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桑部落的三代女人

2018-07-01 17:59 编辑:娄幻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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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秀英[佤族]

  序

  记不得是哪年哪月哪日,但晓得,走出石洞的那天,月亮圆、月亮明。山草山花、树林野果分得清。

  阿佤人的祖先,一个赤裸着全身、前腰吊块兽皮、脸上刻满皱纹、头发白花花的男人,双手捧着燃烧的柴皮,领着十来个同样赤裸的同族人,走上了小路。

  小路铺满老野牛的脚印,细细长长这是野牛的路。走了三天三夜,来到有条小溪、长满野果的山梁。他们把这个地方叫班老。

  在三棵黄心兰树中间,大家拉着手,踩平野草、扳断树枝、咬下芭蕉叶,挨着大树,搭起了三个窝棚。

  白天,男人们爬上高高的山梁,追赶麂子、围住野猪;女人们下到深深的箐沟,找野菜、摘野果;晚上,在三个窝棚正中,烧起通天大火。用绿竹筒煮野菜,用大火烤着兽肉。大家填饱肚皮,抹抹嘴巴,一起围着火塘跳:

  香香脆脆的兽肉,
  清清凉凉的山泉,
  酸酸甜甜的果子,
  苦苦涩涩的野菜,
  生在老林,
  长在深箐,
  养着走出石洞的阿佤人……

  原来,只有三间窝棚的班老寨,现在已经是有十间矮小茅草竹楼的部落了。

  这天,一大早,“嘣!嘣!”的铓锣声在大雾中敲响了。有的阿佤人扛着粗大的树干;有的背着成串的茅草排;有的抬着要丝丝的凤尾竹;妇女们的竹篮里装着一筒一筒的小红米水酒,他们来到部落中间的一块空地上,帮一家要拿婆娘的阿佤人建盖新竹楼。

  妇女人整齐地排成一行,挥动着锄头平整地基。小伙子们把一根根圆柱子栽上,架上大梁。老人们爬上房顶,把草排拴上……太阳下山时,竹楼盖好了。

  新房的主人,在竹楼四周烧起柴火,翻烤老鼠干巴、麂子干巴、野牛干巴。

  人群围住火塘、轮流喝着水酒,嚼着老鼠干巴。

  小雀睡觉的时候,阿佤男人拉着阿佤女人,跳着唱着送主人进新房。这间新房还没有见到太阳,汉兵军阀就进山,一把火把窝棚点燃了。

  一根根柱子,像一柱柱快烧尽的香火,冒着小股的白烟。被砍去头的、割去耳朵的、挖掉眼珠的、划开肚皮的阿佤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姑娘们赤裸裸地捆在大树上,长长的黑发遮着她们不瞑的眼睛。猎狗望着主人淌着眼泪。班老部落的草屋顶变成了白灰,被山风抬得老高老高。

  侥幸剩下来的阿佤人,带着婆娘儿女,逃进了深深的老林。

  马桑部落的诞生

  大雾懒洋洋地爬上了山顶。一个壮实的阿佤汉子背着大竹篮,低着头在山路上走着。他的婆娘抱着三岁的小叶嘎,脚跟脚地挨着他,他们钻出了绿茵茵的翁嘎山。

  阿佤汉子站到了山包上,按着手中闪亮的长刀,圆鼓鼓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他望着山下,祖先踩下的地基、生养子孙后代的班老,愤怒得用嚼槟榔染红的牙齿咬破了厚厚的嘴皮。他的婆娘哭酥酥的脸上,又滚满了泪珠。

  “哇啦”一声,小叶嘎哭了。阿佤汉子拍拍她的小屁股,推着婆娘,走进了黑压压的原始森林。

  老林里有棵车树王。

  这是十丈高的撑天伞。枝杈伸得很开,遮得下两个部落的人躲雨歇晾。十个阿佤汉子分开手,还拢不了树身。树叶绿茵茵、密密层层,树叶间看不见空隙,漏不进阳光雨水。

  一阵大风从山头下来。

  风翻动树叶,哗哗啦啦。熟透的车树果,滚满树下。树上的贪嘴鸟飞了,小野兔、小马鹿,拼命逃向林子深处。

  一只过山虎随着果子的香味走来。

  阿佤汉子拉着婆娘,躲到一棵大树后面。

  老虎低着头吃果子。吃饱了,抬着圆鼓鼓的肚子,懒洋懒洋地走了。

  豹子扬着头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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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阿佤伙子,提着一竹箩大枇杷果,轻手轻脚地上了竹楼梯。

  叶嘎睡在火塘边的竹篾床上,身上盖着一张花豹子皮。她的脸对着火塘,微微弱弱的火光照着她那甜甜的笑脸。

  他把竹箩放在门口,悄悄地走下竹楼梯。

  天亮了。

  叶嘎推开竹门,又挎上大竹篮,朝着野竹多多的地方走去。

  阿佤山上的野竹,习惯在山箐沟边生长。每年老历七、八月,野竹根上就冒出很多小竹笋来。

  叶嘎走进竹林。她用脚蹬倒两桩笋子,一手拖一个回到竹篮旁边。

  可竹篮已被竹笋塞得满满的。篮子顶上还横放着两筒比手杆还粗的竹筒。叶嘎愣了一下,奇怪地望着周围。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箐沟水流动的声音。

  叶嘎拿起竹筒,掏去塞在竹筒里的竹叶。里面塞着白生生的笋丝条。她抓了一撮,放进嘴里咂了几下,酸酸的、味道满好。

  记得小的时候,常听阿爹阿妈说,野人没有家。他们住在山洞里,常常在水沟边用竹筒腌酸笋吃。

  这条箐,没有野人的脚印,也没听说过有野人。

  叶嘎心跳害怕。她把篮里的竹笋和竹筒倒在水沟里,挎着竹篮顺着沟边向前跑。

  阿爹说过,“野人也和家人一样。你不逗他,他不害你。”

  再说,现在大白青天的,真是有,他们也不会出来。

  叶嘎的胆子又大起来。

  又跑到竹林里,扳了几桩笋。砍下三节绿竹筒,把竹笋剁细,塞进竹筒里,灌上清泉水,盖上竹叶靠在水边。又挖了几个小坑,放上黄竹叶垫底,把笋子一片一片地削进坑里,再盖上竹叶。过十天半月来拿回去。与野菜煮在一起,再用一个涮涮辣在汤里涮几下,就成了阿佤人爱吃的烂笋菜。

  太阳下山时,她回到自己家的竹楼上。

  她刚放下竹篮,发现装满酸竹笋的竹筒,又跑到了她的篮子里。她拿出绿竹筒,看着自言自语地说笑着:“肯定是仙人,仙人晓得叶嘎爱吃酸竹笋,专门把酸竹笋筒放到她的篮子里。”

  她抓了一把放进锅里煮着。

  晚上,睡梦中,叶嘎梦见自己又去扳竹笋。她背着竹笋往回家的路上走着。突然,前面走来了四个光身子披长头发的汉子,堵住了她。

  “姑娘,你嫁给我们,做我们的婆娘,我们好好待你。”

  “你们是什么人?”

  “野人。”

  “你们没有家?”

  “翁嘎山就是家。”

  “我不嫁野人,我不嫁……”叶嘎边说边跑。野人一直在后面紧追着她。

  叶嘎吓醒了。

  她满头大汗,全身软瘫瘫,连竹楼也爬不下去。叶嘎害了一场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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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河绕桥来,

  隔山绕路来,

  小雀叫你莫怕,

  豹子吓你莫怕,

  叶嘎回家来。”

  魔巴给叶嘎叫魂。从部落外面,叫着来到竹楼上。把茅草扭成绳子,拴在叶嘎的手杆和脚杆上。叶嘎倒在火塘边昏昏晕晕地睡着了。

  她一觉醒来,病好了些。

  她摇摇晃晃,走到门口,扶着竹门,向远处的竹林望去。

  她在沟边腌下的竹笋该酸了,埋在土里的烂笋片,再不拿回来吃,就会被蛆吃得一点不剩。她想去拿笋子,又怕真的碰上那四个野人汉子。一想到他们,她的身子又软了。

  她只好倒在竹床上。

  她看见了她的阿爸,看见了她的阿妈,他们没有说话就走了。

  “阿爸阿妈。”叶嘎叫着醒了。

  她睁开眼眼睛。竹楼空落落的。只有她和冒烟的火塘。

  叶嘎坐起来,她明白了。她好久没有给阿爸阿妈献饭了。今天,他们回家来找吃的。她伸手从火塘头上,取下最后一个老鼠干巴,烤黄,抱着泡酒,爬下楼,跪在阿爸阿妈的坟前,把泡酒、老鼠干巴放在坟头:“阿爸阿妈,叶嘎烧的老鼠干巴,叶嘎泡的水酒,你们快吃,快喝,叶嘎好好的,你们莫挂我……”

  叶嘎爬上楼,一点力都没有了。

  她正想着到阴间去找阿妈。

  这时,好久没有人走过的竹楼梯,又发出“吱吱格格的响声。

  叶嘎真以为是阿妈的脚步声,在床上,拼命地挣扎着要起来。

  脚步声一直来到火塘边。

  叶嘎挨着火塘的身子,突然感到热乎乎的。

  拿碗筷的声音,往锅里倒水的响声。响了,又停了。

  热乎乎、甜甜的东西流到了叶嘎的嘴里。她的喉咙一下一下地抽动起来。

  她吃过这种东西。

  是野蜂蜜。在高高的山上野蜂爱在小红果树上做窝。有蜜的时候,把小树坠得弯下腰,像月亮一样,一饼地吊着。

  阿爸在世时,每年这个季节,都要爬上高山,去找蜜。蜜化成水,蘸苦荞粑粑,吃起来好吃。粑粑一点都不苦。

  又咽了一口蜂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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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微微地睁开了眼睛。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小伙子。

  他比叶嘎高出一个头。肉皮和她一样。除了那口牙齿和白眼球外,身子像火塘的炭团一样黑。

  他的眼前和脑门上,没有皱纹,和她的岁数上下不大。从他那一寸厚的下嘴唇里看得出,他是个嘴笨、心好的阿佤汉子。

  他身边放着两个竹筒,跟那天横放在她篮子里的竹筒一个模样。

  他的右边,还有一个装着烂笋片的提箩,和装大枇杷果放在门口的提箩一模一样。莫非他……肯定是他。

  叶嘎望着他,眼泪淌出来了。她爬起来,坐在火塘边,病像好了似了。

  他们相互对视着。

  她的脸“唰”的一下羞红了。

  他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两人默默地坐着,一个也没有吭声。

  叶嘎拿出小烟锅,塞上一把烟叶,递到他手中。

  他咂完了老草烟,从怀里掏出准备了好久的,磨得滑滑溜溜的竹项圈,戴到了她的脖子上。

  她答应嫁给他。他决定拿她做婆娘。

  随着“叽叽嘎嘎”的说话声,竹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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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群伙子,拿着一把有三尺长的阿佤长刀,闯到火塘边,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说:“哪座山的野蜂子,想来这里采花?真是老鼠眼睛见不着天,这没有你落脚处!你快滚出去!找山岩上的野花去。”

  “冷饭狗,快出我家门。以后,再上我家的竹楼,我要告诉寨子里的姑娘,你们头上、脸上、被女人撒尿冲过,叫你们这世,拿不着婆娘。”叶嘎指着他们认认真真地说。

  他们放下长刀。望着叶嘎。“他是你的什么人?”

  “我的汉子。”

  他们睁大了眼睛,望了她一眼,乖乖地下了竹楼。

  他望着她。她瞧着他。两个人在火塘边,忍不住“咕咕”地笑开了。

  她和他定下结婚日子。

  部落里当事人,要他进部落那天带来一头活的野猪,一只活的麂子,才准他俩磕头结婚。

  他没有家,他和他的一个弟弟住在石洞里。

  他回到石洞,和弟弟商量,就进了野兽多的地方。

  弟弟支扣子得力,就到山梁上支扣子,等麂子。

  他下箐沟,挖了一个陷井,守野猪。

  结婚的那天。

  天亮雀叫的时候,扣子勒住了麂子,野猪掉进了陷井。

  太阳照到马桑部落的时候,兄弟俩背着麂子、野猪进了部落。

  部落里歇活一天。

  大家在叶嘎家的竹楼下,烧着一堆堆柴火,烤着野猪肉,喝着小红米泡酒。

  结婚的两个人腰间都系着老野猫皮。

  他俩给大家敬献泡酒。顺着给部落里的长老磕头。

  长老们摸着他们的头,要他们像芭蕉一条心,像大树藤子,紧紧裹在一起,生娃娃过好日子。

  结婚后的第四天。

  小两口在翁嘎山梁上砍开了一块地,一把火烧后,在黑土皮上种上了包谷籽,撒下了小红米秧。从此,叶嘎每天一早来到地里,锄草撵雀。她的男人天不亮就扛着弩进山,黄昏时背着兽肉归家,两口子的日子过得顺心自在。

  他们一起生活的第二个秋天。

  叶嘎的身子越来越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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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男人,到处烧香求神,求老天爷保佑叶嘎生下他们的娃娃。

  叶嘎生娃娃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她的男人进山了。走时对她说:“我去山上打野牛,给你生娃娃时吃。”

  他走了,三天没有回来。

  第四天,清早,她拄着一根竹棍,挺着大大的肚子爬上了高高的翁嘎山。

  高高的翁嘎山。

  山头上被密密层层的树叶遮盖着,看不见老天,见不着太阳。

  山脚下的枯枝落叶,湿漉鹿的,虫蚁蚂蚁,爬来爬去。齐腰深的杂草没留缝隙地挤在一起。每向前拉动一步,脚要被刺戳几下,手杆上划破几道血口。叶嘎用棍子扒开杂草,不停地向山梁爬去。

  翁嘎山顶上,没有人来过,找不着人踩下的脚印。

  叶嘎拉着草杆,爬下深深的沟底。看不见野牛的影子,只有老虎的脚印,一对一对地深印在黑泥里。

  她又顺着山梁爬上去。

  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马苦草林。这些草野牛最爱吃。马苦草直挺挺地站着。野牛这几天没有来过。

  她又从翁嘎山梁摸下去。

  沟边上长着半腰高的水草。被野牛吃得乱糟糟的。有些地方只剩下根根,有些地方草睡平了,旁边有野牛屎。野牛在这里睡过觉。

  野牛踩下的脚印,新鲜鲜的。人的脚印,老虎、豹子、麂子、马鹿的脚印也混杂在上面。

  叶嘎停住了脚步大声喊男人,喊声消逝在远处,又被远处的山壁碰回来了,她听见自己惊惶的声音,紧张得全身冒冷汗,汗毛一起竖了起来。

  她的身子晃动着,眼睛花了。天和地也跟着转动不停。她被一根枯树柴绊了一下,昏倒在沟边的水草林里。

  一只小花鹿,嗅着叶嘎的脚印走过来,站在她身边,伸出长长的舌头,在她的脑门、脸上、嘴皮上一下一下地舔着。

  她轻轻地动了一下身子,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睛坐起来。

  小马鹿跑了。

  她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来,拉着沟边的水草,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一只小灰雀,像被老鹰啄了它一嘴似的,“叽哩!叽哩”地叫着,从叶嘎的头顶上飞过,正正地拉了一堆雀屎在她头顶心上。

  她的脚自然地停住了。

  阿爸阿妈跟她说过,雀拉屎在身上,有祸事。要赶忙烧香、求神。

  她张惶地跪下双膝,双手合并在一起,嘴不停地念:“老天爷呀,求求你,我的娃娃要出世了。娃娃要见爹,爹要见娃娃,求求你保佑娃娃的爹无灾无难。”

  叶嘎说完,又沿着野牛和老虎的脚印走去。

  太阳躲进山脚的时候,在一个山凹里找到了她的男人。

  他睡在水草上,肚皮被野牛角挑开了。肠肠肚肚一大包地露在外面,他断气了。

  她蹲在他旁边,双手捧起肠肚塞进肚里,用水草拴紧肚子。抹下自己的眼泪水,给男人洗去脸上的灰。抹了抹他不眠的眼睛,呆愣愣地瞧着他……

  黄昏色一层一层地压下来,盖住了翁嘎山。

  她和他埋进了深深的黑夜。

  远处,小麂子“咩咩”寒心的叫着。

  周围,时不时,有股小风,碰撞树叶,沙沙作响。

  下半夜,冷嗖嗖的。

  她和他的手脚,冰凉冰凉的。

  夜色,黑古拉漆的。

  她看不见他,他看不见她。

  她爬在他身上,紧紧搂着他。

  “哇”的一声,娃娃生下地。

  灰朦朦的天幕在娃娃的哭声中慢慢让开。

  沟边上,一棵棵山茶。昨日还是骨朵朵。今早,一朵一朵撑开,一树彤红。

  叶嘎的娃娃,睡在水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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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脸红得像山茶。大手大脚像他爸。只有那双大眼睛,是她阿妈的。

  她是个丫丫。

  才怀时,她阿爸就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娜海。

  叶嘎脱下身上的衣裳,裹着娜海,抱着她站在男人的身边:“娜海,叫一声,阿爸,让你阿爸喜喜欢欢到阴间找阿婆阿公去。”

  娜海张开嘴:“哇啦!哇啦”地哭。

  “娜海,哭,大声哭,使力哭,你阿爸睡着听你哭呢……”

  山风停了。雀鸟不叫了。母女俩的泪水干了。

  叶嘎捧起深黑色的土,盖到男人的身上。抱着娜海,跪在她男人面前,磕了三个头。

  山风又呼呼啦啦,撕扯着树枝打架。

  叶嘎向娜海的小嘴挤进一滴一滴的奶汁。

  娜海吃完了,咂咂小嘴,眯眯的睡去,热乎乎地贴着叶嘎的怀里。

  叶嘎紧紧搂着娜海。扒开挡住山路的杂草。走一步,回过头来看一下……回到部落,竹楼火塘的柴火灭了。

  叶嘎靠着火塘的柱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还没有亮明,部落里的老大妈们,就踩响了叶嘎家的竹楼梯。她们送了很多吃的。

  叶嘎把娜海放进竹篮里,背着来到地里。

  小红米熟了。

  一朵一朵撑得很开。杆杆上的叶子干枯枯地倒挂着。

  叶嘎轻轻地割下来,放进篮子里。

  收完小红米,撒苦荞,年复一年地栽种着她和汉子一起开挖出来的这块火山地。

  屯箩里装满了小红米,房梁上挂满包谷。

  春风悄悄地进山,吹开了阿佤山的樱桃花,蜜桃花。

  阿佤人忙着舂小红米,煮酒,准备过年。

  娜海的阿舅、叶嘎汉子的兄弟,从外面回来,进了叶嘎家的竹楼。他要拿叶嘎做婆娘。

  按照佤族人的习惯,叶嘎哪怕心里不愿意,还是只有硬着头皮答应他。

  部落里的长老,又让叶嘎和他一起磕头成了家。

  他不像他的阿哥。

  他带来了大烟。

  天天弯在火塘边,烧烟泡,吹大烟。

  日日晚上,来看的、来学吹大烟的人挤满竹楼。

  叶嘎和娜海只能蹲在门口。

  翁嗄山上的那块地,分出了一半种大烟。

  大烟棵小的时候,像油菜,可以拔来煮吃。长到半腰高时开花。白色的、紫色的花很好瞧。

  娜海喜欢红的。阿妈就摘下红色的花瓣,贴在她的脑门、下巴和脸上。

  阿妈远远地瞧着说:娜海像只红蝴蝶啰。

  烟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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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花处,结出绿茵茵、圆溜溜的小果果。果子长大,皮子硬了。用很尖的竹片,一道一道地向下划去。白生生的浆,浓浓地顺着口子挤出来。干了,变成黑色时,又用很薄的竹片刮下来,包在绿叶里,拿回家来,就可以烧烟泡吹了。

  收完大烟。果子干了,白黄白黄的。烟果带把摘下来,拿回家,别在竹楼的草排下,想吃时,拿下来,扳开。里面是芝麻一样的小颗粒。白生生的,味道香香的蛮好吃。阿佤人用锅炒香后,舂细、拌野芹菜、芭蕉心,煮大枇杷叶吃。

  娜海会跑了。她的眼睛像山葡萄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会说话。她的小脸像月亮粑粑一样团,樱桃花一样好看,惹得寨子里的人每天都来瞧他一眼。

  她的阿妈还是天天把她背在背上。

  做活休息时,拔下很多的秧草。坐在树荫下,编织成圆的、扁的手镯。她的脖上、手上、脚上、都戴满了秧草手镯。

  娜海长到阿妈的肩膀一样高的时候,阿妈脸上,出现了皱皱。

  她变得又瘦又小,走路拄着竹棍。

  娜海的老晚爸,眼睛深凹,可以放进一个雀蛋。每天起来,眼屎糊着眼睛,要用棍子才能撑开。

  他吹够大烟,出门来,四仰八叉地睡在竹晒台上烤太阳。

  娜海的阿妈,早出晚归,不歇脚地苦着。

  娜海留在家,帮着阿妈背水煮饭。

  这天,太阳全部下去了。锅里的野菜煮得的,阿妈还不见回来。

  娜海站在竹晒台上,朝着远处望去。阿妈走去做活的地方,来回要路过一个小山包。山包上,经常有几只老雕。专门叼小娃、小狗。太阳不在了的时候,从那里走过的大人都要叼。

  山包上刮起了阴风。

  解放草摇来晃去。撵得地上的树叶,乱钻乱跑。

  冷冷落落的乌鸦,不成群的飞过来。到山包时,“啊……啊……啊”凄凄惨惨地叫三声。

  远处出现了黑点,那是阿妈。黑点越来越大。

  她背着篮子,低着头,像一张弯弓一样地走上了山包,蹲在坡头的土坎上。

  一只大老雕飞过来。

  它在山包上绕着圆圈。

  又过来两只。

  一只跟一只。三只成一圈,绕了好几圈,它们突然排成排,来到阿妈的头顶上打转转。

  阿妈背上了大竹篮走着。

  老雕落下一截。

  一只在下,两只在上。张开尖爪爪,伸出勾勾嘴,望着下面。

  阿妈不敢抬头,放开步子拼命跑。

  老雕冲下来了,抓掉了竹篮。

  阿妈不要命的向前跑。

  三只老雕并排低飞,一起追上来。

  六只尖爪爪,落到了阿妈的腰上……

  “老雕叼人啰!老雕叼人啰。”娜海用力叫着冲下竹楼。

  部落里敲响了木鼓。猎人拿出弩,一箭接一箭地射过去。

  咚咚的木鼓声,哐哐当当的竹筒声,嗖嗖的弩箭声和人的吼叫声会在一起,吓得老雕放下了阿妈,远远地飞走了。

  娜海和大家赶到阿妈面前时,阿妈说不出话来,她脸色白咋咋的,身上留着带血的老雕爪爪印。

  部落里的长老、魔巴,来给阿妈叫魂撵鬼。阿妈没有睁眼,她在火塘边的竹篾床上,睡得熟熟的。

  阿妈走了。

  到翁嘎山找阿爸去了。

  女人娜海

  大清早。雾露还没有睡醒。娜海背着水竹筒走下了竹楼梯。

  吃水的地方,在部落的右边。是一条长满野芭蕉树的山箐。水从高处下来。雨水天,水有凤尾竹筒粗。二、三月天,水只有大拇指粗的一小股。早上背水要赶早。

  娜海来到水边。

  水槽里的水哗哗地流淌着。

  她拿出竹筒,去接水槽里淌下来的水时,突然缩回了手。一条红脖子蛇横在水槽上面蜕壳。

  去年这个季节,一天,她和一个小伴到山坡上去摘野果子。

  小伴走在前,忽然大叫起来:

  “娜海,快来瞧,小蛇在小树棵上蜕壳呢。”小伴站着叫。

  娜海胆子小,她站在原地,双手蒙住了眼睛。

  等娜海放开手,只见小伴手里拎着一张薄薄的白蛇皮。

  这个事情过了二个月后,小伴突然得病死了。

  老魔巴说:“小伴见蛇蜕壳,没有脱下衣裳盖到蛇身上,才得病死的……”

  娜海照着魔巴说的,脱下身上的衣裳,轻轻地盖到蛇的身上,背着空竹筒,朝来的路上低头走着。

  娜海家的竹楼静悄悄的。

  后爹还弯在火堆边打着呼噜。

  娜海跨进竹楼,把空竹筒一个一个地拿出来,靠在竹墙上,背上空竹篮,放上砍柴刀,点燃一对香火,捏着朝部落的神山走去。

  神山就在部落的后山。

  是一片杂树林。唯独有一棵花皮树,高高大大,托着老天。

  阿佤人把这棵树,叫做神树。

  这棵树周围插满了香棍,一年四季香火不断。

  娜海走到神树前,先把香小小心心的插在树根后,双膝磕下,双手杵着地:“老神树呀!可怜可怜娜海。”她磕一下头。

  “娜海到水边,水鬼莫咬她。”她磕一下头。

  “娜海到山上,山鬼莫跟她。”她又磕一下头。

  磕了三下头,她站起来,向翁嘎山走去。

  用蒿子杆搭成的窝棚像一棵老树桩,孤单单地蹲在半坡上。

  白天,放牛娃在窝棚吃晌午、躲雨。晚上,猎人守猎,在窝棚过夜。

  窝棚中间是个火塘。没有烧完的柴,半截半截的丢着。

  窝棚的桠叉上,挂着一个包。包谷胡子漏在外面,这是放牛的带来的晌午饭。

  娜海低着头,走进了窝棚前面的那片株栗果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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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砍刀把干的株栗树砍断,放进篮子里。

  一群猴子从大青树上爬下来,钻进了窝棚把娜海挎包里的四包青包谷翻出来,啃得只剩下光骨头。

  娜海小时候听人说过,有一家人,在翁嘎山上种了一块包谷地。每年包谷熟时,猴山上的猴子就结对成群地来到包谷地里扳包谷吃。一大块 包谷,等不到皮黄就被猴子扳完了。

  第二年。

  这家人就在地头搭了窝棚,包谷成熟的时候,让姑娘纳拉去守地,不准猴子进地里扳包谷。

  每天,天麻麻亮,纳拉就背上土锅、盐巴辣子,用两片柴皮裹着烧得通红的火炭来到地里,在窝棚烧着柴火,站在窝棚门口,

  开初,猴子看见窝棚冒烟,只敢远远地看,不敢进包谷地来。

  有一天,猴子爬在树上,看见纳拉披着长长的头发,蹲着撒尿。猴子知道守地的是女人,大猴王就带着小猴们大摇大摆地进了包谷地。

  大的猴子扳下一包啃两嘴就丢到地里,又去扳另一包。

  小猴子扳一包往肩后甩一包。

  一下子就扳掉了半块包谷地。

  纳拉大声吼,猴子理也不理。

  纳拉拾起地上的石头冲过去,猴子躲闪着让到一边。

  纳拉举起木棒,朝老猴王打去,老猴王纵起一人多高,双手紧紧地拉着木棒。

  纳拉用力拉过去,老猴王使劲拉过来。

  纳拉累得脑门上冒出了汗珠。

  老猴王嘴张嘴地喘着粗气。

  大棒两边,都没有松手。

  “叽哩!叽哩!”老猴王连叫了几声。

  小猴们全都跑到老猴王那边,帮老猴王。

  木棒终于被猴群抢去了。

  纳拉转身跑进了窝棚。

  猴群跟到窝棚。

  纳拉蹲在窝棚里,哽哽咽咽地哭着。

  猴群团团地围着她,“嘻嘻,嘻嘻”地笑。

  大公猴翻出毛粗粗的东西。眼睛红红地,楞楞地瞧着她。

  她双手蒙住了眼睛。

  小猴们一窝冲上去,她被猴按在地上。

  大公猴扒开了小猴们……

  这以后,纳拉每天低着头来到地里,晚上脸酸酸的回到竹楼上。

  猴群天天来窝棚找她。

  山中的树叶落了,地里的包谷黄了。

  纳拉的阿爸阿妈吆着黄牛,把地里的包谷驮回了家。

  纳拉也不到这块包谷地里来了。

  日子像山泉里的水一样,一天天在眼前流走了。纳拉的肚子凸起好高。她的阿妈到处给她找药打虫。

  会草医人的药都吃过了,没有打下一条虫。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更大。

  腊月初十的晚上,纳拉捂着肚子哭叫着。

  她阿妈给她烧香求神,从她的头顶上跨过去,给她撵鬼恕罪。

  纳拉还是疼得在竹篾床上打滚。

  天亮时,她不叫了。大胯下出现了一个怪东西。

  说它是猴子,脸,是人脸。

  说它是人,屁股上又拖了一根不长不短的毛尾巴。

  她阿妈吓得不会动了。

  她自己吓昏了。

  她的阿爸,把怪物放进竹笋壳里用长刀把怪物砍成三截,丢进黑河。

  河里的大鱼,蹭出水面,争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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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起这件事,娜海脊背冒冷汗,连忙背上空竹篮,往回家的路上跑去。

  猴群爬出窝棚,追上来,抓住了她的竹篮。

  娜海又哭又叫,跟猴群厮打着。

  “咚”的一声,放牛伙子岩块,拿着弩从树上跳下来,站到猴群面前。

  猴群放开了娜海,爬上了路边的一棵大树。

  岩块看看自己挂包里的包谷,被猴子啃得一棵不剩,又看看旁边站着发抖的娜海,他蹲在树上,用弩对准了树上的猴子。

  一箭上去,射中了大猴王的头。

  大猴王带箭滚到树下。

  岩块拔出长刀,砍下猴王的头丢朝一边。

  树上的小猴们,缩做一团,爬上树尖,身子紧紧地贴着树。

  岩块又抬着弩,箭一根接一根地飞上去。小猴子一个跟一个地滚到树下。

  娜海望着岩块,她明白了,一个女人是难得活下去的。

  她的后爹,不仅不护她,还要她养活他。

  她要嫁人。

  她还未到嫁人的年纪,可是,现在她……站到了岩块的面前:“岩块哥,我嫁给你。”

  岩块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娜海愣了一下,又追上了他。

  跪在他面前:“岩块哥,我给你生娃娃,煮饭。”

  岩块红着脸,拔腿就跑。消失在绿绿的树林里。

  娜海软嗒嗒地坐到了地上。放声大哭。

  大头蚂蚁抖动着身子,抬着一只断腿蚂蚱从娜海的脚边走过。

  娜海想,她总有一天,也得死在山上。要就被老虎豹子吃掉,不然就是像断腿蚂蚱,被这些小虫虫,拖来拖去,喂这些大头蚂蚁。

  她望着可怜的断腿蚂蚱,哭得更伤心了。

  大头蚂蚁把断腿蚂蚱放在一个红土堆上散开了。

  她抹掉鼻涕眼泪,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它们。

  大头蚂蚁抬着土出来了。

  它们抖动着身子,搧得地上的落叶,“唰唰”的响。它们来到断腿蚂蚱旁边,把抬来的土,全部盖到了断腿蚂蚱的身上。

  娜海惊住了。

  娜海双手杵着下巴在想。

  她死后,要能碰上这群蚂蚁,给自己身上盖些土该多好啊!

  黄昏来到了株栗树林子里。娜海空着竹篮回到了竹楼上。

  竹门关得死死的。

  她把眼睛贴在竹篾缝隙里。

  后爹正弯在床上抽大烟,隔壁的寡妇张着大大的嘴巴,光裸裸的平睡着。后爹吸了一口大烟,含着爬在寡妇身上,嘴贴嘴的把大烟吐到寡妇嘴里……

  娜海使力推了一下门。

  门推开了。

  后爹纵到门口,指着娜海的鼻子:“早上去背水,背回来的是空竹筒。晌午去砍柴,又挎回空篮子来。你趁早上山去,喂老虎豹子算啰。”

  “哐当”一声,后爹又关上门。

  娜海轻轻地走下竹楼,蹲在楼梯脚。她家的大黑狗,摇着尾巴跑过来,爬在她脚,舔着她的大脚丫。

  竹楼上,火塘里的火苗没有了。传来“吱吱嘎嘎”的竹笆响动声。

  娜海望着楼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

  深夜,竹篱笆下的蚰蚰儿,扯着嗓门地叫着。豹子的骚臭味一股一股地飘进竹楼来,小麂子叫得喘不过气。

  部落顶头那家的狗叫了两声。蜷缩在竹笆下的娜海紧紧地抱着脚下的黑狗,不敢出声。

  整个部落的狗都一起叫起来。

  大黑狗从娜海的手中挣脱出来,跑出了院子,和其他的狗集中在一块,嘶叫着朝一个方向跑去。

  “咚咚!咚咚”的木鼓声在木鼓房不停地响着。

  娜海睁开眼睛,天已大亮。部落中间站了很多阿佤人。寡妇披头散发,抬着两只大奶,走下梯子。

  娜海从地上爬起来,跑到人群中间。

  她家的大老黑被豹子咬得只剩下半个身子。娜海跪在大黑狗面前“呜呜”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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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嚎什么,快去拿篮子,背去山上挖个坑埋掉。”她的后爹站在她背后说。

  娜海默默地在想,她迟早会像这条大黑狗,像她的阿爸阿妈一样被野兽吃掉。像这样提心吊胆地活着,还不如趁早去找阿爸阿妈。

  扛弩的、背火药枪的、拖着镖枪的佤族男人,排成长长的队列,带着猎狗,踩着豹子留下的脚印,走出了部落。

  娜海跑回竹楼,系上阿爸留给她的野猫皮筒裙,戴上阿妈留给她的草项圈、草手镯。然后,对着水槽里浮动的影子,把蓬松的长发理到脑后,跑下竹楼,用竹篮背着豹子吃剩的大黑狗身子,走出了部落。

  部落背后的山坡上长满了松树。

  一个个的松包吊在树枝上。小松鼠在树枝上贪心地啃着松包。

  娜海阿妈的坟是在两棵老松下。坟头上长了很多山茅草。

  娜海走到阿妈的坟前,双膝跪下连磕了三个头。拔去坟头上的山茅草,在阿妈坟的左边挖了一个洞,把大老黑的身子放到坑里,盖上土。在坟的右边,和阿妈的坟并排挖了一个能装下自己身子的一个坑。解下系在腰上的有指头粗的棕绳,爬上坑边上的松树,把棕绳拴在松树枝桠上后,站在坑边,拉着绳子结下一个活结望着山下。

  部落里的竹楼稀稀落落地藏在凤尾竹和芭蕉林间。一股股炊烟正从茅草缝隙里冒出来。

  娜海家的竹楼被雨水冲涮成了黑色。阿爸栽下的凤尾竹,一年要长出好多桩青竹笋,把园圃地占了大半。

  阿妈种下的芭蕉树,还吊着两串黄窝窝的芭蕉果。这些都留给吹烟鬼后爹。

  山那边,猎人的牛角号吹响了。在山谷久久地回荡着。

  成群结队的猎人走在山路上。

  走在前头的四条汉子,用四根木棒扛着一只过山虎,向部落的分肉场走去。

  娜海小的时候,最喜欢看分肉。她刚知事的那年,一头野牛闯进部落,撞伤了几个阿佤人。阿佤人在路口上挖了个陷井,捉住了这条野牛。

  分野牛肉的时候,全部落的老人小娃娃都去了。

  娜海拖着阿妈的手,来到分肉场。

  猎人们先把野牛皮剥下来,拉开钉在大树腰上。然后,割下野牛身上的肉,砍成小块小块的,用筷子一样粗的棍子穿着肉块,在场的人不分老小都能得一串野牛肉,过路人碰上,也能分上一串。

  现在,要是娜海去分肉场,也能吃上一串老虎肉。可是,娜海没有心地。

  山脚下“叮当、叮当”的牛铃声隐隐约约地响着。

  娜海伸着头,向牛铃声响的方向望去。岩块拖着放牛鞭跟在牛群后面,走出了山包。

  他的头垂得低低的,生怕别人瞧见他的脸。他常常一个人活动,见着姑娘人会脸红。部落里的人都说他拿不着婆娘,过一辈子孤单日子。

  娜海却偏偏爱着他。

  她默默地向他告别。她喜欢他,到阴间等着他。“啊!岩块哥,娜海要先走了……”

  她转过身子,站到坑边,把事先结好的棕绳活结套在自己的脖子上,闭上眼睛踮起了脚尖。

  “邦当!”一声,娜海海掉到坑里。

  她睁开眼睛,双手捏着脖子上的绳子望着周围。

  林子里静悄悄的。

  娜海慢慢地抬起头,只见几只小松鼠爬在拴棕绳的松树枝上,睁着圆鼓鼓的眼睛望着她。

  “啊!小松鼠,你的心好,救我这条命,可你能帮我活下去吗?”娜海望着树上的小松鼠轻轻地叹息着。

  小松鼠爬到坠满松包的树枝上,用嘴咬下一颗颗成黑色的松籽。

  娜海流淌着眼泪,伸出双手,接着小松鼠摘落下来的松籽,放进嘴里和泪水一起嚼着。

  太阳带着全部的光躲进了山背后。

  娜海听过很多讲死人的故事,活人晚上睡在死人山里,死人会来领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娜海倒在落叶上,闭上了眼睛。

  半夜。

  山风吹动了松树枝。白天被太阳晒得露出黑脸的松籽,嘀嘀嗒嗒地打在娜海的头上。她睁开眼睛,身边有一堆燃着的柴火。

  岩块手里拎着两串烤得黄生生的老虎肉,坐在火堆旁呆呆地望着她。

  “娜海,这是分给你的。”岩块把两串肉递到她面前。

  娜海一骨碌翻起来,惊奇地望着岩块,久久不敢去接。

  “真是分给你的,快拿着。”岩块把老虎肉塞在她的手上。

  娜海捏着老虎肉,双手抖动着。

  岩块坐到她旁边,从她手中接过老虎肉,一点一点撕下来喂到她的嘴里。

  娜海跪在他面前:“岩块哥,你讨我做婆娘。”

  岩块望着她。

  “日他妈个×,老子找你一天一夜了,你到这里跟放牛人玩得开心,叫你好受。”娜海的后爹,拿着绳子,劈头劈脑地朝娜海打过来。

  岩块吓跑了。

  后爹打够了,用绳子捆着她,拖回了家。

  第二天清早,岩经拉着一头牛,他阿妈抱着一筒酒,提着一节麻布来到她家。把牛拴在楼下,东西放在后爹面前,笑呵呵地走了。

  娜海明白了,她后爹已经把她给了岩经。

  岩经是老大,他下面的的都都一大窝兄弟。她要是嫁给岩经后,一但岩经命短,先走了,她又得嫁给他的那些弟弟,走阿妈走过的路。她想到这里,她对后爹说:“我死活也不嫁到他家去,要嫁岩块。”

  “岩块家没有牛。岩经家的牛,东西都拿下了,你想嫁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

  她冲出竹楼,向岩块放牛的方向跑去。

  “卟嗵”一声,她被脚下的秧草绊了一下,跌在路边。她刚抬起头,几个汉子冲到她面前,连拉带拖的,把她推进了岩经家的竹楼。

  娜海做了岩经的婆娘,每天,鸡叫第一声就得起来,点燃火塘柴火,炖上土锅,煮着包谷。

  包谷煮了。竹楼外面有了亮光的时候,她的汉子岩经才从竹床上爬起来,嘴里含着烟锅,蹲在火塘边。

  娜海赶忙倒一竹槽热水,端到汉子的面前。他抹了两把后,她倒掉水,舀满一大木碗包谷放到他面前。

  他吃饱,把碗筷一丢,抹抹屁股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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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海站在晒台上,看着汉子的背影远远地消失后,她才进竹楼,抬起木碗,吃着锅底剩下来的包谷籽。

  娜海这样的侍候汉子,汉子每天回到竹楼上,总是嚼着苦涩的槟榔,低着头不说话。

  娜海不敢在汉子面前多说一句话,常常躲在竹楼下流眼泪。

  一年过去了,娜海的肚子明显的比以前大了。岩经紧绷绷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层淡淡的笑容。他帮着娜海扛柴,做重活,把山里的酸果子用篮子背回来给她吃。

  吃饭时,岩经把雀干巴烤黄后,和辣子舂在一起,放在娜海碗里。

  一个秋天的早晨,娜海生下一个胖娃娃。岩经高兴得从婆娘怀里抱起娃娃。是女娃娃。岩经突然收住了笑容,把娃娃往婆娘怀里一丢,匆匆奔出了家门。

  娜海把娃娃用背背勒在怀里,背水,喂猪,煮饭,像往常一样奔忙着。

  天黑了。岩经才皱着眉头,甩着双手上楼来。

  娜海又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烂饭放在汉子的手里。她自己跪在汉子面前,低着头,心里默默地责骂着自己,没有给汉子生下一个男娃娃来……

  冬去春来。

  娜海的姑娘学会了走路。娜海的身子又重了。她不像怀头一个娃娃一样,想吃酸果子,用舂菜下饭。她常常一个人跑到土洞里挖土。

  土洞里的土是红色的,土质比一般的土块板结。怀上娃娃的佤族女人,喜欢把这种土块拿回家,放在火坑头上,烤得干干的当零食吃。

  每天晚上,娜海就蹲在火塘边,吃够了土块才上床。

  睡梦中,她常常看见过山虎闯进部落,看见花豹子在林子里打架。当她一觉醒来时,就跪在他汉子的床边:“我梦见了老虎,还看见了豹子……这次一定给你生个儿子。”

  岩经只是摇头。

  阿佤人世世代代靠着老林生存。从阿佤人的祖先开始,他们全是靠男人跟野兽打斗。男人们打死野兽,把兽肉拿回家来,养活全家老小。

  女人们在老林里不但打不过野兽,反而被野兽伤害。就连猴子这个小东西都来期负女人。

  岩经觉得自己体力一年不如一年。他老了,就打不过野兽,他们一家人要活下去,就得有个男人。他拿婆娘为的是要儿子。可是,她的婆娘给他生下的是一锅边转的姑娘。

  现在,他的婆娘娜海又怀上的,他的心紧绷绷的,他最怕又给他生下女人。

  从娜海怀上了娃娃的那时起,他天天做梦。梦见部落里的老婆娘说:“岩经有牛一样的力也无用,讨个婆娘,生不出儿子。”

  一场梦后,岩经就像得了疟疾似的,全身发抖。

  娜海要生娃娃前,他背上吃的,住在山上做活不回家。

  岩经走后的第二天晚上,娜海生下了一个男娃娃。她喜欢得一夜没有合眼。

  她按照阿佤人的习惯,把新生儿用冷水冲洗后,用破麻布裹着,还没等天放明,就抱着刚生下的儿子下了竹楼。

  (实习编辑: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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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前爪扒去老虎吃过的果皮,一个接一个地吃着熟透的果子。

  逃难的这家三口人,悄悄地躲在一边看着。

  叶嘎的阿妈扯了一下汉子的后衣襟:“叶嘎她爹,我们回部落去。”

  “汉兵比野兽狠毒,再回部落住,阿佤人会绝种。”

  “野兽这样多,我们在哪里落脚。”

  “人伤心才掉泪,老虎伤心才吃人。”

  他们小声的嘀咕着。

  豹子拖着大大的肚子离开了大车树。

  小马鹿、小麂子、白鹇、麻鸡小跑着来到树下。、它们扒开落叶、翻弄着果子,挤在一起争果子吃。小马鹿、小麂子吃够了,躺在落叶上,抬着头,看白鹇、麻鸡跳舞。

  阿佤汉子摸摸瘪瘪的肚子,拉着婆娘朝车树果树走去。

  太阳下去了。夜色不歇气地来到了林子。

  阿佤人在车树下架起了一人高的柴筒,燃着熊熊大火,照着车树果四周,明晃晃的。

  阿佤人背靠大车树烤着火,他的婆娘,怀里抱着叶嘎,身子靠着他。他们的眼皮向下耷拉着。

  老虎、豹子来了,不敢挨近火塘,远远地蹲着看。

  小动物冷一个热一个地钻出林子,围向火塘,它们老老实实蹲着,看着火苗发呆。

  调皮的猴子,屁股尖坐不住,它慢腾慢腾地把屁股挪近火塘边,抓起一根柴棍,朝阿佤汉子扔过来。

  阿佤汉子,伸手抓个红火炭,丢过去。

  猴子“叽哩”叫了一声,退到猴群中。

  猴子身上的毛燃着了,在地上乱蹦乱跳。疼得怪叫。

  老虎吓跑了。豹大、大大小小的东西都一起逃走了。猴王拖着被烧伤的猴子,匆匆地离开了火塘。

  阿佤汉子一家人,甜甜地睡着了。

  天明时,又有一家逃难的人来到车树下,他们围着大树,搭棚住下……十多年以后,班老部落逃难出来的阿佤人,都陆陆续续来到大车树下,他们扒掉窝棚,盖起了十来幢稀稀落落的茅草竹楼。就是现在的马桑部落。

  部落四周是野牛活动的地方。

  每年,一到野牛发情季节,公牛追母牛,发疯似地在林子里乱窜。它们常常闯进部落,掀翻竹楼,踏死娃娃。

  部落里的人,在竹楼周围修筑了高高的围墙竹扦围在上面,防备野兽进寨伤人。

  围墙内的园圃地上,种着涮涮辣。地埂上种着凤尾竹和芭蕉树。

  当年阿妈抱在怀里逃难的小叶嘎,长成了大姑娘,是部落里的一朵花,来串她的小伙子,像采花的蜜蜂,出出进进,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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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叶嘎
  
  天亮了。

  远处,绿茵茵的山脚下,云海把阿佤山和蓝天裹上一道白边,把马桑部落抬得高高的。刚刚出山的太阳,照着云海、照着大地。天地一起红了。

  叶嘎姑娘站在寨子中间的那间竹晒台上,挎着比她的身子还粗的竹篮,走进了园圃地里。她在阿爹阿妈的坟前,默默地跪了一阵后,朝着部落后山的林子走去。

  山顶上有个龙潭,叫勐班龙潭。

  龙潭边长着麻栗树、红毛树、小红果树。水芹菜、水葫芦绿丝丝地贴着水边。

  龙潭水绿蓝绿蓝的,见得着水底的小草。大头鱼、宽尾巴鱼相互追着玩。

  高处来了一群雀,叽叽嘎嘎,飞过水门,水中留下了它们的影子。叶嘎背着大竹篮的影子也在水中,跟着她向前浮动。

  一棵带着紫色花的老树,从龙潭边向里边伸去。一对小红雀蹲在树枝上,看着龙潭的水浪。

  叶嘎还小的时候,部落里有一个叫魏岩坎的伙子,和一个叫魏巴拉的姑娘在一座山上相爱。他们从一见面,就舍不得分开,在山里过了一夜。

  事情发生后,被部落里的人发现了。按佤族的规矩,同一个姓相爱,将茅草点燃,燎男女双方下身,以示烧去不洁之物。他们俩被燎后,双双跑上山,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跳进了深深的箐里。

  几天后,龙潭边突然出现了一对雀,人家说就是他们俩变来的。

  秋风轻轻地吹来,树上的几片黄叶落到水面上,两只小红雀飞过去,含着黄叶放到龙潭的边上。它们又回到树枝上,身擦身地蹲着。

  叶嘎蹲在龙潭边,双手捧了一捧水,喝进肚里,抹抹嘴巴,又顺手抓了一把水芹菜,揉成小团,塞进嘴里,嚼着,把苦凉苦凉的生菜吞到肚里。

  “每天来喝一口龙潭水、嚼一把水芹菜,人就不得病、不会短命了。”叶嘎小声说着,离开了龙潭,朝山沟走去。

  沟边上,长着一棵挨一棵的大山枇杷树。

  每年秋天,树上的枇杷果成熟,长尾巴雀,整天的守在枇杷树上,偷果子吃。

  叶嘎来到大枇杷树下,望着树上。

  树上的果子一团团、一对对地吊着。每个都有小木碗一样大。有的熟透了,成紫红色。屁股上有四道裂口,奶水一样的浓汁粘在上面。有的被雀啄了几个洞,要掉要掉的。

  阿妈活着的时候,大枇杷成熟的季节,叶嘎总是背着小挎包,跟在阿妈的屁股后边,来到果树下。阿奶爬上树,把熟透的果子,摘下来,丢给叶嘎。叶嘎扳开就吃。吃饱了,挎包里装上两个给阿爹,明天这个时候,又来摘。现在,她得自己上树摘果子了。

  山沟边上砍火山地的四个伙子,在野竹篷下,围着一个竹鼠洞。他们把干草塞进洞里,拉下系在腰上的半截老虎皮,一个人点着洞里的干草,四个人精赤条条的,睁大眼睛弯腰盯住洞口。”

  “出来啰。”四条汉子喊着,一起扑向一只毛茸茸的东西。

  “放开,按出屎了。”

  一个汉子把专吃竹笋的肥嘟嘟的竹鼠拎得高高的。

  “烧吃。”

  四个人叫着,来到地中间,放进火里,燎去竹鼠毛,用小尖刀划开肚皮,拉掉肠肚,在火炭上烤着。

  “又香又脆,叶嘎姑娘,不害羞就过来吃。”

  “给你一只大腿撕撕。”

  “送你一个头嚼嚼。”

  老鼠尾巴脆,不要嫌少。”

  “小麻雀也给你。”

  “哈哈!快过来嘛。”

  叶嘎向他们吐了一口吐沫。

  她来到她阿妈从前喜欢的那棵枇杷树下。一个伙子跑过来,拉着她的竹篮:“不能上树,女人爬过的果树,果子酸、长不大。”

  叶嘎用眼睛瞪了他一眼,转身爬上了树。

  四个伙子都来到树下。

  他们仰天躺在马苦草上。

  “叶嘎,丢一个给我。”他们喊着、叫着。

  有个伙子,老脸厚皮的,张着大大的嘴巴等着。

  叶嘎摘下一个枇杷果,用手扳成两瓣,大口大口地吃着,吃完后,果皮扔到树下。有一块皮,正好掉到张嘴伙子的嘴巴上。他还厚着脸皮说:“叶嘎喜欢我啦。”

  叶嘎挎着装满果子的竹篮,跳下树。

  小伙子们一起冲上来,抢她篮子里的果子吃。

  叶嘎把果子倒在地上,生气地走了。

  “叶嘎,莫气,晚上,我们来串你。”伙子们吃着枇杷果,嘻皮笑脸地说笑着。

  晚饭后。

  家家的竹楼,在黄昏色中,漏着红红的火苗。

  老人围着火塘的柴疙瘩。婆娘人嚼着土块,汉子人咂着老草烟。伙子姑娘在门外唱情歌。

  叶嘎头靠在火塘边的中柱上,一口一口地嚼着又苦又涩的槟榔。

  “小雀做窝叫喳喳,

  飞去飞来落我家,

  叶嘎姑娘啊,

  你格愿意到我家。”

  粗声粗气像牛叫声,冲进竹楼来。叶嘎捂着肚子笑。

  “吱咯!吱咯。”唱歌人踩响叶嘎家的竹楼梯。

  “哐当”一声,叶嘎关上竹门,用根大柴棍顶起竹门,坐在火塘边。

  叶嘎不喜欢只晓得烧竹鼠吃、串女人玩的伙子。

  这伙人,一会儿上楼站在门口。一只只楞鼓鼓的眼睛,贴在竹篾芭缝隙里,偷偷地往里看,一会儿又下楼躲在晒台底下起哄,叶嘎不得清静。

  叶嘎把最后一口槟榔汁吐到火塘的灰堆里,拉开了竹门,蹲到了晒台中间。

  “哟,什么东西热乎乎的。”
  “盐咸盐咸的。”

  “尿味尿味的。”

  “叶嘎在上面冲尿啰!”

  叶嘎用脚猛跺了两下,尿顺着晒台的缝隙,滴滴嗒嗒,全部淋到了伙子们头上,脸上。

  “咯敢来呢?”她跺跺脚说。

  他们不敢出声,跌跌撞撞地跑了。

  叶嘎的竹门又拉上了。

(实习编辑: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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