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剪子、布
2018-05-25 22:30 编辑:益小夏
柴秀英的病是到儿子家之后得的。先是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腿脚就不如以前利落了。不久又添了失眠的毛病,经常整夜睡不着觉。纪锋家住的是七楼,又是在马路边上,外面的车水马龙像水似的一波波地涌进来,柴秀英每次在窗前,都有些站不住脚,忍不住心慌犯晕。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柴秀英的眼睛肿得跟两只铜铃铛似的,脑袋里就像新养了一窝蜜蜂,扎挠得人浑身不自在。柴秀英翻了个身,闭着眼继续在床上躺着。纪锋的单位离家远,每天天刚亮就得出门。平时柴秀英总是早早就把饭准备好了。虽然纪锋每次都说不需要费这么多事,在外面随便吃点就可以了。柴秀英不答应,还是坚持每天跟纪锋一同起床。早上纪锋见柴秀英仍旧躺在床上,连妈都没有叫,只是远远地问了声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便匆匆赶去上班了。柴秀英虽然有点不高兴,为了不让纪锋担心,还是含含糊糊地说没事。
等到纪锋走了之后,家里便只剩下柴秀英和儿媳妇赵小玉二个人了。赵小玉蓬着头趿着拖鞋从柴秀英身边经过去上厕所,见柴秀英还在睡觉,脸色便开始难看起来,故意乒乒乓乓地弄出些声响。带孩子的保姆已经来上班了,赵小玉声音粗嘎地在客厅里大声跟保姆交待了几句,又折回到卧室去。孩子的哭声十分尖锐地响了起来,把柴秀英刚刚浮上来的一点睡意顿时搅得七零八落的。柴秀英在被窝里动了动,开始磨磨蹭蹭地起床。
纪锋家住的是老式的楼房,厕所还是与隔壁的邻居两家合用。柴秀英去上厕所的时候,发现正有人用着。柴秀英伸手推了推,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女人说的是方言,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长串的话,柴秀英没有听懂。于是,便站在门口等着。等了一会儿仍不见动静,小腹却开始坠坠地难受了。柴秀英想起楼下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公共厕所,便小心地扶着楼梯下楼。无奈,想撒尿的感觉却有点一时等不得一时了。等到柴秀英跌跌撞撞地下楼撒完尿,再一级级爬上楼,这才感觉到两腿发软、胸口发闷,半天缓不过劲来。
柴秀英正闭着眼坐在那里。保姆过来问她是不是该给孩子喂辅食了?小孙子已经六个多月了,除了吃奶粉之外,每天还要添加些米粉、果泥之类的辅食。赵小玉没有奶水,孩子一生下来就是吃奶粉。进口奶粉一罐就要一二百块,再加上赵小玉每天吃的老母鸡之类的,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柴秀英看着心疼,把纪锋拉到一边悄悄地说,赵小玉没有奶都是因为嘴太挑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哪来的奶水?纪锋解释说,小玉生孩子的时候是剖宫产,出血多,需要吃些有营养的补一补。柴秀英听了,响亮地咋了咋嘴,说当初我就不赞成,年纪轻轻的又不是自己不能生,干嘛非要挨那一刀?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疼的?难道就她娇气不成?纪锋说妈,也不光是因为小玉,主要还是为了孩子好,你不懂就不要多说了。柴秀英不服气,说我不懂?这辈子生了这么多孩子,连医院的边都没沾过,不也把你们都养得活蹦乱跳的?见母亲又提起从前的事,纪锋有些不耐烦了,皱了皱眉头。柴秀英见状,这才不再多说什么了。
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等到纪锋出差的时候,柴秀英却借口不认识路,不能买菜,连续几天每顿只是煮上小半锅鸡蛋面条端过来。柴秀英并没有觉得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的,想当初自己生纪锋的时候连鸡蛋都吃不上,不是照样把孩子喂得白白胖胖的?再说儿子家并不富裕,省着花钱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想到这却把赵小玉给得罪了。等到纪锋出差回来之后,赵小玉痛哭流涕地向他告状,说柴秀英虐待她。而柴秀英则跟在纪锋的屁股后面,不停地抱怨赵小玉的脾气大,难伺候呢。纪锋夹在二人中间左右为难,好话说了一萝筐,赵小玉却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从此再没给过柴秀英好脸色。赵小玉还逼着纪锋花钱请了保姆,从此家里的大事小事再不让柴秀英插手。现在,轻闲无事的柴秀英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给纪锋做早饭。本来柴秀英还想把赵小玉的早饭也一同做了,无奈赵小玉根本就不领她的情,柴秀英只好作罢。
见保姆问自己,柴秀英这才想起来,昨天买的水果、蔬菜还放在冰箱里没有清理。柴秀英正想起身,赵小玉在远处大声对保姆说,不是早跟你说过了,这原本就该是你做的,怎么倒推给了别人?你也不看看那是能做事的人么?保姆有些委曲,说孩子闹得厉害,一放下就哭呢。赵小玉的声音这才放和缓了些,说那就抱到我这里来吧。
保姆抱着孩子踢踢踏踏地离开了。柴秀英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弄明白赵小玉到底是什么意思。赵小玉既不让她带孩子,别的家务活儿也不让她沾边,这到底是孝敬她还是想让她离开呢?柴秀英犹豫着是不是把今天的事跟纪锋说说。从纪锋十几岁刚开始懂事的时候起,柴秀英便习惯了把家里的事都告诉他。就是纪锋考上大学离开家之后,这个习惯依旧没有改变。每次纪锋打电话回家,柴秀英总是在电话里把周围发生的事一件不漏地说一遍。柴秀英其实早就感觉到了纪锋的不耐烦,可她根本就停不下来。这么多的事要是不说出来,非把她憋死不可。现在,赵小玉几乎一句话都不跟她说,纪锋又是整天忙,回家之后,柴秀英还没有说上几句话,赵小玉就开始这事那事地喊他。见柴秀英实在太寂寞,纪锋经常劝她出去走走。柴秀英到楼下的院子里转了转,几个正在晒太阳的老太太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又开始大声地说着什么。柴秀英在一边远远地站着,一点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见没有人搭理自己,又转身回来了。
孩子的哭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吞咽声。柴秀英扎煞着双手站在客厅中央,侧着耳朵倾听着。赵小玉正在跟保姆说着什么,说的是跟楼下的那些老太太一样的听不懂的方言。有一瞬间,柴秀英忽然觉得,自己大概是走错了门。那个正在说话的女人和哭泣的孩子跟自己毫无关系,她只是偶尔在这个屋子里呆一会儿,很快就要离开了。
现在,柴秀英时常觉得自己老了。在来儿子家之前,柴秀英还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柴秀英今年刚过六十,在乡下,许多像她这个岁数的女人都还在地里、家里忙活,少有闲下来的时候。自己原本就比那些女人清闲享福,应该更显得年轻些才对。柴秀英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每次到楼下上厕所的时候,柴秀英总是忍不住想念家里一马平川似的院落。那时候,柴秀英养的鸡鸭鹅早已经送了人,猪圈里的猪也卖给了村里的屠宰户。院子里干净得就像一汪水似的。地上新浇了水泥,角落里种的石榴树也已经枝枝蔓蔓地长了起来。柴秀英早上起床的时候就在地上洒了水,院子里扫得一尘不染的。虽说柴秀英是认不了几个字的农村妇女,但因为丈夫是村小学的教书先生,柴秀英的心里一直有点若有若无的优越感,总觉得自己跟村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等到纪锋考上大学,在城里安家落户之后,柴秀英更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每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不需要干农活的柴秀英便换上干净的衣服,再把大门敞开,然后跷着腿坐在院门口晒太阳。
这时候差不多正是那些下地干活儿的人收工回家的时间,有人悄悄从柴秀英身边经过,也有人远远地绕开了,几乎没有人主动跟柴秀英说话。但柴秀英却并不怎么在意。见后院的女人扛着锄头走了过来,柴秀英便主动打起了招呼,问地里的庄稼长得怎么样了,在城里上班的闺女每个月挣多少钱?那孩子的工作当初还是托纪锋的人情找下的,虽说只是在招待所做服务员,倒也清闲自在,年底的时候还能寄些钱回家。因为欠着柴秀英的人情,女人的表情便有些怯懦,谄媚地恭维道,还是你有福气哟,纪老师是吃公家饭的,儿子又在城里拿大钱。不像我们,穷命呢。说完,又往前凑了凑,说,听说快抱上孙子了,啥时候去城里享福啊?柴秀英一听,脸上顿时乐开了花,说快了,快去了呢。
想当初,柴秀英也算是村里数得着的能干人。那时候,丈夫纪省三还在别的村子教书,家里的事全靠柴秀英一个人支撑着。五个孩子都还没有成人,丈夫的工资又低,到年底的时候,剩下的那点钱刚好够填上生产队透支的窟窿。虽说日子过得清苦,但跟周围人相比,柴秀英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每天和大伙一起出工收工,样样事都不落在别人后头。又因为大多数时候丈夫不在家,柴秀英比别的女人更多了几分自由。就连那几个孩子,柴秀英也没觉着在他们身上费过多少事。
柴秀英的婆婆去世早。柴秀英生孩子的时候,娘家妈正怀着弟弟,几乎是跟柴秀英同时做的月子,自然无暇顾及她这个做女儿的。丈夫的姐姐那时倒是清闲无事,托人带话说可以帮忙照料。但不久前二人因为分家产的事刚吵过架,柴秀英的脸上一时抹不开,只好冷着脸拒绝了。因此,柴秀英在月子里几乎没有人伺候。柴秀英虽然私下里少不了伤心落泪,不过倒也没觉着有多少不便。柴秀英的奶水充足,两只乳房就像充足了气的皮球。有时,柴秀英觉得自己胸前就像是挂着二眼水井。柴秀英经常能感觉到饱满的乳汁在里头不安地悸动着,水似地回旋舒展着。除了感觉自己的饭量比从前大了许多,还没出月子,柴秀英便跟平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了。柴秀英一边吃饭一边把饭菜嚼碎,再嘴对嘴地喂给孩子吃。自己吃完饭,孩子也差不多喂饱了。小孩子当然也会时不时地哭闹,只要不去管他,等到哭累了自然就会停下来。夏天的时候,柴秀英就把孩子脱光了屁股扔在凉席上,屎尿之类的看见了就收拾一下,一时看不见就随他四处乱抹。出去干活儿的时候就把孩子关在院子里,由大点的孩子帮着照应,虽然浑身抹得稀脏,不知不觉间倒也长大成人了。
柴秀英那时只有三十出头,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没有完全侵蚀掉她的容貌。由于疏于打理,头发时常粘着汗液遮住了半边脸,偶尔抬起头来,却仍旧能看出几分残存的美丽。柴秀英喜欢干活儿,无论遇到怎样的烦心事,一干起活儿来,心情自然便平静下来了。柴秀英可以和村里的成年男人一样,挑起上百斤的担子,走起路来就像带着一股风。由于长期负重,两只脚已有些变形,指甲也变得又弯又硬,几乎可以当剪刀一样使唤。腰身和屁股虽然肥大得有些过份,但却十分柔韧有力。就是在平时,柴秀英也习惯性地保持着挑担子走路时的姿态,屁股大幅度地左右扭动着。
这正是村里女人活得最自由自在的时候。生育和劳顿早已洗去了做姑娘时的羞怯,却还没有把女人变成干瘪怨愤的老妪。就连与男人调情也被周围的人默许着、纵容着,甚至变成了沉闷的乡村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每天傍晚,柴秀英嘴里含着半粒青枣、扭着屁股在村子里漫不经心地走着,时常能感觉到有许多看不见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柴秀英喜欢这些意义含混的目光,喜欢从身边走过的男人的嘴角露出来的坏笑。因为丈夫不在家,晚上总有几个好事的男人喜欢到柴秀英家串门。一边坐在院子里说闲话,一边把目光热辣辣地落在她身上,嘴里则开着露骨的玩笑。柴秀英总是装着什么也看不出来的样子,依旧大声呵气地跟他们斗着嘴,你来我往着。那几个男人原本就有些见不得人的企图,时常半真半假地凑过来,问柴秀英晚上没有男人暖被窝,身上是不是还有热乎气?一边说,一边摸了过来。柴秀英推了一把,顺势在那人的脸上甩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十分讲究。由于手掌是空的,手指上的力量便十分意外地消失了,只是让指甲散乱地落在那人的脸上。这就让这一掌的惩罚意义顿时烟消云散,看起来倒更像是某种新颖而不常见的调情。那人捂着脸半天没有动弹,看不出到底是被打疼了,还是沉浸在意外的欣喜之中。
其实,柴秀英在内心里并非真的讨厌他们,倒是隐隐地有些喜欢。这样的粗野与放肆,不仅让柴秀英的心热辣辣地跳了起来,还让她觉得自己依旧年轻,美丽而充满诱惑。
纪省三教书的学校虽然离家只有十几公里,但因为交通不便,几乎很少回来。偶尔回家,脾气也总是出奇的大。纪省三是国家正式教师,年轻时还在县里上过正规的师范学校,不知怎么,却一直蜗居在村小学里。当年和他在一起的同学、同事差不多都改行做了别的,成了大大小小的领导,即便是继续留在小学校的,也大都做了校长、主任之类的。不知怎么,纪省三却什么都不是。因为时刻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时刻惦记着自己与周围人的不同,虽然什么都不是,纪省三的骄傲却一直若有若无地保存着。因为骄傲,纪省三与单位的领导总是处不好关系,几乎每年都要被从这个学校调到那个学校。
这些小学校大都建在村口的路边上,几间空荡荡的半旧瓦房差不多就是学校的全部财产了。门口的操场上孤零零地竖着只破旧的篮球架,屋前的枯树枝上悬着块生铁,每到上课下课的时候,便会有人走出来敲响它。操场的空地上被村民们稀稀拉拉晒上了山芋干,旁边还卧着头耷拉着脑袋的瘦毛驴。要不是山墙上的黑板和一旁的篮球架,初来乍到的人几乎难以辨认出这是一所小学校。
各式各样的政治运动差不多总是跟这些地处穷乡僻壤的村小学擦肩而过,时代的洪流滔滔向前,裹挟着激情与倦怠,只是将一些残渣碎片随意丢弃在这些无人注意的角落。院子里的学生们奔跑着、锐叫着,随手将清鼻涕抹在棉袄的袖口上。乡下孩子上学迟,虽然只是小学生,实际上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差不多已经是大人了。由于过早下地干活,他们的身材大都长得有些矮,不过却是黑瘦而精干的。因此,他们的追逐与呼喊在冬日的清晨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就像泥泞中的一群半大的小兽,貌似稚弱,实际上却隐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力量和几分不动声色的狡黠。不过,现在他们却只是些认不了几个字的小学生,因为笨拙,经常要低着头挨老师的训斥。学生们从课本上阅读着崭新而伟大的时代,却并不知道这崭新与伟大是与自己无关的。每天上完课之后,他们背着书包沿着上学的路,再慢吞吞地返回家中,很快便消失在一间间看起来几乎空寂无人的屋子里。
村里人并不把这个沉默寡言、总是把目光落在远处的教书先生当自己人。而且,要不了多久,纪省三大概又会被调到别的学校去。等到离开之后,甚至没有几个人会记得他的长相。纪省三几乎没有朋友。小学校的老师原本就不多,而且他们大都是本村的,下课之后便回家了,就是纪省三想跟他们交朋友,似乎也没什么机会。纪省三又是那种有些懒惰的人,即便他们就在自己的视野之内,也常常是看不见的。而他们见纪省三总是这么一副如入无人之境的模样,又想起了有关他的传言,于是越发不愿意多说什么了。那些传言大都没有任何实际内容,却又似乎无所不包。在传言中,纪省三是一个与众人完全不同的人。但是,到底有哪些不同,却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于是,越发小心谨慎起来。身边发生的所有的事都是与纪省三无关的,人们背着纪省三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什么,见到他走过来便小心地闭上了嘴。纪省三自然早已经感觉到了这样的排斥,这让他的脾气越发变得古怪恶劣起来。
每天等到大家离开之后,纪省三便完全陷入了孤独之中。纪省三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独自在院子里慢腾腾地踱着步子。常常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看树上的蚂蚁成群结队地从树梢爬到树根,又从树根爬到树梢;看操场上的小石块在夕阳下闪烁着淡淡的白光。其实,并不是纪省三真的对那些蚂蚁或者石块感兴趣,而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之中。周围的一切都是斑驳而灰暗的,就像一块用了很久的深灰色格子布,村庄和小学校就掩盖在这块灰格子布的下面。偶尔,纪省三会想起周围人的冷淡,但是,这样的冷淡和不理解却常常会在纪省三的沉思中变成一种可以令他骄傲自豪的东西。纪省三坐在那里,内心与周围毫无意义的风景和青草的苦涩气息一起慢慢地流转着,这样的流转让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既充实又满足。
除了小学校的几本教学参考书,纪省三几乎从不读书。这不仅是因为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书,而是书本上的东西在纪省三看来实在是太罗嗦,有时简直有些不知所云。而且,当他耐着性子读完一本书之后,常常发觉里面并没有说出什么。纪省三觉得,自己的内心可以比拟任何一本书,甚至比它们更充足、更丰富。虽然他总是独自一人,但是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纪省三觉得自己并没有缺席。远处那些看不见的城市里发生的惊天动地的事情,纪省三觉得自己离它们并不遥远。在纪省三看来,每一个重大事件总是与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的,昨天报纸上刊登的红卫兵全国大串联,或许就与半米之外泥地里的那只不知道属于谁的破胶鞋有着某种微妙而不可分割的联系。
纪省三在家中排行老小,也是唯一出来工作的。纪省三从小便没了母亲,是跟着几个哥哥姐姐一起长大的。那时候纪省三只有七八岁,大家都觉着他可怜,因此便格外地照顾他。别人家的孩子都早早离开学校下地干活,唯有纪省三一直在上学。纪省三的学费都是哥哥姐姐们凑来的,就连每个星期带到学校的干粮,也是各家轮流准备的。为了供他读书,大姐甚至放弃了结婚嫁人的机会,主动承担起做家长的责任。在纪省三的记忆中,姐姐就像母亲一样,只是意外地有些年轻。傍晚的时候,姐姐总是坐在灶台前烧火,柴火映红了姐姐的脸,也映出了胸前细小的乳房。纪省三那时正处在青春期,梦里流转的那些暧昧辗转的冲动,总是与衣着单薄的姐姐纠缠在一起。遥远而模糊的授乳的记忆、姐姐浅色的乳房,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意象几乎搅得纪省三彻夜难眠。纪省三甚至曾躲在暗处偷窥过姐姐上厕所,之后又被羞耻和悔恨弄得脸色铁青。有时,纪省三感觉姐姐似乎早已经察觉到了他的秘密,却故意装着不知道,这让他越发羞耻难当。在炎热的夏季,姐姐似乎依旧把纪省三当成不懂事的孩子,有时还在他能看见的地方换衣服。姐姐的行为几乎激怒了纪省三。于是,便故意冷着脸不理她。纪省三咬着牙别过脸去,却意外地发现姐姐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他的后背上,温柔而忧伤,里面既有让人不安的明白也裹挟着小心翼翼的卑微的谅解。纪省三的后背顿时乍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当初,一家人都曾对纪省三寄予厚望,至少暗地里希望将来能沾些光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纪省三竟是这般地不长进。他们一点也弄不懂纪省三老是昂着的额头里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内容,但却本能地有些敬畏。纪省三的落魄和困窘他们都看在眼里,却从没有说过什么。这样的沉默对纪省三来说,却变得日渐沉重起来。坚韧的希望交织着浓重的失望雾似地裹挟着他,让他更多地意识到自己的萎顿与失败。纪省三每次回家,姐姐都要对他诉说一遍,说她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他将来能有些出息,过得好。纪省三一点也想不通,这过得好到底意味着什么。纪省三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很不错。与周围人相比,虽然工资微薄,却也不愁生计。就连外人眼中的散漫孤独,在纪省三看来也是快乐的。因此,姐姐的话总是让他既愤怒又无奈。有一段时间,纪省三甚至有意做些让姐姐不满的事。但是每次看见她伤心落泪,又有些不忍心。后来,纪省三便不回家了,甚至逢年过节也不回去。开始的时候纪省三还会内疚,心中时常涌出一种类似于忤逆的感觉。久了,便有些淡忘了。
在很长时间里,纪省三几乎与家中断绝了所有来往。就连姐姐因为跟柴秀英吵架的事哭哭泣泣找上门来,纪省三也是冷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姐姐一边流泪一边拉着纪省三的手,哽咽着说弟弟,你可要为姐姐做主呢。姐姐的手掌十分坚硬,落在身上就像是一群小虫子在上面悉悉索索地爬,这让纪省三忍不住既羞耻又难堪。姐姐身上的汗味弥漫开来,缓慢而坚决地侵蚀着小屋里的空间,湿漉漉地堵在纪省三的胸口窝,让他喘不过气来。纪省三从姐姐手中轻轻挣脱了出来,却忽然发现双手无处可放,于是便将手抄在衣襟底下,顺势蹲到了地上。这样的姿势不知怎么让纪省三又想起了过去,过去那些粘腻而挥之不去的屈辱和不快,眉头便慢慢皱了起来。几个小学生站在远处,好奇地看着这个穿黑色罩衫的女人,不时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姐姐依旧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纪省三忽然不耐烦起来,站起身说,你走吧,要不然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家了。说完,也不等姐姐回答,便转身走开了。[NextPage]
姐姐在身后孤零零地站着。从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她便背着新做的煎饼上路了。一路上,姐姐十分担心弟弟会生气。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弟弟总是在生气,她时常弄不懂他为什么要生气。现在,长大成人的弟弟看起来已经走得越来越远,也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姐姐慢慢地向前走,忽然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起风了,飞沙迷住了她的眼。姐姐低着头站在路边,忽然想起纪省三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瘦弱矮小的纪省三倔强而沉默,无论什么事总喜欢憋在心里。可是,她却几乎知道他的每一件事,只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纪省三那时虽然小,却很有些心计。当初,上门给姐姐提亲的人并不少,不知怎么都没有成。姐姐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敦厚能干,这正是乡里人看重的,按理说是不愁出嫁的。姐姐在私下里为这事曾十分伤心,却一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姐姐直到很久之后才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纪省三捣的鬼。那时候,姐姐早已经彻底断了结婚嫁人的念头。姐姐并不知道纪省三在背后做过什么手脚。而且她也一直想不通,即便这一切都是真的,纪省三又能背着她做些什么呢?
但是,姐姐从没有怨恨过纪省三,就是他后来不回家,也总是忍不住惦记着他。现在,一股淡淡的温柔从姐姐的心底慢慢涌了出来,让她忍不住想哭。姐姐擤了把鼻涕,在衣襟上擦了擦手,又继续向前走。姐姐一点也没有想到纪省三会这样,她以为,即便纪省三不肯为她说话,至少也能从他这里得到些安慰。但是,姐姐很快就把这样的不快忘记了。姐姐想起纪省三从小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她早就应该意识到,他肯定会这样对待自己的。
姐姐离开之后,纪省三便有些后悔了。纪省三能感觉到姐姐坚硬硕大的失望,紧紧地尾随在他的身后。这虽然让纪省三感觉有些内疚,但却意外地安心起来。那些柔软而碍事的感情,原本就是不属于他的,纪省三当然没有必要接受它们。
不仅是对姐姐,就是对柴秀英,纪省三也从没有弄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情感。以前,柴秀英也算是村里数得着的漂亮女人。纪省三呢,虽说窝囊无能,到底跟村里的农民不同。而且,纪省三身材高挑、长相端正,柴秀英嫁给他也算是攀上高枝了。当初二人相亲的时候,纪省三对柴秀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因此,当媒人把纪省三拉到一边问他的意见时,纪省三只是支支吾吾地答应着。媒人顿时有些不悦,说你到底要找什么样的?别是挑花了眼吧?说完,便拉着柴秀英一同离开了。纪省三原以为,这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也没怎么把这当回事。反正,总有人热心为他做媒,总有村里的女人想嫁给他,纪省三一点也不需要为自己的婚事担心。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半个小时之后,柴秀英忽然又回来了。纪省三那时正在煤油炉上煮稀饭,稀饭还没有煮好,炉子里的石棉芯却堵住了。柴秀英推门的时候,纪省三正把煤油炉拆开,用手把石棉芯一根根捋干净,弄得满手是油。因为吃惊和羞怯,纪省三只是仰着脸看着柴秀英,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柴秀英倒显得十分大方,对纪省三笑了笑,说你别费事了,你门口不是有个灶么?我来烧火吧。说完,便自顾自到门口刷锅做饭。饭做好之后,柴秀英也不等纪省三邀请,便坐了下来。纪省三低着头一边呼哧呼哧地喝着稀饭,一边琢磨着柴秀英到底想干什么。
那天,柴秀英穿了一件粉红色衬衫、草绿色军裤。只是为了干活方便,裤管挽到了膝盖那里。柴秀英一边吃饭,一边伸出手挠腿肚子。因为用力过猛,腿上顿时浮起一串暗红色的指甲印。挠完腿,柴秀英又把手从领口伸进去,开始挠胸脯,咯吱咯吱的声音一阵阵传过来,连纪省三都忍不住觉得身上有些痒。纪省三看着柴秀英腿上的印子,忽然有些想看看柴秀英的胸脯上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指甲印。这样的想法似乎一下子勾起了纪省三的欲望,一张脸顿时变成了大红布。柴秀英见状,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了,忽然把脸凑到纪省三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老是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见纪省三不说话,柴秀英一边挑剔地打量着纪省三简陋的单身宿舍,一边咋着嘴说,看你这儿都乱成啥样了。说完,柴秀英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转了一圈,最后站在床前停下了。柴秀英伸手在床沿上推了一把,那张床立即吱吱嘎嘎地呻吟起来。这声音显然让柴秀英感到了乐趣,又连续推了好几下。于是,那床便唱歌似地咿咿呀呀地吟唱着。忽然,柴秀英一偏腿躺到了床上,吟唱声顿时嘎然而止。
很多年之后,纪省三还能回忆起与柴秀英在一起时的每一个细节。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的眼睛如此近地紧贴着,柴秀英的体温热烘烘地弥漫过来,几乎把纪省三吓了一跳。脱光了衣服的柴秀英与几个小时前几乎判若两人,看起来完全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头和脖子瘦弱细小,胸脯和屁股却出人意料地丰润,潮水似的一点点地侵蚀着纪省三最后的防线。但是,在被这潮水淹没之前,纪省三还没有忘记伸出手把柴秀英的身体上上下下抚摸了一遍。柴秀英的胸脯上有一片暗红色的丘疹,上面浮着细汗,摸上去就像是一小块铜版画,隔着半尺远的距离平摊着,粗糙而精细。一切与想象中的十分贴近,却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纪省三直到最后依旧清醒着,他似乎早已在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什么时候,与什么人体验过比这更为热烈、更令人沉醉的肉欲享受,现实中的一切几乎不及它的十分之一。但是,纪省三却又十分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一切虽然几乎让他分不清到底是快乐还是痛苦,却也并非令人讨厌。
结婚之后,纪省三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依旧是呆在偏僻的小学校里,整日沉缅于那些外人难以察觉的幻想之中。即便是每个星期回家一次,纪省三的眼神也是笔直的,一望无际地伸展出去,就像面前的柴秀英是个透明人,或者是面对着一大片渺无人迹的沙漠。除了跟柴秀英上床,纪省三便背着手在院子里踱着步子。遇上农忙的时候,纪省三也会帮着干些农活,却总有些应付差事一样。家里的事差不多都是柴秀英在打理,但遇上需要拿主意的时候,柴秀英却从不敢自作主张。表面上看起来,纪省三似乎对什么都不在乎,可要是柴秀英什么地方不合心意,纪省三抬手就是一巴掌。纪省三打柴秀英的时候从不惜力,有时冷不丁一脚扫过来,能把柴秀英踹出一米多远。开始的时候,柴秀英还不敢还手。后来见纪省三打得越发地厉害,便披头散发地跟他拚命。这时候的纪省三倒显得有些高兴起来。打完柴秀英之后,纪省三似乎这才安心,不再找碴闹事。有一次,柴秀英问纪省三为什么打她?仅仅是这个问题似乎就把纪省三激怒了,纪省三一巴掌掴过来,一边打一边骂,说这个问题是你配问的么?
其实不仅是柴秀英,就连纪省三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柴秀英。可是,这却是理所当然、不需要追问的事情。纪省三觉得,柴秀英挡住了他面前的什么东西。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他的视野才会变得模糊不清,看不见前方的东西。而他,原本是可以拥有那些东西的。比如,在某个地方正在等待着自己的爱情。就因为柴秀英,他再也不可能拥有它们了。这让纪省三忍不住愤怒起来。柴秀英在纪省三的巴掌之下颓然倒地,也就等于是扫清了路上的障碍。虽然在这之后他的眼前依然空无一物,但却意外地安心了。
柴秀英却在纪省三的巴掌下慢慢变得萎顿起来。挨打之后的柴秀英整日蓬着头,脸上的皮肉日渐变得粗糙衰老。但是,在这粗糙和衰老的背后,却是隐藏着些力量的。在和纪省三打架的时候,柴秀英总是拚足了劲,把所有的精气神都预支了一般,平日里人便显出几分呆相。但是忽然在什么时候,那双眼会在猛然间一下子变得闪烁流转起来,竭力想从呆板的皮肉中挣脱出来似的。因此,整个人便凭空地多出几分肉欲的刺激。
几个男人正蹲在路边抽烟,见柴秀英走过来,便有人站起身,斜着眼偷偷地看她。欲望从男人们的眼睛里溜出来,探头探脑地向前走,热烘烘地直冲到柴秀英的脸上。柴秀英只是装着看不见,低着头看自己的胸脯。胸前突出的两陀肉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现在累了、倦了,走着走着便打起了盹,柴秀英伸出手握住它们,拐进了自家的院子。那时候,家里的几个孩子都还没到离手的时候,儿子纪锋还在上小学,几个小的不是刚学会说话,就是正在学走路,小女儿还在襁袍里。家里的东西被拖得满院子都是,整天乌糟糟闹成一团。柴秀英推开牵着她裤角的孩子的手,劈手就是一巴掌。柴秀英的额角上还有纪省三的拳头留下的淤青,这时忽然热辣辣地痛了起来。柴秀英扶住头躺到床上,顺手在枕头底下抽出块花头巾扎在脑袋上。头巾还是以前做姑娘时用的,红底子上撒着浅粉色的碎花。柴秀英把手指伸到头巾里,又想起刚才那些男人眼睛里的神情。那神情是柴秀英熟悉的,自从嫁给纪省三之前,一直到现在,她在男人们的眼晴里都是一样的。这让她多少感觉到些安慰。
除了时常会打人,纪省三看起来是个十分老实淡漠的男人。柴秀英只要在床上侍候好他,再做好一日三餐就可以了。纪省三并不挑剔,无论怎样的饭菜都会呼噜噜吃得山响。而且,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到星期天下午,纪省三又该回小学校上班了。每次纪省三离开之后,柴秀英都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时候,柴秀英正悄悄地跟村里的几个男人私下来往着。因为内疚,每次纪省三回家,柴秀英几乎什么事也不让他做,小心侍奉着。好在纪省三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或者是看出来了却并不怎么当回事。其实,柴秀英跟别的男人来往是有目的的,那就是想让他们帮忙干点体力活儿。虽然这样的体力活儿纪省三偶尔也能做,但常常干不了一半便扔下了,心安理得地留给柴秀英。柴秀英从不敢多说什么。在柴秀英和村里人面前,纪省三总是放不下自己的架子。而柴秀英呢,即便是自己多吃些苦,也总是心甘情愿小心维持着丈夫的身份。
柴秀英每天下地干活、操持家务,悄悄与村里的男人偷情,每过一二年便怀孕一次。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直到那些男人们日渐老去,而柴秀英的脸也被生育和劳顿剥蚀得变了形。这些年来,柴秀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纪省三,但她却知道在纪省三的眼里自己是微不足道的。纪省三的世界是她所不懂的,这虽然令她模糊的有些敬畏,却也常常无来由地引来许多愤恨。为了发泄这愤恨,只要有机会柴秀英便会跟村里的男人调情。在那里,她是强悍的,一离开他们,她却只是纪省三脚底的一块可有可无的泥巴。
只有小学校的纪省三看起来似乎永远不变。身上那件半旧的黑呢子外套,总见他穿着,却好像永远都不会脏。村里和纪省三差不多年纪的大都变成了邋遢老头,纪省三虽然头顶的头发脱落了许多,那张脸却依旧紧绷绷的。除了教书,纪省三早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特殊的才能,但是这样的清醒并不能帮什么忙,反倒让他的孤独和骄傲变得愈益膨胀起来。
现在,纪省三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沉思默想上。但是有时纪省三又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想,脑子里空茫茫一片。纪省三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午后的阳光明亮而炫目,让人忍不住昏昏欲睡。小学校的操场上浮着一层薄薄的黄土,走得快时,便会在身后腾起一小片尘埃,雾似的。纪省三经常停下脚步,因此常常会让灰尘迷住了眼。于是,纪省三便站在那里揉眼睛,大半天一动不动。远处的田野里隐隐地传出类似耳鸣一样的声音,听起来几乎像是某种隐秘的呓语,就像是从地心或者是半空中发出来的。纪省三经常去听那些呓语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它们实在是太微弱了,等到他尖起耳朵竭力想分辨的时候,它们似乎早已经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悄悄地停止了。纪省三发觉自己正在爱上这种懒惰与悠闲。无论是站在院子里,还是坐在那间零乱肮脏的宿舍里,纪省三都有一种把自己彻底交给时间的感觉。时间在这时就像是一小股清洁的水,冲刷着他的身体,从后背一路顺下去,在小腹和股沟间慢慢地回旋着。这样的感觉,让他喜欢。
纪省三正站在院子里发呆,忽然看见有个女人走了过来。纪省三只用眼角扫了一下便发现女人不是村子里的。女人烫着弯弯曲曲的长流海,穿白色衬衣、黑裙子,这样的装束那时在城里很普通,在村子里却显得十分扎眼。女人有一张苍白清瘦的小脸,一双眼睛却大得有些出奇。因为吃惊和意外,纪省三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女人见状笑了笑,说对不起,没有吓着你吧?纪省三没有回答,却忽然没来由地红了脸。
纪省三后来才知道,女人是小学校新来的老师。现在,无论周围发生什么事,纪省三都是局外人。学校新来一名女教师,自然也不会有人告诉他。纪省三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说,女人是因为了出了点什么事,被临时调到这里的。至于到底出的是什么事,却是不得而知的。女人并不住在村子里,每天下班之后便骑着自行车离开了。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纪省三甚至没怎么跟女人说过话。但是,女人的一举一动却都在他的视野之内。女人坐在离纪省三不远的办公桌前,低着头改作业;或者,偶尔与旁边的人交谈几句。大多数的时候,女人的眼睛总是落在对面的墙壁上,一个人沉默着。这时候,纪省三便会在女人的脸上发现某种似曾相识的神情。这让女人的脸显得有些异样,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女人骑自行车离开的时候,纪省三总是悄悄地躲在一边看着她。乡间的土路坑坑洼洼的,女人为了在自行车上保持住平衡,总是弓着背、弯着腰,这让她的身体看起来愈加瘦弱。每当这时,纪省三的心便会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有一次,女人忽然在路上连人带车摔倒了。纪省三远远地看见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再扶起自行车,一瘸一拐地推着车向前走。之后一连好几天,女人没有来上班。纪省三听见校长跟别的老师说,女人生病了。
那封信就是纪省三在那天晚上写好寄出去的。纪省三写信的时候原本只是想问问女人是不是摔伤了?纪省三的姐姐会用当地的一种中草药熬膏药治疗跌打损伤,效果挺不错的,纪省三想送给她试试。另外,他还想提醒女人骑自行车的时候小心些。可是,写着写着纪省三便有些兜不住自己了。纪省三把他这些天由对女人的观察所得来的判断全写了进去。在信中,纪省三完全是一副熟人知己的姿态,他也确实觉得自己跟女人十分熟悉,有一种相濡以沫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几乎一下子让他的眼眶变得湿润起来。
可是,在那之后女人却再没有在小学校出现,就像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一样。纪省三曾经问过别的老师,他们似乎也不知道原因。女人不来,纪省三倒有些放下心来的感觉。要是她来了,纪省三反倒会不好意思,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了。这些年来,纪省三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让他几乎产生一种错觉,认为无论什么事都是可能的、理所当然的。信寄出去之后,纪省三便开始一心一意地等着女人的回信。纪省三从没有想到过,这件事还会有别的结局。半个月之后,校长把纪省三叫到办公室里。隔着张办公桌,校长一声不吭地把那封信递给他。纪省三开始的时候还以为是那个女人写给他的回信,一时愣愣地站在那里。信封上自己的笔迹在一瞬间忽然变得陌生起来。
这件事在当地曾引起不小的轰动,但纪省三却总有些像局外人似的。校长花了很长时间和纪省三谈话,追问他与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虽然校长十分清楚他们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这只是表面现象,或许他们在私下里有过什么外人所不知道的交道也未可知。要不然,又该如何解释那封信呢?那封信虽然并没有多少实际内容,但纪省三与那个女人之间显然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正因为这个秘密,让他们的关系一下子变得暧昧缠绵起来。然而,纪省三对所有的问题都一言不发。因此,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写那封信。纪省三一直习惯于沿着自己内心的轨迹向前奔跑,那封信就像他随手扔掉的身上的那些累赘的东西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是,这一切他怎么能跟他们说得清楚呢?而且,就是说清楚了他们也未必相信。勿如就这么一声不吭,反倒轻松自在。
纪省三很快又开始频繁地在不同的学校之间调来调去。在陌生的环境里,周围对纪省三的猜忌和不信任却是相同的。纪省三低着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总是这么不相信自己。那封信与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彼此孤立、完全不相干的二件事。要说他喜欢那个女人,那也是校长他们自己的判断,与那封信无关。纪省三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如此纠缠不休呢?因为这件事,纪省三几乎恨起了那个女人,暗暗地诅咒她。然而欲望却在暗处一天天悄悄地生长起来,强烈而持久的欲望让纪省三在黑暗中禁不住浑身颤抖着。纪省三暗自庆幸自己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他担心要是再见到她,会不会做出什么让自己也让别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
每天深夜,女人总是悄悄潜入纪省三的梦中。女人瘦削的肩膀和纤巧的臀总是裸着的,苍白的肌肤看起来就像是用牙膏塑起来的,有一种不真实的洁净。纪省三被这样的洁净裹挟着,感觉整个身体忽然变成了一条船,周围涌动着一波波的泡沫,连耳朵里也溢满了。他就在这温暖的泡沫中颠簸着、冲动着,昏昏欲睡。纪省三忽然发觉,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他的劫难,是地狱也是天堂。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但那种贴心贴肉的温暖却让他忍不住有一种想把她一口吞掉的冲动。纪省三整整一个星期都在想象中温习着女人的身体,直到周末见到柴秀英的时候。柴秀英的黝黑健壮和丰乳肥臂恣肆大胆地侵袭着他,属于那个女人的那些弱不禁风的洁净几乎没有立椎之地。纪省三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所凝结起来的幻想,被柴秀英用一根指头就捻成了齑粉,这让纪省三怒不可遏。拳头几乎不需要大脑的指挥,便呼地一声挥了过去。直到柴秀英撕扯着扑过来,纪省三这才有些清醒过来。柴秀英躺在地上呼天抢地地哭泣着,纪省三摔开手,独自站在黑黢黢的院子里。纪省三忽然发现,那个女人在柴秀英的哭声中已经悄悄离去了。纪省三能看见女人的衣角在黑暗中留下的类似受了伤的荧火虫一样的消瘦暗淡的斑点。纪省三站在那里,看着那些斑点慢慢地消失,并不打算追上去。是柴秀英赶走了那个总是在他身边辗转徘徊的女人,这几乎让纪省三有些高兴起来。
纪省三似乎就在那时忽然一下子衰老了。那些没完没了的幻觉随着衰老的到来,终于像潮汐一样悄悄地消失了。纪省三胖了,凹陷的双颊鼓了起来,脸上的肉开始往下挂,皱纹从眼角开始,一点点犹疑地拓展着地盘,终于大胆地安营扎寨、步步为营,悄悄布下阵势。现在,纪省三虽然还像从前似的常常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睛里却没有了以前的精气神。因为总是坐着,肚皮也像渐渐老迈的年龄一样,一点点地撑开衣服的下摆。
细微而连绵的变化也在周围悄悄发生着。不时有书读得好的乡下孩子因为考上大学而改变了命运,乡里人也渐渐重视起子女的教育。小学校的规模一年年扩大,校舍翻新、学生增加,教师也多了起来。放学后的小学校里不再只有纪省三一个人,常常有刚参加工作的师范毕业生和纪省三做邻居。纪省三发现,自己的宁静被打破了。在年轻人的眼中,纪省三的骄傲和他的怪癖一样令人生疑。纪省三依旧在不远处踱着步子,他知道那些年轻人就在背后看着他。纪省三忽然有些不安起来,感觉身上的那件黑呢子外套穿的时间太久了,领子上的污垢贴在那里,就像脖子上新长出的一块伤疤。裤管打着折皱缩在腿弯处,怎么撸也撸不平整。纪省三的骄傲因被人识破而露出残破肮脏的内核,就像是已经做好伪装正准备过冬的狐狸洞,忽然被猎人发现了。揭开破败的枯草,真相在瞬间一下子变得丑陋可笑起来。原来狐狸精得以媚人的秘密招数,竟是那股难闻而令人尴尬的怪味。骄傲在黑暗中嘭地一声摔到了地上,失去骄傲的纪省三几乎在一夜之间忽然变成了一个犹疑萎琐的普通男人。
现在,纪省三早已经不打柴秀英了。孩子们渐渐长大了,纪锋上高中的时候,个头已经差不多快赶上纪省三了。有一次,纪省三又在柴秀英面前举起拳头的时候,纪锋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纪锋眼睛里的愤怒和鄙薄把纪省三吓了一跳。纪省三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放了手。他知道,以后再也不能打柴秀英了,至少不能当着孩子的面打。
柴秀英也渐渐老了。衰老变形的身体滤尽了当年的欲望,只留下一个模糊不清的空壳。长胳膊大腿虽然差不多还是以前的架式,只是因为不再需要跟男人们打交道,派不上用场,大多数的时候总是扎煞着双手,无助地犹疑着。斜睨的眼神和高高翘起的嘴角曾是柴秀英当年跟男人调情时的招牌表情,现在却只在脸上划出两条深深的纹路。由于长期生活在纪省三的暴虐之中,脸上的表情便显得有些悲苦。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脸还是习惯性地抽着,于是鼻梁上便堆起一小片皱纹。只是里头的娇媚早已经消失了,看起来倒更像是一只什么动物在发情。[NextPage]
纪锋上中学的时候,柴秀英便把他当成大人了。那时候,柴秀英经常能从纪锋的眼睛里看出类似于当年村里男人的表情。于是,偶尔也会半开玩笑似地与纪锋周旋着。因为丈夫总不在家,纪锋几乎就变成了家里撑门立户的顶梁柱。地里的农活儿有纪锋相帮着,就用不着那些心怀鬼胎的男人了。而且,柴秀英老了,那些男人的烦心事也一天天多了起来,吃豆腐揩油的心思比从前淡了许多。渐渐地,几乎没有人到家里来了。柴秀英私下里曾伤心失望了很久,把那些男人的祖宗八代挨着骂了个遍,终于委委曲曲地安心过起了日子。
孤独失望的柴秀英很快便意识到纪锋长大了。夏天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柴秀英总喜欢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与纪锋讨论着学校的老师、班上的同学。因此,柴秀英几乎叫得出所有代纪锋课的老师的姓名,就连班上同学家里的情况,柴秀英也能如数家珍般地说上一长串。等到纪锋考上大学离开家之后,每次回家,柴秀英依旧喜欢拉着纪锋在一边嘀咕着。从纪省三又偶尔偷偷动粗到周围谁生病了,谁家的儿子结婚、添丁生子,事无巨细,总要跟纪锋唠叨一遍。
后来,纪锋参加工作,跟赵小玉谈起了恋爱,回来便少了。偶尔回家一次,柴秀英仍旧习惯性地盘问着,纪锋开始时还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着,禁不住柴秀英这么死命地盯住不放。而且,家里熟悉的一切又勾起纪锋少年时的记忆,恍惚又回到了从前。夏夜温暖的风从敞开的院门吹进来,蚊子在脚边营营地叫,不时有啪啪的巴掌声传过来。柴秀英大惊小怪地摸着脖子对纪锋说,要死了,我这儿又被蚊子咬了一口,你快给我挠挠。纪锋仍旧坐着没动,柴秀英的光脚便踢了过来,说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你这媳妇还没过门呢,老娘就支使不动了?等到纪锋过来抓痒,柴秀英又是这里那里不对,纪锋便有些不耐烦了,问,到底是哪儿痒呀?柴秀英咯吱一声笑了,说这些天有些上火,身上不清爽,要不你给我在后颈上吸两口吧。以前柴秀英发烧的时候纪锋经常用这个方法给她治病,有点类似于中医的拔罐刮痧,偶尔也会有些效果。纪锋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这才慢慢把嘴巴凑过来。柴秀英的脖子上顿时浮起两团铜钱大的紫色。
见纪锋还像从前一样温顺听话,柴秀英很高兴,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的。柴秀英觑着眼睛叫着纪锋的小名,说你那女朋友到底好不好?纪锋不回答,只是笑,说你不是见过嘛,还问我?柴秀英说,这么说那就是好了?柴秀英又往前凑了凑,直看到纪锋眼睛里去,说那你跟妈说说,到底好在哪儿?院子里静悄悄的,纪省三那时还在小学校没有回来,几个大些的弟弟妹妹都在中学里住校,家里只有一个上小学的妹妹,早已经睡下了。纪锋忽然叹了口气,说妈,我真是一点都不明白女人是怎么回事。说完,便一五一十地跟柴秀英说起赵小玉的事。先还只是拣那些能说的,后来说漏了嘴,从赵小玉的生理特征直到两人同居时的种种细节,都一一说了出来。柴秀英一边吃吃地笑一边亲昵地咒骂着。夏夜的闷热把青年男女偶尔的肌肤之亲一下子放大成淫荡放浪,等到纪锋意识到这一切,因为羞耻和悔恨皱起了眉头、狠狠咬自己嘴唇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
下一次,纪锋把赵小玉带回家的时候,柴秀英便用那种半是了解、半是嫌恶的目光看着她。弄得赵小玉忍不住偷偷地问纪锋,老太太这是怎么了?纪锋摇了摇头,脸却忍不住有点红。赵小玉虽然一直不明就里,但却本能地感觉柴秀英不喜欢她。
纪锋与赵小玉结婚之后,纪锋见纪省三总不在家,几个弟弟妹妹也先后离开了家,担心柴秀英太寂寞,便把她接到了城里。因为陌生摸不着头脑,柴秀英开始时还只是在家里老实呆着,后来见纪锋孝顺,赵小玉也不太理事,便拿张做势地当起家来。晚上总是躲到纪锋屋里嘀嘀咕咕地说话,见赵小玉过来,便冷着脸停下了。
不久,柴秀英和赵小玉的关系便开始紧张起来。纪锋只好在中间调停,两头说好话。下班之后抢着干家务,不给柴秀英盘问自己的机会。在赵小玉面前则软言相劝,母亲年纪大了,只是在城里住些日子就回去了,还是忍耐些吧。赵小玉虽然不再多说什么,心里的气却没有消。柴秀英遇到机会仍旧要把纪锋拘到一边,说到伤心处,忍不住涕泪横流。纪锋也不敢多说什么,怕赵小玉看见了不高兴。柴秀英虽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见赵小玉走过来,却能当即收住泪,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终于有一次,两人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柴秀英推开门站在走廊里,把当初从纪锋那里听来的秘密当众高门大嗓地嚷嚷出来,说还没过门,就跟男人不知睡过多少回了,在人前还装什么黄花大闺女,少现世了。赵小玉先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到听明白之后,顿时急红了眼,要不是纪锋在一边拉着,早就扑将过来。赵小玉指着纪锋,说你让她走,赶紧走!她不走我就走!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柴秀英也哭了起来,说我吃辛吃苦把儿子培养成人,现在在儿子家倒不能住了?柴秀英过来拉纪锋的手,说你让她走,这种不要脸的女人留着也是个祸害。纪锋急得团团转,又不知该帮谁说话,只好把她们硬拖进屋。
吵架后的第二天,柴秀英便回了乡下。临走的时候,柴秀英丢下话,说她再也不会进这个家门了。刚回到村里的时候,还常有人问柴秀英,怎么不在城里享福,倒忽然回来了?柴秀英只说在城里住不惯,还是乡下好。后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便把赵小玉的事在村子里四处宣扬,如何地不理事,如何地不知廉耻,可怜儿子要吃一辈子苦呢。这样的诉说,让柴秀英狠狠地出了一口闷气。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儿媳妇赵小玉不住在这里,村里人也大都不认识她,而且她也看不见赵小玉恼羞成怒的样子,这让柴秀英的快乐减去了大半。
但是,柴秀英与纪省三的关系这时却慢慢变得亲密起来。不久前,纪省三终于从小学校退休了。退休之后,纪省三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虽然在村里人面前仍旧把头扬得高高的,对柴秀英却忽然变得十分友好,偶尔还会跟柴秀英说些知心话。对纪省三的事柴秀英虽然弄不明白,但却一直坚信自己的丈夫比谁都强。这念头在纪省三退休之后变得一天比一天强烈。纪省三迟到的温情把柴秀英感动得几乎想哭,柴秀英只是有些遗憾这温情来得太迟了,她现在已经老了,这是柴秀英感觉最对不住纪省三的地方。柴秀英比从前更加勤勉地侍候纪省三,夏天的洗澡水、冬天的洗脚水都是端到床头的。傍晚的时候,柴秀英时常和纪省三合坐一条长凳在院子里晒太阳。自从跟赵小玉吵架之后,柴秀英便把儿女之事看淡了许多。现在,柴秀英发觉她真的爱纪省三,就连从前挨的那些拳头,现在想来也是甜蜜的。
纪省三的退休工资虽然不算高,在村里却是数得着的高收入。不久,家里终于摆上了满屋子的电器,柴秀英的金耳环和手上的金戒指更让不少村里人眼热嫉妒。现在,柴秀英虽然住在乡下,却过着跟城里人差不多的日子。家里连一棵青菜、一个鸡蛋也要花钱买,再加上水费、电费,算起来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每到星期天的时候,柴秀英还要到县城扛一桶纯净水回来。村里人听说连水也要花钱买,忍不住瞪着眼睛大声啧啧着。于是柴秀英便站在路边,半是埋怨半是夸耀地告诉他们,城里人都喝这个,说是卫生。她原本也不愿意花这个钱,以前不都是喝院子里的井水么?可纪老师不肯,一定要喝呢。
退休之后的纪省三忽然对衣着开始讲究起来。纪省三看不上乡下卖的衣服,总是打电话让纪锋在城里买了寄回来。纪锋是个孝子,自然是有求必应,又不好意思要纪省三的钱,每次都是自己掏腰包。有时碰上手头紧,就把自己正在穿的衣服脱下来寄回去。这样几次下来,儿媳妇赵小玉便有些不高兴了。有一次,纪锋去国外出差,打电话问纪省三要不要买什么东西。纪省三犹豫了一下,忽然很坚定地说他想要一根拐杖,就像电影里的大侦探福尔摩斯手中拿的那种。
冬天里,穿黑色长大衣的纪省三,戴着宽边阔礼帽,手里扶着漆金拐杖,悠闲地在村里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散步,就像是哪一部黑白老电影中的人物,看起来几乎像是个阴谋。这样的时候,纪省三会忽然发觉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可是,这陌生却是那么让人欢喜,这样的感觉让纪省三一下子变得愉快起来。纪省三在村里空无一人的土路上急匆匆地向前走,就像是在赴一个约会或者是去办什么要紧的事情。终于有一天,纪省三不再讲方言,开始说普通话。纪省三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大声说,早上好,好久不见了,你还好么?纪省三发现对方就像是受了什么羞辱,忽然一下子涨红了脸。纪省三却并不在意,只是不屑地笑了笑,又继续向前走。
每次纪省三出门散步的时候,柴秀英总是偷偷跟在后面。柴秀英看着纪省三慢条斯理地换衣服。纪省三把手里的黑色礼帽举起来,撮起嘴唇吹了吹浮灰,再在上面捏出些梭角,小心地戴在头上。然后在门背后摸出块脏抹布,在皮鞋上潦草地擦了擦。等到做完这一切,纪省三便站在院子里响亮地清了清喉咙,子弹似地吐出口浓痰,这才出门散步。
柴秀英看见纪省三把大衣脱下来,露出里面的浅灰色绒线衫。因为热,纪省三总是一边走一边伸手去抹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柴秀英每次都有一种想上去帮忙的冲动,但每次都忍住了。她知道,要是纪省三看见柴秀英跟着他,肯定会不高兴的。柴秀英发现,纪省三散步的时候,村里人都跟说好了似的,全都悄悄地避开了。那些偶尔遇上的,一定是原本想躲却没有躲得了的。因此在纪省三面前总是尴尬地红着脸,或者一声不吭满脸愠怒。柴秀英知道,村里的许多人都有些嫉恨纪省三。但是,柴秀英跟纪省三一样,一点也不在乎他们。
要不是纪省三忽然去世了,柴秀英可能真的会像她当初说的那样,再不到纪锋家来了。可是,纪省三忽然在一天夜里心脏病发作,等到柴秀英手忙脚乱地喊来邻居,把纪省三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纪省三去世之后,柴秀英也大病了一场。对于纪省三,这个一辈子给了她许多磨难的男人,柴秀英简直说不清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年轻的时候,因为总是挨纪省三的打,她几乎是恨他的。因为仇恨,便拚命地跟别的男人偷情,五个孩子中有二个是柴秀英跟别的男人生的。这秘密只有柴秀英一个人知道,纪省三一直毫不知情。因为羞愧,柴秀英总是小心地讨纪省三的好,即便是对纪省三的暴虐也一直竭力忍耐着。现在,这秘密让柴秀英越发愧疚起来。
纪省三去世之后,柴秀英在很长时间里几乎有些不相信,这一切竟是真的么?直到纪锋把柴秀英再次接到了城里,儿媳妇赵小玉的肚子像小山似的鼓了起来,不久小孙子便出生了,柴秀英依旧有些神思恍惚。现在,柴秀英似乎也染上了纪省三当初的习惯,总是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
窗外的梧桐树只能看见些树梢,那些落满灰尘的暗绿色枝条,在空荡荡的天空中看起来就像是村前的那座小山包上的景象。马路上的汽车一路轰鸣着向前跑,听起来像是要变天了。柴秀英侧着耳朵倾听着,总是疑惑会有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要发生。赵小玉每次见她这样,便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大。柴秀英这才惊醒似地站起身,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便站在客厅的角落里看保姆拖地洗衣服。
小保姆很年轻,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眼睛里看不见活儿,又常常做不周全,时常做不了一半便觑着机会偷懒。柴秀英看见了,少不了要吆喝几句,骂她长了一身的懒骨头。小保姆经常被柴秀英骂得眼泪汪汪的,不敢做声。但是,要是小保姆因为什么事没做好被赵小玉数落,柴秀英又会忍不住给她打掩护。这倒也不是柴秀英喜欢小保姆,而是看不惯赵小玉那副做派。赵小玉虽然把柴秀英的有意作对看在眼里,却从不与柴秀英多说什么,等到纪锋下班之后,这才一五一十地说给纪锋听。
不久,赵小玉便把小保姆辞退了,换了一名中年女人。中年女人是做惯了保姆的,干起活儿来十分利落。女人一眼便看出在这个家里应该听谁的,对柴秀英也客气地敷衍着。但是,柴秀英时常能从女人的眼睛里看出些没有说出口的轻视。柴秀英原本就是个能干人,岂能甘居人后?而且,那人只是个保姆。于是,便竭力打点起精神,凡事总是抢在前头。可是,柴秀英做的饭菜赵小玉吃不惯,不是嫌太咸就是太油腻。而且量也太多,每次都是满锅满盆地剩。以前,家里养着猪,还有一大群鸡鸭鹅,剩饭正好可以当饲料。后来那些鸡鸭鹅虽然全都卖了,这习惯柴秀英却一直保留着。家里每天都有剩饭,让她有一种富足的感觉。可是,这却让赵小玉十分不满。
赵小玉还在做月子,因为担心会发胖,吃的东西既要有营养又要控制热量。许多东西柴秀英连见都没有见过,更别说做了。以前过穷日子的时候,柴秀英连炒一个鸡蛋也要放一大把盐。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柴秀英又习惯多放油,认为这样炒出来的菜油汪汪一片,既好看又好吃。但是赵小玉却一点也不领情,只吃几口便推说不舒服到卧室睡觉去了。见赵小玉离开,柴秀英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喜色,又跟纪锋唠叨起从前东邻西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因为担心赵小玉,纪锋只是低着头吃饭,并不怎么接柴秀英的话。柴秀英却不在意。能有机会跟纪锋单独在一起,她已经十分满足了。
就连儿子家里的东西,柴秀英用起来也总感觉不顺手,不是太小就是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施不开手脚。哪像在家里,明敞敞的大院子,一盆水呼地泼出去好几米远。柴秀英嫌洗衣盆太小,便把脏衣服放到浴缸里,等洗好之后,又把纪锋的一双球鞋用肥皂粉泡在里头。然后在胳肢窝里一边夹一个洗衣盆,到阳台上晾衣服。谁知衣服还没有晾,赵小玉便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说内裤怎么能跟袜子放在一起洗呢?还有这件白衬衣也是应该分开洗的,现在弄得白一块黑一块的,还让人怎么穿?等到赵小玉从卫生间里出来,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大声喊保姆过来给浴缸消毒。一边喊一边抱怨,马上要给宝宝洗澡了,现在把浴缸弄得这么脏,这不是添乱么?
因为气不过,柴秀英第二天便躺到了床上。先只是装病,希望能引起儿子的注意,煞煞赵小玉的威风。纪锋自然十分焦急,当即跟赵小玉吵了起来。吵完之后,连忙带柴秀英去医院看病。路上,柴秀英流着眼泪,指着后背上的一小窝红水泡给纪锋看,说都六十多了身上从没有长过东西,现在竟然出了一身的蛇蛋疮。在医院里,各项检查做了七八样,到底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医生只说大概是年纪大了,又因为睡眠不足导致抵抗力下降所致,建议回家多休息。在这之后,柴秀英便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养病。赵小玉自知闯了祸,说话十分小心,生怕柴秀英听了会生疑。后来,竟连话也不跟她说了。柴秀英心中有气,索性继续装病,越发不肯起床了。可是,装着装着,竟然真的生起了病。
因为生病,柴秀英每天只是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看着保姆抱着孩子在面前转来转去,看着赵小玉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上厕所。柴秀英不明白,小孙子都这么大了,赵小玉为什么还不去上班,总是呆在家里?赵小玉在单位请的是病假,可看她那样子哪像是有病?整天尖着嘴吃东西,要不就是戴着耳机听音乐,脸上还经常糊一层烂稀饭一样的东西。柴秀英每次看见,气便不打一处来。而儿子纪锋每天早出晚归,下班之后总是满脸的倦容。因为疲倦,对柴秀英的问候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每当这时,柴秀英的心里便会涌出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因为太寂寞,偶尔赵小玉出门的时候,柴秀英便会觑着机会跟保姆说话。从年轻时吃辛吃苦,好不容易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到丈夫纪省三去世,再到现在落下一身的病,还要时不时地受赵小玉的气。说到伤心处,柴秀英忍不住泪水涟涟。保姆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嗯嗯地听着。柴秀英掏出块手帕揩了揩眼晴,忽然体己地说,你不要以为赵小玉是什么好东西,她做的那些下作事都让人说不出口。说完,便把以前的那些旧话说给保姆听。保姆听了,忍不住咬着嘴唇偷偷地笑。柴秀英顿时来了兴致,越发渲染得有声有色。直到赵小玉从外面回来,柴秀英这才重新躺到床上。虽然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柴秀英感觉有些累,但是心情却变得格外轻松。
没过多久,保姆为了讨好女主人,又把柴秀英说的那些曲曲折折地说给赵小玉听。赵小玉一听便炸了,但却不敢当面跟柴秀英发作,只是借故摔了几次东西。等纪锋下班之后,窝了一肚子火的赵小玉这才把纪锋拉到一边。赵小玉委曲道,以前的几个保姆都是因为她在里头挑刺作梗,人家才摞挑子走人的。八辈子没用过人,刻薄得没有边了。因为是你家上人,我也不好多说什么。现在倒好,又拿保姆当知己,把家里的隐私四处张扬,这让我以后在保姆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晚上,等到赵小玉和孩子都睡下之后,纪锋这才坐在柴秀英床前,但却不知该怎么说,只是让她以后不要跟保姆说太多的话。柴秀英当即红了眼圈,说你媳妇不跟我说话,现在连保姆也不让理我了?见柴秀英伤心,纪锋连忙说不是那意思,有许多事城里跟乡下是不一样的,你又弄不清,就不要多说了。
为了这件事,柴秀英又病了一场。不久,家里的保姆也换了。虽然新保姆对柴秀英十分客气,但柴秀英却再不敢多说什么了。这倒不是柴秀英怕赵小玉生气,而是因为儿子的缘故。柴秀英几乎有些本能地怕纪锋。怕他生气,更怕他讨厌自己。现在,柴秀英几乎整天躺在床上。无所事事的柴秀英唯一能做的就是体味自己的身体,健康与疾病两种意念经常在柴秀英的脑子里打架,弄得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柴秀英知道,在这个家里,只有纪锋才是真正关心她的。因此,纪锋在家的时候,柴秀英的病便会忽然加重些,有时甚至连床都起不来。于是,纪锋只好把饭菜端到柴秀英的床前。劝了半天,柴秀英这才哼哼叽叽地坐起身,吃下小半碗饭。纪锋放心不下,又把柴秀英带到了医院。可是,仍旧没有查出什么问题。
但是,柴秀英真的觉得自己生病了。只要一有机会,柴秀英便会把病症说给纪锋听。柴秀英说她在阳台上几乎不敢朝下看,一看便天旋地转头发晕。天气刚刚转凉,柴秀英便开始抱怨身体里有一小股风在里头转悠,那一小股风经常停留在她的脖子上、膝盖处,或者是肩膀的关节缝隙里。柴秀英对纪锋说,这都是从前生孩子的时候落下的毛病。一说起从前,柴秀英的话匣子便一下子打开了。而且,柴秀英又想起了死去的纪省三,忍不住又要伤心落泪。柴秀英说,看看你媳妇现在享的福,这样的日子我可是一天也没有过过。这样的话被赵小玉听见了,心里自然不痛快。赵小玉对柴秀英总是生病也十分不满。有一次,柴秀英听见赵小玉低声对纪锋说,她这是装的,你回家之前还好好的呢,怎么一看见你,就病成了这样?为了把自己的病证明给大家看,柴秀英索性装起了糊涂,不仅不肯起床吃饭,似乎连别人说话也听不明白了。
纪锋终于害怕了,连夜把柴秀英送到了医院,当晚便住了下来。纪锋放心不下,特意每天请半天假专门做陪护。柴秀英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每天打些营养针,又有纪锋陪在一旁嘘寒问暖,心里舒坦了许多。只是纪锋既要上班又要照顾病人,十分辛苦。保姆每天要到医院送饭,只好把孩子丢给赵小玉一个人。赵小玉是清闲惯了的,一时手忙脚乱照顾不周,孩子感冒发起了高烧。纪锋只好丢下柴秀英,再火烧火燎地赶回家,把孩子带到医院去。见一家人被折腾得乱了营,又看见高得吓人的医疗费,柴秀英住不下去了。早晨医生来查房的时候,柴秀英主动要求出院。为了证明自己大好了,已经卧床不起的柴秀英当着医生的面起床洗漱、上厕所,倒把一边的纪锋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出院之后,纪锋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柴秀英从纪锋的眼睛里准确无误地看出了疑惑,而厌倦和无奈似乎就隐藏在这层薄薄的疑惑后面。柴秀英的脊背顿时冒出一层冷汗。[NextPage]
星期天的早晨,柴秀英终于把屎拉到了床上。柴秀英原本是要起床上厕所的,可是,身体忽然一下子变得滞重起来,简直连脚都抬不动。于是,柴秀英便继续一动不动地躺着。她不想动,也不应该动,因为她是病人,躺在床上原本就是应该的。一想到自己正病着,深切而绵长的怜惜便呼地一下袭了过来,几乎让柴秀英落下泪来。柴秀英知道她现在这个样子总会有人照料她,至少纪锋会这么做。纪锋不会知道,她是多么需要他照料啊,就像纪锋小时候她曾经照料过他那样。现在,柴秀英已经想不起来在纪锋小时候是怎么照料他的,可是这并没有什么关系。柴秀英觉得自己早已经变成了婴儿,一个柔弱无助需要别人细心呵护的婴儿。
直到赵小玉大呼小叫喊起了臭,掀开被褥四处查看的时候,柴秀英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纪锋并没有过来,只是远远地站着。保姆帮柴秀英擦拭身体的时候,柴秀英忽然感到一阵痛彻骨髓的耻辱。这耻辱来得如此突然,柴秀英几乎在一瞬间忽然泪流满面。
春天来临的时候,柴秀英终于可以起床了。小孙子被送到托儿所之后,家里便不再用保姆了。不久,赵小玉也上班了。家里常常只有柴秀英一个人。独自一人的时候,柴秀英感觉自己好多了。柴秀英慢慢地穿衣起床,独自在阳台上闭着眼睛晒太阳。但是,坐着坐着便进入半睡眠状态。现在,柴秀英早已经彻底陷入孤独之中。赵小玉几乎形同路人,纪锋总是在忙,小孙子又淘气得厉害,一家人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柴秀英的身体不好,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在一边一声不吭地呆着。纪锋看起来虽然依旧孝顺,但是细心的柴秀英却忽然发现,儿子不知从什么时候也已经变成了陌生人。
村子里的那些事早已经说过无数遍,再没什么新鲜话题。只有偶尔老家有人打电话过来,柴秀英这才重又变得绕舌起来。柴秀英热心地和他们议论着家长里短,以主人的姿态邀请他们来城里玩。赵小玉见状,便有些不高兴了。以前赵小玉生孩子的时候,纪锋的几个弟妹和家里的亲戚成群结队地过来,住不下便在客厅里打地铺。一群人名义上是来贺喜,实际上是借机旅游的。一住一二个星期,直闹得鸡犬不宁。不仅吃住在这里,连出门的车票也要纪锋掏钱。算起来他们出的那一二百元喜礼钱,根本就不够花销的。赵小玉因为这件事早就窝了一肚子火,现在见柴秀英又在那里无事生非,脸上便挂不住了。柴秀英见状,这才讪讪地闭了嘴。
周末的时候,纪锋总算闲了下来。偶尔喝了点酒,又因为柴秀英在一旁,便会在饭桌上想起童年的事。说柴秀英当年做的手撖面如何地有劲道,还有那些用半寸长的杂鱼做的小鱼锅贴,如何的喷香可口。每当这时,柴秀英便会兴奋得两眼放光。为了让纪锋重温美味,柴秀英又做了一次小鱼锅贴。谁知纪锋刚吃一口便转身吐了出来。一旁的赵小玉见状,歪着嘴笑道,怎么?这么难吃呀?看来所谓的童年记忆完全是靠不住的。赵小玉悄悄附在纪锋耳边说,那些小杂鱼连肚子都没有清理,鱼肠子和鱼鳃都留在里头,脏死了。纪锋有些生气,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讲?赵小玉委曲道,我哪知道是这样?你当初把这说成是人间美味,我还以为就因为留着鱼肠子才好吃呢。
因为小鱼锅贴的事,柴秀英受到不小的打击。经常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反正纪锋和赵小玉中午都不回家,小孙子又在托儿所里,柴秀英索性连午饭也省掉了。柴秀英坐在阳台的躺椅里,阳光隔着层玻璃稀稀地落在身上。柴秀英闭上眼睛,经常会看见纪省三戴着出门的礼帽在窗外一声不吭地看着她。这让柴秀英十分纳闷。柴秀英说你不是散步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纪省三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柴秀英便知道他肯定是因为什么事在生气。以前要是柴秀英做错了什么事,纪省三总是用这种方式警告她。要是柴秀英依旧不知悔改,纪省三就要动拳头了。可是,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呢?柴秀英歪着头拚命思考着,依旧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窗外的阳光已经从柴秀英的身上跑到了阳台的角落里,柴秀英忽然意识到自己一定是睡觉睡过了头,耽搁了做饭,难怪纪省三要生气了。柴秀英在躺椅里翻了个身,打算去做饭。于是,便打了个哆嗦醒了过来。
这样的梦柴秀英后来又做过好几回。每次醒来之后柴秀英都在琢磨这梦到底是什么意思,纪省三是要她做什么呢?这个问题把柴秀英搅得寝食不安。虽然一直弄不明白,柴秀英却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在她的生活中或许要发生点什么事。她虽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事,但却有点恐惧地期待着它。就连纪锋和赵小玉也有些察觉到柴秀英的反常,但因为知道她有病,也没怎么当回事。
现在,柴秀英在家里几乎什么事也不用做。偶尔赵小玉因为什么事来不及回家做饭,柴秀英才会简单地做些饭菜。赵小玉早上出门的时候就说过,下班之后还有别的事情,可能要晚点回家,让柴秀英把饭先做上。柴秀英在水笼头下淘米做饭的时候,又想起赵小玉说这话时的表情,那种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厌倦与无奈。现在,这厌倦和无奈就趴在半米远的墙壁上贼眉鼠眼地看着她,柴秀英忍不住有些愤怒起来,劈手把淘米筐扔到了地上,然后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下来。
柴秀英躺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坐起身。淘米筐滚在厨房的水泥地上,柴秀英弯腰去捡,于是便看见了散落在水笼头下的那些老鼠药。这几天,老鼠在夜里咬破阳台上的纱窗,跑到厨房里偷吃东西,闹得一家人不得清静。纪锋昨天买了些灭鼠药回来,柴秀英还没有来得及把它们做成诱饵,只是随手扔在那里。看见那些药,柴秀英忽然有些心慌意乱起来。柴秀英弯腰想把它们捡起来,手却哆嗦得几乎拿不住,于是只好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柴秀英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却心慌得越发厉害了。柴秀英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要不然她肯定会被憋死的。于是,柴秀英呼地一下站起身,把那些药全都倒进了电饭锅里。
这个动作几乎把柴秀英吓住了。柴秀英举着勺子愣愣地站在那里,然后犹犹豫豫地把勺子放到锅里慢慢搅了起来。一股类似于炒熟的花生米的香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柴秀英歪着脑袋嗅了嗅,这样的香味让她很满意。柴秀英一边嗅着这香味,一边干起活儿来。先用抹布把灶台擦洗干净,又把厨房的地来回拖了好几遍。等到做完这一切,柴秀英已经慢慢平静了下来,几乎忘掉了刚才发生的事。有一瞬间,柴秀英忽然意识到,纪锋下班之后会喝锅里的粥。那么,他肯定是要中毒的。中毒之后的纪锋一定会被送到医院去,这样,柴秀英就有机会照顾他了。一想到纪锋躺在医院里,而她在一边端水喂饭,这样的情景几乎让柴秀英高兴起来。
天色一点点地暗了下来,该去托儿所接小孙子了。柴秀英锁上门,下楼的时候,看见几个孩子正在院子里玩石头、剪子、布的游戏,清脆的童声在暮色中传出很远。石头砸剪子,剪子剪破布,布来包石头……忽然有个孩子大声喊:不对不对,怎么是你赢了呢?再玩,再接着玩!
(实习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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