贤叔诚意留有清,但有清执意要走;贤婶也和有清客套了几句,嘱咐有清过几天再来见话,说她得出去打听打听。有清刚出门口,贤叔又追了出来,给有清发了根烟,还拉亮了门灯,望着有清走了。

  有清走在路上,月亮不是很明,但微微有一些。偶尔有一阵热风流过,却没有吹响树叶;突然,一只知了怪叫了几声,又戛然而止,呼一下从有清眼前飞过,惊得有清猛地往后一让。

  贤叔送走有清后,返身回来坐下继续吃饭。贤婶却赶紧关了门,拉了门灯,风一样地飘到柜盖边,把那请礼提到小桌子上,说:

  “他爹,你看这些东西能值多少钱?”说时还将东西一样样往出拿与老汉看。老汉说:

  “四十块钱上下吧!”

  “我估摸也就这个样儿。”贤婶一边说,一边还把那块布放在自己胸前比划着,笑眯眯地问:

  “哎,你看我穿这个不好看不?”

  “哎呀!我看你就是个老妖精,都七十多了,还跟年轻时一个样儿!赶紧搁下,去给我舀碗饭来!”老汉却不胜其烦地说,把那碗递给她,贤婶接过碗去了。

  不一会儿回来,贤婶将碗放于老汉面前,老汉看了一眼说:

  “咋这么稀?!”

  贤婶却厉声道:“嘿,给外人捞了一大老碗,还有你的,我吃的都没了!幸好我提前把早上下剩的扁食下吃了!”

  “哎呀!你就啬一辈子,也真真儿把我脸丢了一辈子,我到别家去,人家屋里人做饭都是有酒有菜有肉,我都懒得跟你啰嗦!”

  老汉吃了几口面,又喝了一口汤,说:

  “说真的,有清这娃心地善良、为人恩厚、又可怜,你又收了人家娃的礼,就要把事给娃办成,可别再昧了良心!”

  贤婶却道:

  “我知道!我是那样人?我自己有分寸!”一边说一边还在米里拨来拨去拣里面的瘪颗子,瘪颗子也舍不得扔,只是放在另一手的手心儿。

  “我看你就是那样的人,你有个屁分寸!”老汉说,又把酸菜碗推到陈婆面前,说:

  “再舀些酸菜来,我一个人都不够吃,还好意思拿出来招待人!”

  贤婶又白了老汉一眼,掇碗走了。

  有清十六岁那年他爹死,他卖了房,葬了他爹。有清在孤山腰的山坳搭了个茅草棚子。有清在这个茅草棚子里住了个把月,就住不下去了,他不甘心就这么窝着,不甘心就这么过一辈子,他心里还有自己的愿想,他一心想实现这个愿想,他也料想到他这一辈子的路会很苦,可他不怕,他一直感觉自己骨子里憋着一股子劲儿,憋得他在草棚子里住不成、住不安稳,住不安生,他决定出门。他将几件旧衣裳打了包袱,用梃杖挑着刀具盒,走了。

  走到河边,有清止了步子,转回身来,望着孤山和他的草棚子,绿树巉岩,盈尺接天,在上山腰有一个大坳,乍一看那山坳就像一张狰狞的大嘴,像要吃掉一切,让人害怕,让人惊心;可看久了,那孤山又像一位和蔼的老者,颔着首,似乎对晚辈有所吩咐嘱托。

  那年,有清离开孤山铺,开始在十里八乡游走,杀猪、贩猪、劁猪,还做日子工、甚至月工。

  几年过去了,有清攒了钱,回到了孤山铺,盖了房。他还准备说媳妇;当日他就是不信邪,他才敢挑起杀猪刀出门杀猪;今日他更不信邪,都说杀猪匠娶不得,他偏要娶,这就是他埋在心里多年的愿想,他想说个媳妇,想过一般人那样的日子,想像其他小伙子那样,说媳妇生娃奔日子,也就是这个愿望使他骨子里有出不完的劲儿,也就是这个愿想支撑着他度过那一个个不眠不安的夜,支撑他度过那一个个难过的坎儿。

  可是他想娶,却没人敢给,也没人敢跟,谁敢把自家女儿往火坑力推,又有谁敢自跳火坑。他托了铺里的贤婶四处说亲,钱花了不少,可都没门路。

  终于,在有清二十五岁那年,他说到门亲事,女方家有四个女儿,母亲瘫父亲病,大女儿十八岁,为了养活父母小妹,她愿意嫁,但要的彩礼多,还要男方养父母嫁小妹;有清没有多想,一口应下了。有清刚结婚一年多,丈人、丈母娘前后死了,他一一葬了;媳妇先给他生了个女子,但生出来就是死死,一年后,又给他生了个双胞胎儿子,可媳妇死于难产,两个儿子腔子还连在一块儿,没多久都死了。

  铺里人又议论起来了,说有清克妻克子,也不断引用“人杀猪,猪杀人”这句老古话。不到三十岁的年龄,有清已葬了七个亲人。他又卖了房子,把钱分给了三个小妹,做她们以后的嫁妆。有清又出门了,过起了婚前的日子,他感觉自己骨子里的那股子劲儿还憋着,他还不信邪,还不服输,还不认命……

  四年后,好像是一个仲春,有清又回来了,他又引回来一个媳妇,听说是山外的女子。有清租了间房住着,准备再择庄子盖新房。可不过多久,新媳妇就疯了。

  几日过后,有清又到贤婶家去探问,这次又拿了四十块钱的礼,有清刚上贤婶门前台阶,贤婶又主动带着有清走了一遍上次见面的过场;而且贤婶再次推说贤叔在前河地里栽秧,她要做饭,忙不过来,有清也只好再次帮了大半天的工。晚间还在贤叔回家吃饭,待遇也丝毫不比上次好。

  正吃饭时,贤婶突然又问有清:

  “娃,你一天的工钱是多少?”

  有清疑惑不解,难道贤婶要付他工钱,可又转念一想,这不像她平时的为人,便说:

  “婶儿的意思,有清不明。”

  “也没啥意思,就想多知道一些情况,说媒也好开口。”贤婶说。

  的确钱的问题是人们最关心的,也是最现实的问题,可贤婶这么问却是别有一番用意的。有清恍悟似地哦了一声,说:

  “一天能挣八块钱。”

  “那娃,你现在攒了多少?”陈婆又问。

  “差不多四千块。”

  陈婆稍微默了一会儿,又笑了一下,语重心长似地说:

  “娃呀,婶子给你说实话,现在工价涨了,钱也不值钱了,你攒的也不多,而且你的出身、行当和往事都让你的婚事不顺当,你让我作难呀!”

  有清这回知道她的意思了,说:

  “婶儿,侄儿的事你在心,我把刀都埋了,我不杀猪了,我这回下决心找个人踏踏实实过日子;我也不管女方啥条件,有啥要求,我都答应,做媒要花多少钱都算我的!”贤婶这才笑呵呵地说:

  “有娃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也就把话挑明了说,娃,我想给你说河那岸张家老二那个淑芝。”

  有清沉默了,他也知道这档子事:张家老二是个半语子,为人憨厚老实,三十好几了,才把他嫂子那个哑妹子娶了;虽然媳妇是个哑子,但贤惠善良,勤俭能干会持家,生得也俊,对她那话都说不完转的丈夫极好,饭做好端到面前,连男人洗脚都在旁边伺候着,天天变法给做新鲜饭,剩饭从来都是自己吃。可那张家老二张志林福浅,前年冬结婚,二年十月生了儿子,去年腊月就在煤窑被蹋死。

  有清想:只要人肯跟我实实在在过日子,我也不挑拣,哑子就哑子,寡妇就寡妇,也说不定这就是我的命,虽然我都封刀了,可以前伤的命太多,还不知道老天爷会不会饶我。有清这次说媳妇已不再像当初那样不信邪了,他虔诚了,他信命了;事实上,从当日在他大坟前埋刀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虔诚的信命了,信了,真的信了。半晌过去了,有清说:

  “只要女方愿意,我答应!”

  贤婶跟着说:“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壮起胆子去说了,还没有我说不成的媒!娃,你放心,保管给你说成,我都把你们的八字合过了,合得很,和和美美,你们是命定的夫妻!”

  有清吃完饭,又与贤叔贤婶闲话了几句便要回去。贤婶也照旧要有清过几天再来,也照旧在有清出了门之后,飞也似的关门,开始翻礼估价钱。

  有清走在路上,心里有些微妙感觉,仰起头,想长长地换口气,却无意间看到了天空,星星很少,但有一些,被薄的黑的云罩着,有一颗较大的若隐若现的星,旁边开始有两颗稍微暗一点的星,却渐渐隐去,不见了。

  有清走后,贤婶跟老汉说:

  “这有清可真是个老实娃,对媒人也真实心,两次礼加着该有六十块钱吧,还有两天工,算起来也该够一旬的工了。”老汗却嗔道:

  “你太没良心了!娃对咱这么好,你还把娃往火坑里推,娃忠厚,而张家却是一窝的白眼狼!”

  贤婶却说:“看把你急成啥样子了!有清又不是你生的,有清这娃命硬得很,克妻克子,说个哑寡妇还不知道能过几天日子,万一有个万一,我再给他说就是,到时候少不了咱的好处。”

  用火坑和白眼狼来评价张家和张家人便是再准确不过了,张家那些事,常住孤山铺的人大多知道,只是有清常年在外不知道罢了。老大张志财是大队会计,老三是队上的小组长,先是老大张志财、老三张志仁合着伙欺负老二张志林。两个老汉死的时候,老大、老三借口自己要盖房钱紧张,骗单身汉老二让他出钱葬了二老,却说把老房子留给老二,可那三间石板房谁知都几百年了,烂得早都要垮了,人走在跟前出劲一跺脚,都掉一堆石板渣子,还哄老二说老房风水好,人丁兴旺。老二自己挣钱把他大嫂子阮淑荟的哑妹子阮淑芝娶了,为这亲事,老大又伙同他婆娘借娘家人之名骗了志林不少血汗钱。这还不上算,老大、老三还合着伙黑了老二的人命钱。

  那个时候,老二知道媳妇怀上了,便想出山外搞副业,想多挣钱准备以后供娃念书和盖房;老二向他大哥打听挣钱的门路,他大哥就让他下煤窑,说是煤窑能挣大钱,张志财明明知道煤窑极容易死人,还把他弟往鬼门关上引;果不然老二在煤窑塌死了,老大、老三一块出去处理,包工头给了两万块钱,作人命价、丧葬费并封口钱。老大和老三商量好分了一万七千块钱,把尸首运回来,给哑寡妇了三千块钱,说是窑主给的,还说窑主说不准把这事叫外人晓得;继而两兄弟又争着要葬老二,还争着养老二的娃,想再从淑芝手上再捞些钱,为此两兄弟还生了仇,可那哑寡妇却自己将亡夫埋了,还执意要自己养儿子,老大、老三谁也没得逞。

  这天,贤婶换了干净体面的衣服,来到淑芝家,刚一进门,那张志财就跟着进来了,互相让了座,贤婶先开口:

  “淑芝呀。你看你一个人养个娃也不容易,不如……”

  张志财便一声吼:

  “婶儿不是闲人,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其他事还能商量,要是想让我二妹改嫁,门都没有!谁不管是要上门,还是娶走,我都跟他拼命,我张家的财产一分都不准拿走,人当然也不准动,这在我张家,我是老大,我说了算,淑芝生是我张家人,死是我张家鬼!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千年不变的老规矩!”

  贤婶吓得差点晕过去,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想到张志财那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浑身肉都在打颤。

  可没想到那哑寡妇却是个刚烈女子,冲进卧房,抓出剪子,用剪子指着自己的脖子站在卧房门口,老大这才被震住,忙变了口气说:“二妹,你这是要做啥?!我这都是为你好!”

  淑芝又几大步迈到志财跟前,那剪子尖都把那白白的脖颈戳出了个小窝,眼看就要流血了,张志财见状,连声说:

  “好好好······我走,我走,我走行了吧?!”

  眼看着淑芝又向志财跟前逼了一步。志财这才转身,出门走了。

  贤婶先是被张志财的言辞吓住了,又接着被淑芝的举动吓住了。等志财走了好半天,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夺下淑芝的剪子,说:

  “要不得,要不得,可不敢这个样。”

  随后又拉着淑芝的手进了卧房,贴淑芝身坐在床铺沿子上。贤婶美美儿地把有清吹了一吹,说着有清一咋好,二咋好,三咋能,四咋行,说有清千般能耐、万般本事,说有清……

  淑芝只是低着头。贤婶恨不得把有清说成三头六臂,能八九七十二般变化,贤婶说了老半天之后,淑芝方微微一笑;贤婶赶紧又问淑芝答不答应,淑芝又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贤婶便双手拉着淑芝的手,仰着头说:

  “啊!我老婆子又成就了一场好姻缘!”一边说一边还在淑芝手背上不断的轻轻拍着。接着又说了一大堆,两箩筐的奉承话,也就是那些她做一辈子媒说了一辈子的那些好听话。

  可在贤婶往家回的路上,突然从石墙背后冒出一个人,把贤婶拦在了路中央,陈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淑荟。淑荟把贤婶拉到石墙背后,左右看了一下没有人,厉声说:

  “婶儿虽说上了年纪,记性不太好;可也是做了一辈子媒的人,这老规矩咋也给忘了,要给我妹子做媒,也不先来问问我这个当姐的,是看我妹哑子好欺负?还是不把我这个娘家人放在眼里?我可是淑芝的亲姐,淑芝世上唯一的娘家人!”贤婶忙陪笑解释道:

  “哎哟!我咋敢把你不放在心上,我是怕淑芝不答应,想先说动了她,再去给你说,你是个懂道理、明事理的人,哪能不为亲妹子的一辈子着想!”

  淑荟这才略略改变神情说:

  “婶儿是个明白人,我也不藏掖了,按老规矩,嫁女男方得出彩礼,虽说是寡妇出嫁,可这规矩不能破了,彩礼不能少了,娘家养女不能白费一回心力!”

  “这个你尽管放心,我老婆子做了一辈子的媒,哪能不懂这个规矩。我已经问到了,这有清手上现有三千五百块钱。”

  “婶儿果真是个见过世面的明白人。”

  贤婶呵呵一笑,因问到:

  “那娘家要多少?”

  “也不多,三千吧,由媒人亲自交到我手上,不准外人知道,见礼钱就结婚。”

  “那要不要给挑个好日子?”贤婶又问。

  “不用!看日子是迷信,现在都是新社会了,天天都是好日子,谁还信那老一套!见彩礼就结婚。”

  说完淑荟祟祟匆匆离去。

  几日后,有清再次来到贤婶家,也同样带了四十块钱的礼。贤婶迎有清的戏第三次上演。也同样在贤婶的推托下,有清也照例用风扇给贤婶扇了一天的麦子。晚上也毫不出乎意料的是清汤带水的酸汤面。饭后,贤婶才跟有清说女方要三千五百块礼金,由媒人亲手转交,见礼就能成婚。

  有清第二天交了礼金,第三天便结婚。由于有清是三婚,淑芝是新寡,便没有挑日子,也没有大摆筵席,只是草草拜了天地。有清给老大、老三每家送了五米银白色缎子布,五十斤米、一坛子包谷酒;也给淑芝扯了一米银白色缎子布,还请银匠给打了一副银耳坠;有清暂住张家,待以后另择庄基盖了新房,再将淑芝母子接走;有清还重谢了贤婶。新婚没多少天,有清又借钱在老石板房的东侧盖了间一撇水的石板偏房,前半间作灶房,后半间存放杂物。

  小麦业已收完,夏日焦灼的土地终于开始酣饮丰沛的河水,田野里已尽做秧田,绿油油地铺满河谷;已有蜻蜓开始点水,似乎这田野里有探索不完的新鲜;已有田蛙开始偶鸣;一阵河风吹过,把墨绿的新秧翻作层层绿浪,把新秧的清香并泥土的气息充盈到这山乡的每一个角落;家家门前的晒谷场上,都黄灿灿地铺晒着新熟的小麦。

  淑芝对有清很好,每天上午给他炒菜做好饭,还给他倒酒,可有清还是不多喝,小呷几口,三五盅便是了。饭吃过,淑芝还给有清泡一杯子茶叶水,才收拾碗筷。

  其实,淑芝决定嫁给有清,也不是被当日贤婶的吹嘘说动了。她也听说过有清的经历和为人,她情愿,一来,她是个寡妇又是个哑子,她需要一个靠山主心骨,否则别说在这世上、就是在这张家也难活命;二来,娃太小,花钱在后头,而她毕竟只是个妇女;三来,她更不想娃长大了没有爹,受人欺负,他小时候就是在这种苦里熬大的;更要紧的是,她想找个男人,尽早带她离开这个狼窝,连她做梦都常常梦到自己被拖到狼窝,给一伙眼窝发着绿光的狼分吃了,她不想在这张家多待一刻![NextPage]

  杀猪

  转眼稻子已经成熟,田野里满是金黄的稻垛,秧田开始龟裂,在水中浸泡一夏的土地又开始呼吸初秋清爽的空气;荷花业已败谢,莲子已经不甘莲蓬的束缚,将它涨裂。

  潘有清上张家门,阮淑芝新寡再婚,这件事很快就在孤山铺传开。田间劳作,地头歇凉,河边浆洗,妇女们议论纷纷。有的说:“一个杀猪匠克死两个媳妇,一个哑子克死老实疙瘩男人,二个扫帚星配成一对,倒是般配得很,看谁克死谁。”有的这样说:“真的就那样痒人!一天都捱不过;那个才死几天,这就急忙慌张地找男人;实在痒得不行,不会拿根萝卜捅几下;我男人一出门好几年,我不是都过来了,那哑子就那样离不开男人!”说时,将个别字拖得很长,念得很重,充满嘲讽的口气。这些女人,其实与淑芝并无过节仇恨,之所以这样出言阴毒,是因为他们的男人或多或少或隐或明都在她们面前称赞过淑芝的美貌与贤德,她们只不过是出于嫉妒罢了。

  可就连淑芝的亲姐、拿了淑芝多少回黑钱的阮淑荟也附会着外人说:“你说我爹咋生那样的女子唠!不说我爹一世名声都给坏光了,就连我这个当姐的也不好意思提说。让我脸往哪搁呀!我那时候守够三年寡,才敢改的嫁,他也不怕志林的阴魂不饶她。”

  其实阮淑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十八岁结婚,嫁给一户姓蔡的有钱人家,可那家的独生子天生体弱,积年的痨病,春上结的婚,第二年春末就痨死了,埋在孤山坪的茅草坡上。七七之内,阮淑荟说天天去陪丈夫,每夜提个灯笼搁在坟头上,自己则坐在坟前茅草上。八月里生下了遗腹子,其实那遗腹子不是蔡家的,而是他和张志财的野种;那有钱的蔡家独生子也不是痨死的,而是阮淑荟活活气死的,阮淑荟早就与张志财有奸情;阮淑荟说是去守坟,其实每天夜里都在坟前和张志财幽会,时间久了,坟前都被练出光溜溜硬邦邦床席大的一块平地。就在坟前,就在坟头上灯笼的光亮下,冤死鬼看着奸夫淫妇在他面前野合,而他却被迫给照亮放哨。

  蔡家前夫死后,淑荟就更加肆无忌惮,虽然依旧住在蔡家,却时常让张志财来家里苟且,蔡家公公婆婆也活生生给气成重病,不久双双谢世,三年后,阮淑荟便带着“遗腹子”并所有家产改嫁张志财了。

  虽然有清封刀的事孤山铺尽人皆知,但自从有清进了张家门,张家两弟兄还是各有各的打算。

  眼下,张志财的儿子张正文,也就是当年的“遗腹子”,他的媳妇马上就要生了。张志财准备杀了他家那头猪大摆宴席,可这十里八乡就潘有清这一个杀猪匠,到更远的地方去会杀猪匠,他还不想跑那个路,更不想花那个钱。

  这天中午,有清坐在堂屋吸烟,淑芝拿了一把龙须草坐在左门口搓草绳,一小撮一小撮的龙须草很快地在淑芝手中变成均匀的草绳,草杪子在空中上下变换翻飞,随着手上的动作,淑芝戴的那对儿银耳环也在有规律地有力震颤着;淑芝每抽出一小撮龙须草,调皮的猫儿都煞有介事地盯着,不时地迅速扑咬。

  忽听到娃的哭声,不待淑芝放下手中的草绳,有清已经按灭了烟,起身进了卧房。有清将娃抱出,仍坐在方才的椅子上,有清端着娃拨了拨娃的雀雀儿,口中发出哄娃尿的嘘嘘声。听着有清嘴里不停地嘘嘘声,小家伙却在睡眼惺忪地若无其事的东张西望,看见淑芝时,张了一下小嘴,似乎很惬意地放了个乏。

  忽然,有清感到右脚背上好一股温热。原来小家伙的一泡热尿不偏不倚地洒在了他的脚背上。有清稍稍挪了一下穿着草鞋的脚,对怀里的娃玩笑说:

  “臭狗儿,一点不糟蹋,一回都浇到你爹的脚上。算是给你爹洗个热水脚?”等娃像是尿尽了,有清又拨了拨娃的雀雀儿,说:

  “臭狗儿,还有没?还有一只脚还没洗哩。”

  淑芝见此景闻此语,嘴角露出微微的笑,还搓着草绳。

  有清怀里的娃依旧东张西望,挣扎着想坐起,有清便翘起二郎腿来,让娃面对着他坐在他的大腿面上,有清拉着孩子的小手拍手手,唱到:

  “ 我们拍个十月十,喂的猪儿肯吃食。

  我们拍个冬月冬,新棉新袄暖烘烘。

  我们拍个腊月腊,堂屋插上迎春花。

  我们拍个正月正,家家门上挂红灯。”

  不想孩子却哭起来,有清哄道:

  “喔呦,我娃不哭不哭,我们不拍手手了。”

  说时又拉着孩子的两只小手放在嘴里哈,孩子却哭闹的更厉害了。

  淑芝只好放下手中的草绳,洗了手来抱孩子。

  淑芝抱着孩子背门站着,站在那里抖哄孩子。恰巧,张志财来到门口,听见孩子哭,也忙哄道:

  “喔呦喔呦,娃乖娃乖,大伯来了就没人再敢欺负我娃了,不哭不哭。”

  志财伸出手去想拉孩子张扬挣扎的手,孩子却不让,淑芝抱孩子转身出门去了。

  有清将志财迎至上座,给他发了烟,点了烟。志财道:

  “咋,娃吵人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倒不是,就是不让我抱。”有清一边说,一变拿茶壶给志财倒茶。

  “哦,可能是换季节要变天了,才吵人,这两天热的不一样,等换过季来就好了。”志财吐了一口烟说。

  有清看着茶缸上腾腾上升的水汽,起初是白的,再往上就淡了,直到看不见,有些飘渺,有些摇曳不定;有清放下水壶,在志财侧面坐下,落座时,有清说:

  “哥,你来有事?”

  “没啥事,就是想跟你谝谝,说说掏心窝子话,你到我张家都这么长时间了,咱兄弟俩儿都还没坐在一起说过交心话。”

  “哥,我嘴笨,你开个头儿。”

  志财又吸了一口烟,这才缓缓说:

  “按老规矩,爹不在了,这家里族里的大小事都该我管。本来,虽然志林死了,可我这张家又没有绝户,按理说淑芝不应当再嫁了,你能这么快来,都是我心软,我松了口才成的。”

  “哥待我恩厚,我记着哩!”

  志财叹了口气,更深情地道:

  “我这个人就是心太软,我看淑芝一个人带娃,实在不容易;而且她又年轻,没个男人咋行?遇事没个做主的,晚上没个伴,黑灯瞎火捱长夜,哄娃端尿遭折腾,更可怜。”

  有清吐了一口烟,烟雾弥漫在面前,肘撑在跷起的腿上,眼光直直的,好像是在静静地听,又好像是在默默地想。志财又说:

  “你年龄也不小了,耽误不得,男人过了那个年龄就等于白活了一回人;你和淑芝前头的婚姻也都不顺当,你们肯定心里难受,我就想你们赶紧早结了,都冲冲喜,消一消心里伤疼。”

  有清依然听着,定在那里,烟烧了一大截,烟灰自己落了下来,飘散了,落在他跷起的腿的裤管上。志财又说:

  “你大哥也就这点本事,帮你们也只能帮这些,以后的路你们还得搀扶着向前走。”

  半晌有清说:

  “哥替我们想得太多,难为你了,你的担子也不轻,家里的,族里的,村里的,你也不容易。”

  “可那没办法呀!谁叫我是长房长子,‘长兄比父,长嫂比母’吗!还当了个穷村的穷会计,吃公家饭,就得给公家办事,不然的话我良心会不安的!”

  志财偷瞟了有清一眼,见有清还是吃着烟,接着说:

  “虽说话我也不容易,可我也只能是哑子吃黄连;给你大嫂子说,她妇道人家不知男人的苦累,说我没担当;给外人说,人心隔张肚子皮,不交心,不放心,说了还落人笑话,说我扛不起事;只能跟你说,跟你吐吐苦水,你知道哥苦,哥就心满意足了;以后有事,还得你多担待!”

  “看哥说哪里话,我和淑芝结了婚,我们就是一家人,我要是不担待,就是昧良心,不如猪狗了。”

  这时,志财起身欲走,说:

  “我回呀,坐了好一会儿了。”

  “哥,你再坐一会儿,再点一根再走。”有清挽留说。

  “回呀……回去迟了,你大嫂子是要骂人的,你大嫂子可不像淑芝那样会疼人。”志财拖长语气说。说时已迈步向门口走去。

  “那哥再拿根烟!”有清说。

  志财接过烟夹在耳朵上,一只脚刚欲跨门坎,却恍悟似的转回头,把探出去的脚缩了回来,说:

  “噢!对了,有件事想请二弟帮忙。”

  “哥,有啥事你说。”

  志财却道:“哎!算了,让你作难,算了算了。”说时,一只脚已跨出门坎。

  “哥,有事你就直说,这才是一家人。”有清将他拉回,又落了座。

  志财缓缓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有清一边掏出火柴,一边说:

  “哥,你快说呀!把我都快急死了!”

  有清擦燃火柴给张志财把烟点了,志财才慢吞吞地说:

  “正文媳妇要生了,我想把猪杀了做席菜。”

  有清心惊了一下,手中的火柴已燃完,把他手烧得生疼,有清这才回过神,丢了火柴梗。又顿了半天说:

  “哥,你不知道,我把东西都在我爹坟前埋了,都封了刀了。”志财这才笑着说:

  “兄弟,我知道你都封了刀了,哥不会让你做难;我是打算去会别的杀猪匠的,可怕你多心,说我把你当外人,这才来随口跟你说一声。”

  有清又良久的沉默,眼光直直的,望着门外,道场角的猪圈,猪圈外的一片竹林,竹林之后的河谷田野,还有那田野尽处的孤山,孤山上的圆墚凸,都是安安稳稳地处在那里。

  张志仁也没有落后,他和他媳妇也打着他们的如意算盘。原来张志仁和他媳妇乔先英婚后八年不能生养,据说是张志仁不行。他曾经跑到县医院甚至省医院去看,钱花了不少,药喝了一堆,可还是不行;试了很多土单方也没用。前几天乔先英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个偏方。

  这天,乔先英在案板上揉面,志仁在灶洞前烧火。乔先英说:

  “我前几天听一个老中医说,用苦胆贴煎水喝,能治男人不生的病。”

  “可这大热天,又没人杀猪,哪来的猪苦胆?”志仁说。

  “听说正文媳妇要生了,大哥准备杀猪摆宴席。”

  “你又不知道咱家跟大哥家不和,我堂堂男子汉,咋好意思低声下气去求人。”

  先英接着说:

  “大哥肯定叫潘有清杀猪,你叫潘有清给拿回来不就行了吗?”

  “可听说有清都把刀埋在他爹坟前了,他会给大哥杀猪?”

  乔先英却神色诡异地说:“这就得看你了,大哥要他杀,他可以推,可你要再叫他杀,他还能推?把你兄弟都得罪了,在张家他还会有好日子过?”

  志仁又问:“那你叫我咋说去?”

  “就不用你说话。你去他爹坟前把东西都给挖回来就行了。”

  “这能行?”志仁将信将疑地问。

  “咋不行,你还不是为他着想,怕他在大哥面前为难。”

  “那你先去给他说要猪苦胆的事。”

  “你不会拿了东西一块去说!”先英嗔道。

  “那要是有清问我为啥,我堂堂男子汉咋好意思跟别人说我没用不能生,你妇女好开口,你也比我会说话,还是你去说。”

  这时乔先英似怨非怨地嗔道:

  “嫁给你这样一个男人,是我命苦!干不了男人的事,连个男人的话都不敢说,还堂堂男子汉?”

  第二天,从早上开始,乔先英就时时刻刻留意着有清家,时而提个篮子从有清家门前走过,探头探脑地往有清屋里看,时而又挎的是篓子,如此三四个来回,只是每次拿的家什不一样罢了。直到后晌乔先英才双手抱在小腹处上蹑手蹑脚、怪模怪样地来到有清家门口,偷偷地窥了一下,又脸上堆着别扭的笑,说:

  “他二伯,今儿在屋呢,二姐没在屋?”

  有清在堂屋用红木条子编笼子,说:

  “他婶儿,快到屋里坐,淑芝刚抱娃出去买盐了。”

  乔先英拉长调子说:“坐吔……我在屋里一天坐到黑,又没有个娃,不然的话也能像二姐一样抱娃出去游游。”

  “这几天娃吵人得很,可能是要变天气了,又不叫我抱,只叫他妈引。”

  “吵人还不好,我想叫娃吵,还没娃吵哩!”

  有清并不擅长跟妇女拉家常,冷不丁冒出一句:

  “那就赶紧把志仁的病看好,生一个就是!”一面说,手上还忙着编笼子。

  不料,这话正中乔先英下怀,乔先英紧接着说:

  “把病看好,哪那么简单,七八年了,都不晓得花了多少钱,可屁事不顶一点儿,就为这事,我还想叫二伯帮个忙。”

  有清诧异不解,疑惑地问:

  “我?我,我能帮啥忙?”

  “前些天,我得了一个偏方,说是用猪苦胆煎水能治他爹的病,我想让二伯以后杀猪时把猪苦胆给我带回来,买也行,回来我照例给二伯算钱。”又接着说:

  “噢,对了,顺便把那猪联贴再给我屋猫捎回来,你看我屋猫都瘦干了,又不像你屋猫那样胖墩墩的。”

  听到这话,有清心里又是一惊,手上的活也停了,红条子杪子还在不住地颤着,只是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半晌有清才回话:

  “他婶儿,我把杀猪刀都埋了,我早都不杀猪了,前几天,大哥叫我杀,我都还没答应。”

  乔先英急忙敛了话锋,拉长语气说:

  “那……不行就算了,我咋敢勉强呢……我男人不生,只能怪我命苦,我还能怪谁。”乔先英又接着说:

  “我来的时候,他爹还叫我不要来,说他二伯封刀了,叫我去别处买;我心想,他二伯是自家人,一定会帮着自家人;我还说,二哥在的时候,见我们钱紧张就自己葬了爹和妈,分家也不和我们争家产,我想他二伯一定和二哥一样恩厚仁义,所以才来了。没想让他二伯作难,那我可万不会强求的!”

  说完又与有清闲话了几句便走了。

  乔先英走后,有清就开始有些忧心忡忡,他心里开始煎熬,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不杀的话,张家老大、老三以后难免给他穿小鞋,到时候自己受气是小,怕淑芝跟着一路受气;杀的话,就更对不起淑芝了,“人杀猪,猪杀人”这句话,想着之前的两个媳妇,想着就让他渗冷汗。

  几天后,淑荟又来有清家了,说是来告诉有清和淑芝正文媳妇快要生了,叫他俩儿过几天去帮忙,其实是催有清快些去给她家杀猪。恰巧,又是有清一个人在家,于是,淑荟便装作闲话家常的样子,尽对有清说她小时候怎样怎样对淑芝好;说小时候,淑芝被人欺负,她又替淑芝挨了多少打;说给淑芝备嫁妆时,用了她好些好些钱;说她们姐妹情深如何如何。

  更可恨的是,过了几天,张志仁果真就跑到有清他大坟前,把那些杀猪刀具全刨了出来,还亲自将刀具都重新退绣磨光了送到有清家。跟有清拉起“家常”来,说他看到有清婚后一直在家,又没有出工,怕家里生活难以为继,便替有清把东西拿回来了;还建议有清继续出去杀猪挣钱;还给有清说将来盖房供娃念书要不少钱;甚至还语重心长地替有清算了一笔细账;这还不算,志仁还跟有清说他与大哥是为了争着葬二哥、养二哥娃才生的不睦,他还说虽不睦但毕竟是同根兄弟,说大哥要添孙子他想帮忙,但有碍于情面,说只有他帮有清,有清帮大哥,他才会心里稍微安生一点,他才能感觉到不会让死去的爹妈寒心。

  淑荟、志仁来过以后,有清就更加忧心忡忡了,他老是坐在那里吃烟,一支接一支,一根接一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对面墙角的刀具盒,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只是偶尔好像想起什么事情来,拿起烟盒把里边的烟数一遍;又偶尔把火柴盒拿起来,数一遍火柴。原来他这是在卜问上天,他先在心里约好:单数就杀,双数就不杀,可老天总是告诉他既杀又不杀,好像老天全然在那他开玩笑,可他却只怪自己参不透天机,依然忧心忡忡地吃烟。

  看到有清那个样子,淑芝疼在心里,她自己口不能言,又不能劝慰,只是变着法儿给有清做他喜欢吃的饭,但有清也只是勉强吃一点点儿。淑芝早已听说有关有清以前杀猪克妻的事;如今,她更知道这个男人这样痛苦,完全是为了她;她心想,有这样一个男人这样在乎她,为着她,她就是为他死了,她也心甘情愿。于是在一个阴天的中午,淑芝用梃杖挑着刀具,拽着有清的胳膊来到了张志财家。

  来到张志财家,淑荟在陪正文媳妇,说时儿媳肚子痛得厉害;志财则喜出望外,连忙叫了正文去收拾腰盆、木案、桌子、木梯;淑芝拉着有清在堂屋坐下,找来一个杯子,给有清泡了茶水,还寻来磨刀石、端来水盆,之后自己便到灶房去烧水。

  约莫个把小时过去了,淑芝把两大锅水烧煎了,志财、正文也将诸什物备齐。于是四人一起来到猪圈边,淑芝把绳给了有清,有清做了绳套,套在猪耳朵背后,开始给猪捋脊背上的鬃毛,接着又拉住绳套把猪往外引,一边啰啰啰地哄着,一边还给猪挠痒痒。奇怪的是哄了半天,猪却一步没走,只是不住地哼哼;有清又耐心地哄了许久,猪还是不动,有清心里有些发毛:为什么这头猪这样不听他的话?有清只得让志财与正文帮忙硬往过拉,费了好大的劲,三人才终于把猪拖上了案,有清已是满头的汗了,猪在拼死命地嚎着,嚎得撕心裂肺,有清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回头寻放血刀,这时淑芝捉刀站在他身后,有清接过刀,匆匆看了淑芝一眼,淑芝也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赶紧杀猪。

  猪还在死命地挣扎着、嚎叫着,志财、正文努力地将猪按住,有清瞄准猪脖子左下方,一刀捅进去;淑芝一把接猪血的盆子放到位了;有清很利索地抽出刀,但猪血却没有像预期那样喷涌而出;猪嚎得更加惨烈,挣扎的更加厉害了。有清握的绳套差点脱了手,淑芝连忙上前,也帮忙将猪按住;有清似乎有些紧张,稍微顿了一下,又朝猪脖子的右下方捅进去,刀抽出来了,但血依然没有喷涌而出;有清慌了,额角上渗出大汗滴,他感到奇怪:这头猪的心不长在左边,也不长在右边,那长在哪里?

  猪还在挣扎,叫声却略有些嘶哑了。有清强作镇定,想:这头猪定心位不正;便又从左刀口上方寸许的位置捅入,这次有清都有些不敢拔刀了,手松了刀把,又重新握紧,才猛一下抽出刀。

  有清最怕的事又发生了。

  有清脑子一片空白,额上一已是汗如雨下,有清又闭上眼,朝猪右胸猛刺去,有清忽地感到刀被顶了一下,有清又猛一用力,把刀抽出,猪血这时才喷涌而出。

  猪血喷出的距离越来越短,嘶哑而惨烈的嚎叫声也越来越低,继而渐渐息了,有清这才稍稍缓了口气,在那猪血盆子里用刀尖画了个十字。可当他望了一下猪眼睛时,他似乎也感觉到一种钻心的痛,像是被刀捅了;那眼睛似乎在哀求,又似乎在控诉,有清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突然,屋里传来哭声,有清才回过神来。这时阮淑荟跑出来,大喊:“生了,男娃!”淑芝又赶紧寻到木脚盆,拿到灶房,于大锅滚水中舀了两瓢,又兑了四瓢冷水,手试了一下,又添了大半瓢冷水,又试了一下,便端起向卧房去了;接着张志财、正文每人提了个木桶,舀了滚水,提出来,倒入腰盆准备烫猪。

  就是这锅水,一个生命生平第一次洗澡,一个生平最后一次洗澡,两个生命受的都是同一锅水的洗濯,但水的热度是不同的,两个生命的征程也是不同的。一个生命的祭祀,却是另一个生命的庆祝。

  猪已烫洗干净;正文早于墙上搭了木梯;有清先下了猪头,又在猪尾上了挂环,猪被倒挂起来了,开了膛,掏了五脏、肠胃、板油,接着又开了边,分别提下,置于案上,放回猪头。焚香、燃火纸、鸣炮,整个祭祀的过程,有清都做得异常的虔诚,尽管这些事,他已做过成千回,不同的是,这回烧纸的时候,有清跪下了。恰这时,淑芝端着木盆出来,看见了,淑芝也在门口顿了一下,看着有清,看着他跪在那里,看他燃香,看他一张一张地焚火纸。

  砍完肉,有清把猪苦胆和联帖拿了,便回去了。回去后,他立马跑到竹园砍了两根竹子,将竹子截成短截,扎成两个小排,再将杀猪的刀具全绑在上边,忽忽走到河边。有清将两个小排毫不犹豫地、使出浑身力气地扔向河心流急的地方。这条冲走他第二个媳妇的河,也冲走了他爹留给他的唯一家当,而他这样做却只是为了保住他第三个媳妇。看见两个青绿的小排一荡一颠地漂远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能跟淑芝过下去。他这回真真儿只想和她过下去,仅此而已。

  杀猪的时候天上还阴沉着凝重,但到了这傍晚时分,夕阳却忽地绕过浓云将金光哗一下洒了一地,在宽阔的河面上更是光粼粼一片,似有千万颗发光的金珠子在跳跃着,有清看着河面,那小竹排拖着杀猪的刀具一浪一浪地荡向远方,一星半点儿的绿色偶尔一闪,就又不见了。夕阳在山,晚烧漫天,那背阴的山却是黑黑的一片,河面依旧金光跃动,刺得有清眼前发花,片刻后便是漆黑一片,看不清了这近山近水,看不见了那远天远云,甚至连水中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

  晚上正文邀有清去吃肉,有清没有去,这晚,他上床很早,但他睡不着,因为今儿杀猪的时候对他创击不小:这头猪出奇地不听他的话,怪得很,像是老天爷派它下凡专制他的,他杀了二十多年的猪,从没像今儿这样窝囊过。先是拉猪上案,竟累得满头大汗;以前拉猪他都不费吹灰之力,一边拉一边还能跟人说闲话;以前他总是先给猪捋捋鬃、挠挠痒,再给猪上了绳套,一边啰啰啰地哄,一边把猪往前引,猪就会很听话地上案;而今天,他哄拉了半天,猪却动也不动,让他着了慌;而后又是给猪放血,第一次从左腔进去不见血,他很惊讶,他以为这就是他爹所说的万中少见的一种猪,这种猪心脏长在右边;他记得他爹说过,这种猪是猪中之王,是土地爷的干儿子,命硬得很,如果杀猪匠的命硬不过猪王的命,就要倒大霉,他爹还跟他说他就因为杀了一头猪王才得的肺结核;如今这猪王又叫他遇上了,他后半生的命运真的不敢想,他身上一阵一阵地渗着冷汗;而且按行当的规矩:一般猪只能一刀毙命,只有命硬的猪王才挨两刀,绝不能让猪承受太长太大的痛苦。有清捅了一刀不见血,便以为是猪王,只好下了第二刀;可第二刀还不见血,他的心里更加紧张害怕起来,这是他杀猪二十多年从未遇见过的状况;正当他六神无主之际,他想起来他爹曾经跟他说过,还有一种猪心位不正,需要在平常刀点稍微上一点的地方捅入,但他爹说,杀猪一生,却没有遇见到这样的情况;于是,有清又怀疑它是不是猪王,便按一般心位不正的猪杀,可谁知三刀还不见血,他不得不下第四刀,它确实是个心位不正的猪王啊,有清让猪王挨了四刀,让猪王受了那么大的痛苦,他想他会遭天谴,他自己也弄不清他究竟为什么连连失手,他杀了二十来年了,从来一头猪捅过两刀,是因为这是猪王吗?是因为这猪王心位不正吗?或是因为他封刀时心中立下的誓言?还是因为淑芝就站在旁边?

  以前他杀猪敬土地爷祭猪亡灵是从不跪的,而今儿他跪了,他感到一种大的力压着他,他不得不跪,而且他还跪了很久。砍完肉,他又无意间看见方才插的那炷香,那炷香的其余两根都已燃尽,唯有第三根,刚刚燃着就灭了,孤零零立在那里。这也是他二十年中未见过的,他感觉神明在用这种方式给他暗示什么,可他猜不透,不知是福是祸。

  第二天,有清没有像往常那样早起,只是直愣愣地盯着房顶;淑芝知他有心事,可她也无法,便先起了。淑芝并没有忙着做早饭,想等有清起来再做,只是先张罗着喂牲口。淑芝看见猪联帖和猪苦胆挂在墙钉上,便把联帖取下给猫吃了,淑芝并不知道这联帖也是乔先英要的。那胖猫叼起联帖忽一下闪出门,跑了。

  胖猫跑到志仁家稻场边时放下联帖。喵了几声,这时又窜出一只瘦猫,来到胖猫身边,两猫一起吃起了那联帖。坐在门口刨洋芋的乔先英见自家瘦的公猫从她身边一掠而过,便开口骂:

  “不争取的东西!逮老鼠你跑地死慢活慢,你野婆娘一叫,你倒像飞一样!”

  稍许,乔先英转头一看,见两猫正在场边吃联帖,就拣起一个小洋芋蛋儿向淑芝家猫扔去,破口大骂:

  “娘卖屄的骚东西!要不是偷逮我屋老鼠,你娘卖屄的能长那样胖!要不是勾引我屋公猫,你个骚东西能那样欢实!我猫有一点好吃的,你个不要脸的就来抢!”

  那洋芋蛋恰落在胖猫后爪边,母猫跑了,跟着公猫也衔起联帖向后屋跑去,谁知那公猫跑到屋后,母猫早已等在那里了,两猫又在那里吃起那猪联帖。

  乔先英刚骂完,两只猫都跑了,乔先英又下了房阶来,把那方才扔出的洋芋蛋儿捡起来。淑芝正好提着猪食桶从灶房出来,乔先英看见淑芝,脸上一下子抽象出了满脸僵硬的笑,脸皮像鸡蛋壳一样碎了一地。淑芝并不理她,径直走到猪圈边,把猪食倒到猪槽里,看猪吃食。乔先英自感无趣,扭头向东见自家鸡在稻场边的粪堆里刨食,便又将那一个洋芋扔向鸡群,破口又骂:

  “吃你娘的屄呀!光吃不下蛋,要你们狗日的有啥用!”

  骂完又转过头怪怪地看淑芝,淑芝却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家的大肥猪,猪的嘴就像小铲一样将稠稠的猪食一层一层铲起,发出噗嗒、噗嗒的咀嚼声,猪的耳朵高高扬起,随着咀嚼的节奏向上甩动着,四条柱子似的腿都撑不住圆圆的大肚子。挨着淑芝家的猪圈就是乔先英家的猪圈,乔先英家的猪:耷拉着耳朵,像四根干柴棒上吊了个瘪瘪的豆腐包,在清汤带水的猪食里拱来拱去,时不时地在那清汤上冒出气泡。说怪也不怪,乔先英只是乔先英一个人胖乎乎的,张志仁像烟鬼一样皮包骨,猫像标本,公鸡像母鸡,母鸡像鸡娃儿,猪也瘦成这个样子。这时,乔先英又提高声音,拉长调子说:

  “我……命苦呀!嫁个男人没用处,养的牲口也不甜化人……”

  淑芝还是只看着自家的猪,并不回头搭理。原先淑芝家和乔先英家的猪圈是连着的,只是猪槽都在东角上,乔先英老是让志仁把猪槽挪到西头,便与淑芝家猪槽里隔道石板相邻了,乔先英老是趁淑芝不在家时,把淑芝家猪食桶里稠稠的猪食舀到自家猪槽里,有时甚至将淑芝家猪槽里的剩食都舀了过来,淑芝并不是不知道,可淑芝从不与她计较,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淑芝见猪吃完,又往猪槽倒了瓢水,便回去了。乔先英这才蹑手蹑脚走过来,探头探脑,怪模怪样地往淑芝家猪槽看,却还假装在看自家猪,乔先英看了看,似乎有些失望。这时淑芝又舀了一大瓢谷子,站在台阶上,手一扬,洒完谷子转身回去了,老公鸡飞快地从猪圈里跳出来,跑向洒满谷子的地面,喙在地上重重地啄着咕咕咕……急促地叫个不停。乔先英见状,赶紧也咕咕咕地唤着自家刚才被惊散的鸡,可叫了半天,却不见一只鸡来,乔先英又有些失望,无奈地捡回刚才再一次扔出去的小洋芋蛋子,重新坐回门口刨洋芋皮,还时不时地看淑芝家稻场,看到地上的谷子一粒粒少了,可鸡群里却见不到她家任何一只瘦瘦小小的鸡。[NextPage]

  戏妹

  又过了七天,到第八天就是正文儿子满十天的日子了。有清、淑芝都在志财家忙了整整一天。到第九天只是招待些帮忙的、打杂的,相较昨儿轻松多了。晚上回家,有清和娃先睡了,淑芝感觉身上黏得很,累了两天出了不少汗,淑芝就想先洗个澡再睡,虽然已经立了秋,但秋老虎正狂,还热得厉害。淑芝热了水,寻了干净的衣服,将水端到新盖的偏房的后半间,准备洗澡。

  这晚刚好是十五,月亮还明的很,张志财去后坪送酒壶回来,路过有清家屋后,走过偏方后窗时,发现一个黑色人影印在塑料纸蒙的木格窗上,像是做着脱衣服的动作,志财又仔细分辨了一下,见发式和上身曲线分明是个女人,便料定一定是淑芝;志财想凑上去看,但转念一想:既然外面能看见里面,说不定里面也能看见外面,让淑芝发现了或是被过路人看见了会损了他的名声;可淑芝实在美得让人痴狂,单看脸蛋就让人心痒,更何况这回能看到淑芝的身子。正犹豫间,突然,志财发现窗子左侧的墙眼里冒出一圈弱光来,这是一间新盖的房子,还剩下些墙眼未及堵上,志财心中一喜,赶紧凑上去看,将对着墙眼的那只眼睁的像青蛙眼,而另一只眼却挤成一团死肉疙瘩,撑在墙上的双手狠不得将那墙眼拉扯得更大、恨不得将那土墙推垮。

  果然是淑芝要洗澡,外面褂子刚脱去,放在旁边的豆杆堆上,淑芝正侧着身子在解背后的裹兜儿带子结,丰满的乳把裹兜儿憋得满满的,像是亘着一列大岭,侧面的带子也陷进肉里去了,银白的缎子裹兜上面是雪白的脖子和一条通向纵深的沟,下面是平平的小肚子……身上的裹兜儿里是新做的,用的料子和结婚时有清家送给他家的一样。

  突然,志财感觉到一个浑圆的肉滚滚的东西从他脚脖子上一擦而过,紧接着又是一个瘦些的东西一擦而过,做贼心虚,志财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转过头看时,只见一只胖猫在前奔跑,一只瘦猫在后追撵,连成一道黑影,怪叫了一声,一窜就消失了,志财又似乎听见一声怪怪的重重的咳嗽声,干了亏心事的志财惊魂不定,急匆匆向家走去。

  直到疾步回家闩了大门,看见媳妇躺在床上,志财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刚才紧闭的那只眼睛还有些发花发麻。关了卧房门,志财跟淑荟说:

  “路上遇到猫闹情,把我吓了个半死!”

  他媳妇也穿着裹肚儿和裤衩,敞着大腿大字摆在那里,懒洋洋地摇着扇子。慢吞吞地说:

  “没做亏心事,还怕鬼叫门,猫闹猫的情,你吓什么吓。”

  志财无言,径直走到床边,还在不停地眨着刚才紧闭的那只眼,脸上堆着淫邪的笑,一下子压倒淑荟身上;淑荟猛一翻身滚到床里侧,志财扑了空。淑芝说:

  “老娘这两天都累成啥了,少来惹老娘!”志财只好滚身起来,下床靸了鞋去开窗子;此时,淑荟又摆回原来的大字形状,说:

  “你麻利些!”志财并步回身,滚身又压在了淑荟身上。

  这张志财新添了孙子,在家守了十来天,整天抱着小孙子在屋里转来晃去,还不住地看着孙子傻笑,可这孙子十天刚过三天,他老毛病又犯了,这天一大早就跑到河那边牛忠发家去赌钱了,直到半夜才回来,夜阒得很,没有狗狺,也没有猫闹情,月亮将路照得泛白,树却都是黑影;即使没有月光,他也一样,路他太熟了,他老是早出晚归走这条路,两头不见天,志财正想着今晚输了钱,咋回去给淑荟交待,恰走过有清家稻场,发现稻场边搭了行衣服,其中一件很明显是女人的裹肚儿,他料想一定是淑芝的,上前一看,正是那晚偷看见的那件银白缎子裹肚儿,志财将裹肚儿拉至鼻子闻了闻,像是很陶醉,又闻了闻,才将裹肚儿取下揣在怀里,溜回家去了。

  果然,淑荟在屋里等他回来交账,依然穿着裹肚儿、裤衩,敞着腿摆成大字,仰在那里有气无力地扇着扇子。淑荟问:

  “今儿赢了多少?”

  志财脸上露出卑贱的笑,说:

  “明儿给你双倍捞回来!”

  淑荟猛一下翻身坐起,扇子指到志财鼻子尖,破口骂道:

  “你狗日的有屌用,只会折腾老娘,一整天,一个子儿没落下,还赔了个净光!”

  志财早都习惯了,每次输了她都是这个样子,可若是赢了,她自是另一番口吻和行为。志财脸上卑贱的笑又加赠了淫邪的笑,说:

  “我虽输了钱,可我给你赢回了一件好东西!”

  “啥好东西?”淑荟敛了怒气道。

  志财便怪模怪样地从怀里掏出裹肚儿,呈于淑荟面前,说:

  “我只不过输了点儿钱,他牛忠发连媳妇的裹肚儿都输了!”

  淑荟一扇子将志财手打开,说:

  “少拿外人的脏东西来讨好我!”

  说完又躺了下去懒懒地摇扇子,志财坐到床边,将裹肚儿更近地送到淑荟面前,道:

  “新的,缎子的!”说时脸上堆着卑贱的笑。

  淑荟瞟了一眼,又拿到手上摩挲着翻看。

  “试试!”志财一边说,一边将淑荟拉起来,去帮她解背后的带子。

  淑荟换上那件裹肚儿。志财看了看,有些失望,因为淑荟有些瘦,乳也不丰满,还有些下垂,肉色也不白嫩,忽想起那晚看见淑芝穿着这件裹肚儿的样子,便更失望了,于是就双手枕在脑后,仰倒在床上,双脚交着架在床铺沿子上,并不看淑荟,若有所忆;淑荟一面往床里挪了挪,一面低着头看自己的胸脯,手还不住地拉裹肚儿的下摆。志财看着屋顶说:

  “要是这裹肚儿穿在淑芝身上,该有多好看!”

  “狗日的,不要脸!”淑荟抬头就骂。

  志财并不怒,道:

  “先甭儿骂我,淑芝就是比你好看,样貌好,身子更好!”

  “不要脸就是不要脸,还不准人说!”淑荟又骂。

  “爹在的时候都说淑芝长得好,可惜她是个哑子,还可惜他自己不再年轻。”

  “你老子还想爬灰,你老子更不要脸!”淑荟再骂。

  志财也不怒,说:

  “那会儿淑芝不还没嫁给志林吗!咱结婚时淑芝来,三天,爹眼窝珠子都没离开淑芝。”

  “噢!你们父子早都想吃我妹子豆腐了,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张家没有一个好东西!”淑荟还骂。

  “甭儿说我父子,这孤山铺哪个男人见了淑芝不回头看第二眼,说不定做春梦都是跟你妹子!”

  “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全都不要脸!”淑荟继续骂。

  过了一会儿,淑荟却缓了口气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淑芝长得真是好看,要是那样貌生在我身上该有多好!”又叹口气道:

  “我娘偏心呀!”

  “行了,行了,淑芝生得艳,可却是个哑子;你没淑芝长得好,可却能说会道,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生得亲,活该是个哑子!”淑荟说。

  志财又转过头望着屋顶,依然若有所忆,说:

  “听说在古代,姐妹是嫁给一个人的,姐死了,妹子继续在那家当夫人,要是在古代,我……哎,可惜……”

  “嫌老娘长得不好是吧?!想老娘死是吧?!”淑荟冷笑几声说。

  志财似玩笑又非玩笑地说:

  “你要是死了,我黑里咋捱过呀。”说时已转过头淫邪地冲着淑荟笑。

  淑荟也转了怒气,露出和志财相似的笑,说:

  “看老娘今儿黑咋摆置你!”说完翻身骑到志财胯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志财就起床了,又偷偷地将那银白色缎子裹肚儿揣在怀里,淑荟迷迷糊糊地问:

  “要去哪儿?”

  “都当爷抱孙子了,我得有个当爷的样儿,我上坡去砍捆柴。”志财回说。说完已下了床。

  淑荟又迷迷糊糊地说:“太阳要从西边出了?”又翻了个身,睡过去了。

  志财拿了镰刀,却并不上坡,只是不停地在有清家屋后晃悠,或站或蹲或徘徊,像是心焦急有事。

  天渐渐亮了,淑芝起了床,开了大门,提了尿桶,又关了大门,向屋后茅厕走去;刚转过后檐墙角,却看见志财站在那里,心里猛一惊,顿在那里;又看见志财正朝她笑,怪怪的笑,笑得淑芝心里发憷,淑芝并不搭理,继续迈步朝茅厕走去,淑芝倒完尿桶,转身欲回时,却发现志财堵在了茅厕门口,还冲着她笑,淑芝不理,想走却被拦住,志财说:

  “二妹,我给你看样东西!”

  便从怀里掏出裹肚儿,淑芝见是她的东西,伸手欲取,志财却闪开手,奸邪地笑着说:

  “想要,行,但得拿你身上那件换,这件虽然新,可洗过了,没有二妹身上的香气!”

  淑芝便夺路欲走,却又被挡住,志财又笑着说:

  “快快快,赶紧就在这茅厕里边换,门哥给你堵上,哥又不是外人!”

  突然,传来很涩重的开门声“吱……”志财想是有清起来了,心里一惊,随后又把镰刀举到淑芝面前,狠狠地说了句:

  “你要敢把志林留给你的钱,给了潘有清,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便将那裹肚儿扔在地上,急促促走了。

  张志财在淑芝跟前耍流氓的事,有清并不知晓,依然把志财当做值得亲信的好大哥;淑芝虽是受害人但她口不能言;也正是因为淑芝是个哑子,张志财才敢那样大胆下流。[NextPage]

  煤窑

  秋忙早已过去了,该收的早已收完,该安的也已安下;孤山铺的青壮年劳力纷纷开始出门。有清这几天又像是有些心事了,他也想出门去搞副业,自己原先攒下的几千块钱和淑芝结了婚没剩下多少了;现在住的三间石板房都烂得要垮;还说不定淑芝会给他生下个一男半女;而且娃将来念书盖房说媳妇也要花钱;他现在也不杀猪了,只能出门搞副业;而他又没有出门的好门路,便想去找大哥,他想大哥为人光显,在村里当会计,在孤山铺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结识人多,消息灵通,而且他还在心里认为大哥肯定会为他着想。

  这天,有清来到志财家,志财只是冷冷地说了句:

  “随便坐。”

  并没有给他发烟点烟泡茶水,只是自己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吃着烟,旁边的桌子上放了一杯刚泡的茶水,蒸着热气,有清又看到这样的白汽,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但有清也认为这没有啥,大哥这样待他是合乡俗的,大哥是不应该屈尊伺候小弟的,便拣了个板凳坐下了。志财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问:

  “有事啊?”

  “哥,我想出门搞副业,想来问大哥有啥好去处没有?”有清回答说。

  志财沉默良久,又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很高深的样子,说:

  “那得看你是想挣大钱还是挣小钱?”

  “当然想挣大钱!”

  “那就得下煤窑。”

  有清定在那里,半晌无语,他知道淑芝的前夫就是在煤窑蹋死的。又过了一会儿,有清问:

  “只这一条路么?”

  志财瞲了有清一眼,将烟头在桌角按灭了,说:

  “要想挣大钱,只有下煤窑!”志财不耐烦地说,语气也加重了。有清起身失落地缓步走出门,去了;志财并不挽留,也不相送,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漂在上面的茶叶,喝着茶叶水。

  有清自从志财家回来以后更忧愁了,连续好几天,老是坐在堂屋不停地吃烟发呆;淑芝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是变着法给有清做他喜欢吃的饭,而有清也只是勉强吃几口,倒的酒,一盅也不喝。

  有清一直在纠缠着,到底要不要下煤窑。他最后还是用了那个老办法:卜问老天爷。他先在心里约好:单数就去,双数就不去。有清拿起烟盒把里边的烟数了一遍又一遍,又把火柴盒拿起来,一遍一遍数火柴。可老天总是告诉他既去又不去,好像老天全然在那他开玩笑,可他却只怪自己参不透天机,依然忧心忡忡地吃烟。

  中午,淑芝下河洗衣服去了,有清估摸着衣服差不多该洗完了,就去河滨接淑芝,因为那一挑子湿衣服会很重。

  来到河滨,沿河两排向河斜生的老柳扑捂着河面,淑芝就坐在老柳遮就的浓荫下,虽是正午,河边却很凉快,凉爽的河风把柳丝牵扯得左右摇摆,有淑芝还在洗,就剩手上这个被罩了。

  有清便坐在河边吸烟,望着宽阔河面,看着那深不见底的碧绿的水,眼见静静流去的河波,好像自己也随着这水波漂漾起来,有清渐渐地出神,想到漂走的杀猪刀具,还有那被水冲走的他的女人;又看见从淑芝那里漂来的洗衣粉泡沫,随着水波一荡一荡地远去,看见淑芝洗衣服时震颤的耳坠和刘海儿,他的心里越发的焦灼挣扎。嘴里吐出的烟气,被河风一下子撕散。

  忽然,他听到“叮咚”一响,心里一惊,仿佛自己真得跌进这深水里,又恍惚是听见了他前一个女人落水的声音,他曾无数次在梦里听到这声音。原来,淑芝示意他过来帮她拧被罩,见他没反应,故而扔了个石子儿在他面前的水潭里,这粒石子儿把他从那一个女人那里拖回到这一个女人这里,这粒石子儿落进一浪一浪水波里,也似乎落在了他不平静的心里,突兀地生生落下,不偏不倚地砸在心口上,让他心里一惊一疼。被罩一人攥着一头,那猩红的颜色,那缎子上鸳鸯莲花的图案,那鼓起的气包,慢慢被揪紧,慢慢被拧干。

  有清挑着担子在前,淑芝提着洗衣粉和小棒槌跟着,回到家里,淑芝回屋里去看娃,把娃抱到房阶上端尿,有清在往稻场边的杆子上晾衣服,太阳热热地将有清和衣服的影子烙到地上,衣服上滴下的水滴在地面上疏疏密密地凿出一个个深深浅浅的小坑,水印子还在不停地向外洇散。

  这天晚上是个月夜,月圆而白。吃过了晚饭,淑芝站在灶背后洗碗,有清坐在灶洞前的木墩子上吃着烟。有清跟淑芝说:

  “淑芝,我想出门搞副业,想再盖院子房,从这儿搬走。”

  淑芝洗碗的手一下子停了,继而是良久的静默。过了一会儿,淑芝又继续洗碗,有清又缓缓地说:

  “听说河那边牛忠水、王贤志明儿吃了早上也准备走,我想过去看看,想跟他们搭个伙,大家互相有个照应。”

  淑芝还是洗着碗,能听见碗碰碗的声音,有清有顿了一会儿说:

  “你一会儿把包袱给我收拾一下!”

  说完有清走了。

  有清走后,淑芝还只是洗碗;洗完碗,锁了灶屋门,回到卧房。屋里有月光从窗子透进来,照得很亮,便没有开灯。淑芝哄孩子睡了,就开始给有清收拾包袱。衣服装完,淑芝将包袱对角十字打了结,放在窗子底下的桌子上。便转身脱鞋上炕,刚脱了一只鞋,淑芝又停了下来,靸起鞋走到桌子边,打开包袱,脱了褂子,将身上穿的那件新银白缎子裹肚儿也脱了,放在包袱里,披起起褂子,又迅速打起十字节来,刚打了一个对角结,淑芝又突然停了下来。

  淑芝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是的,她的前夫张志林下煤窑的前一天黑里,在收拾包袱时,她也将身上穿的一件裹肚儿塞在了包袱里。几个月后,志林和包袱都回来了,裹肚儿还在,可志林却不在了,回来的只是尸体。还听和志林一起下煤窑的人说,志林黑里睡觉老是抱着包袱,白里做活总是下到窑底,做最险却最赚钱的活。

  想着想着她木了,眼光落在了包袱上,木格窗子上正中透雕着一个团花蝙蝠形象,在月光的影射下恰印在包袱里,也印在她那件裹肚儿上,渐渐地,那蝙蝠的形象在扩大,扩大了,又渐渐地模糊,最后直接模糊到看不见,像是飞走了,这时,一滴泪落了下来,落在包袱里,也落在她那件裹肚儿上,慢慢地洇开了;那蝙蝠的形象又一次扩大,扩大了模糊,模糊了不见,似是飞走了,又一滴……

  淑芝站在那里哭了好久,这才回过神来,她连忙掇包袱藏到衣柜底。又往床前走去。刚近床,突然,淑芝又转身回来,迅速打开柜子门,拿起包袱,一直跑到灶房,直到把包袱藏在了后屋的豆杆堆子底下,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卧房上床睡了。

  其实,有清他也并不知道牛忠水、王贤志要出门,那只是个幌子,他不敢跟淑芝说他要下煤窑,说去找牛忠水、王贤志搭个伙,只是为了让淑芝放心,放他走;他也并没有去河那边,只是跑到河边去,躲在石墙根儿抽闷烟,一根接一根,直到深夜才回。

  第二天早上,有清和淑芝都起得很早,有清照样坐在灶洞前烧水,淑芝也照样给有清做了他最喜欢吃的手擀面,还有做了一碗酱豆炒大肉。吃过早饭,淑芝先给有清泡了一杯茶水,煎水泡的新茶,接着淑芝又收拾碗筷去灶房。有清吃着烟,目光再次落到了茶杯上,又是那腾起的白汽,有清看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心里再次泛起一种似曾有过的、异样的、难受的感觉,这次还来得更猛烈些。

  有清似乎心里害怕这种景象和感觉,就掇起茶杯,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喝了几口,就去卧房找包袱,有清打开衣柜翻了半天,不见。有清便去灶房问淑芝,此时淑芝已将锅碗收拾好了,就向卧房走去,有清跟在后面。淑芝到了卧房,开了柜子,却拿出针线篓子,坐在床沿开始纳鞋底,有清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说:

  “淑芝,饭也吃了,我该走了。”

  淑芝不理,有清又道:“忠水和贤志在路口等着哩!”

  淑芝依旧不理,银耳坠随着淑芝的动作不停地摆动着。过了一会儿,有清又说:

  “真的,我们说好了的!”

  淑芝照样作者自己手中的活,只是不理。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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