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蔷薇_野蔷薇短篇小说

2018-09-17 06:39 编辑:林雅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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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蔷薇】

  又到了凋零一整个繁华夏季的伟大时刻,悲切的风声覆盖了天地,远处颤颤发抖的不知名的大树,孤独地伫立在一场声势浩大的寂寥中,默默地吮吸着另一片阴暗土壤里涌动的乳汁,将无数错乱的根向离地面更远的地方穿插,在四季流转的平静下逐渐盘根错节。

  “它就像个巨人。”我脱口而出。夕阳在树后融成了一片汪洋,浩瀚的血红色在天际线上绵延,犹如负伤奔腾的野马,一路上落下的深沉的血液,把天空晕得格外妖娆,仿佛只要刻意去嗅,就能闻到血液独有的清甜。那棵不知名的大树,像油画一样安静地陷入伟大的夕阳。

  “小哀,你在说什么,谁像巨人?”蔷薇把目光从窗外转向我。妈妈经常笑着说,蔷薇一定很招人喜欢吧。是的,她在学校非常受欢迎。认识她是在初中的毕业典礼上,那个时候,我独自挑了一个边缘的位置坐下,靠着大门,能感受到礼堂外蒸干的地面上浮躁不安的热度,火一般焦灼。蔷薇就是那个时候,慌忙地走进大门,午后的阳光把她的身体铸得无比曼妙。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四处张望确定没人注意到后四肢无力般瘫软在我右边的椅子上,我在黑暗里,看见她额前的一滴汗水擦过发际流到下巴,在阳光捕捉到的时刻作了短暂的停留,流连于她脸颊上细腻的毛孔和细碎的发丝。她忽然展开一个比阳光还肆虐还明媚的笑容,那滴紧紧附着的汗水霎那间沦落入比时间还深邃的黑暗里,它无处可逃。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盛着海水般纯净的无邪,眼底的卧蚕似乎沉睡了几千年,在她洋溢着青春的脸上厚重地抹了两笔。因为这浓墨重彩的两笔,所以她沉默的时候,总是一副沧海桑田似的忧伤的表情。眼睛里,却依旧盛着海水。

  “在听什么歌?”听到她这样的问句,我有些不知所措,或许她应该先说一声你好,或许她应该先问我的名字,也或许,这样的问句对我和她而言似乎过于亲密。

  我把MP3关掉,然后脱下耳机,轻声说:“没什么。”我听出自己的语气格外温柔,一点也不像我自己,但话依然是一贯的冷漠。在说出口的下一秒,我意识到自己这种陌生的温柔,从出生到现在,从没有对任何人表达过。我的温柔,全部倾注在画作里,仅仅充盈在我狭窄的纯白色房间里,在黑夜里歌舞升平。

  蔷薇有一次对我说她喜欢我,我问为什么,她郑重地放下我的画,收起惊讶艳羡的目光,眼睛里重新注满蔚蓝的海水,在日光灯下闪耀着跳动的光芒,认真地看着我:“你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不过,我喜欢的只是你的真实。”你是我梦境中的一朵浮云,越过山尖时不会疼痛,遭遇北风时不会寒冷,永远都是最美的姿态面对一切事物,我渴望与你相遇,渴望用我笨拙的双手拿起画笔描摹出你如梦如幻、高贵清冷的模样。可惜所有颜色涂在画纸上,都像是败笔,显得多余又可笑,最终也只是满纸篓揉成一团的废纸和夹在画架上惨白的纸张。无数次期盼、无力、沮丧的轮回后,我仿佛顿悟般清醒了,你本就是我不可企及的梦境,执意追逐反而失去了那份本真。我笑笑,心里默念着,我也喜欢你。

  我熟练地把房门反锁,按掉在门旁安静呼吸的开关把整个房间的灯都熄掉了,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床边,钻进妈妈铺好的被子里,平稳安心地准备入睡。门铃响了。蔷薇落寞地站在我家门前,眼底满是悲伤的海水,她的卧蚕里仿佛鼓满了蓄势待发的泪水,只等下一阵海浪扑打过来,滚烫的液体就会沿着她脸颊的弧度掉落到下巴,最终依依不舍地离开。

  面对她的时候,我似乎总是手足无措的。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她一直沉默着,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安慰她,我也并不懂怎样安慰,所以我也和她一样,保持着沉重的默然。“小哀,你还没有睡吗?”妈妈的一句话撕裂了浓稠的寂静,我用一种入睡前的慵懒语调故作大声地回答:“快睡了。”

  我们并排齐躺在我的床上,她沉重地喘息,愈来愈急促,听起来不像是抽泣。于是我转过头望着她,她的眼神很漠然,变成了我从不曾认识的蔷薇。一下子胸口变得冰凉和虚空,什么东西扯成了千丝万缕,纠缠成难解的情绪。我犹豫地开了口:“怎么了?”“没什么。”她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静之后淡淡地说。对着空气,向我说。

  蔷薇后来睡得很熟,她睡觉的样子像孩子一般,把头深深地陷进枕头,蜷缩在被窝里,呼吸那么轻柔,脸颊上残存着昨夜的泪痕。不知道为什么,苍白的脸上多了一抹婴儿般的潮红。我拉开淡蓝色的窗帘,妩媚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她的微卷的睫毛上嵌着细小的光点,和她美丽的卧蚕一起,向我和所有静谧的事物展示着楚楚可怜。

  妈妈的早饭已经做好了,因为阳光里掺杂了南瓜粥的清香。妈妈是一个瘦弱的女子,也是幸福的。她年轻的时候和爸爸一起走南闯北,攒下了不少积蓄,并在生下我之后放弃了工作,开始专心在家抚育我和设计服装。她打算自己开一家店卖衣服。渐渐长大,我发现妈妈就是我想要的未来,自由快乐无拘无束。

  小的时候,常常杵在一边静静地看妈妈画设计图样,觉得妈妈就是上帝派给我的守护天使,因为在她身边,我总是格外开心;因为她给我的温柔是独一无二的,我才会毫无顾忌地放任我的孩子气。那让我舒服极了。而蔷薇对我而言,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花蕾,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捧在手心,呵出温柔的气息。

  夕阳驻留天际时用尽全力挥洒出金色的光芒,所有的建筑物都铺上了一层米黄色的光泽,仿佛时间静止了一样,沉默庄重地目送着夕阳。当夕阳拉下夜幕时,曾经熠熠生辉的东西全部黯然失色,城市的霓虹灯从来不能安抚大地的哀恸。

  那个巨人,是否依旧在高原上悲壮地生长,是否知道日夜的交替,是否知道时间在它苍老的身体里刻着条条清晰的纹路?它只是我旅途中的一眼风景,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生生不息的,或许,它已经被壮烈地砍下头颅。

  横行的北风猖獗地大笑,肆无忌惮地撕扯着路旁瘦弱的行道树。冬天总是这样霸道。我把围脖向上提起了一些,遮住我丑陋打颤的下巴,低下头快步走着,希望快点到目的地。

  “小哀。”身后传来江凡细腻的声音,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地转身,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他也笑了,眼眸里碧绿的湖泊映着今晚皎洁的月光,显得格外深情款款。我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在面对着大人的审问,面对他眼中温热的目光,我躲闪着。我们

  彼此的呼吸在寒冷的天气里凝成了雾气,路灯暖暖地照耀着,模糊了原本就湿润的视线。

  “我没想到你会来。”他垂下头,眉心微皱,配合着我的步伐,出奇地缓慢。

  “蔷薇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过生日,我怎么能缺席呢。”

  “嗯,也对。”他踢着脚下的石子,若有所思。

  其实我还想说,我也没想到蔷薇会邀请你。只是话到嘴边,却不忍捅破夜色里深藏的宁静。

  打开门就有一股伴着啤酒苦涩味道的暖流铺天盖地地涌来,侵蚀了我的整个颓败的身体。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吸了吸鼻子然后笑着走向蔷薇,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我不确定现在我的身体到底是冷的还是暖的,反正就义无反顾地冲上去,用力把她抱紧。我们虽然隔了臃肿的羽绒服,却还是能感受到她心脏温暖的起伏。

  久别重逢,她的身上多了一种风尘气息,微卷的长发披散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勾勒出妩媚的线条。她终究长成了一个妖娆的女子,就如我初遇她时想到的那样。十年,时间在那棵不知名的大树身上刻了十道轮回,却把人变得锈迹斑斑。我已经不再会感叹时间的不公平了,那些幼稚的言论被我肆无忌惮地说出,是因为我没有看到如今的蔷薇。

  林蔚然不胜唏嘘:“当初我以为你们再也回不去了,爱情还是不如友情来得刻骨铭心啊。”说完抬起手中晶莹的高脚杯,抿了一口她最爱的柠檬汁。

  江凡独自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像是在品味她的这句话,眼睛里掠过一丝短暂的凄凉,然后又恢复了无底洞似的深邃。

  坐在蔷薇身旁的陌生男人给我递了一张名片,声音富有磁性:“你好,我叫Antony,蔷薇的男朋友。”他全身都散发着睿智的绅士风度,我在这个成熟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一座塌陷下来的冰山。我迟疑地接过他手中的名片,故作认真地瞥了一眼,婚庆公司经理人。我礼貌性地笑笑:“林哀。”蔷薇把手轻轻伸入我的外套里,脸颊靠着我的脖子,终于小声地啜泣:“小哀你回来了真好。”我抚着她的肩膀,像妈妈一样温柔地抚摸着她瘦小的身体。

  【江凡】

  遇见他像童话一样不真实。

  像蔷薇生日那天那样寒冷的冬夜,我去离家很远的服装店找妈妈。北风可怖地呼啸着,树枝无力地摇摆,奇怪,每个冬季都是如此雷同。我才在感慨万千,他就闯入了我的视线,安静地坐在冰冷僵硬的椅子上,仰起头虔诚地注视着孤寂的长空。瞳孔里隐匿的温柔融化了皎洁宁静的月光,我看着他看的方向,月色正朦胧。心底涌起一阵温暖的潮水,姿态美得不可名状。

  我走过他面前,然后飞快地逃离。

  妈妈还在工作室里整理文件,我帮忙整理设计稿时发现了一张与妈妈风格天差地别的作品。无袖的简约纯色连衣裙,下摆的装饰却非常繁复,竟然设计了八个收紧抽带,带子打结后垂下来,充当流苏。我嘟囔着:“为什么要加一根腰带呢?那裙子抽带的效果不就不美观,上半部分也显得单调不是吗?”妈妈从我手中抽出这张设计,欣慰地笑,带着她对我独有的温柔:“宝贝,这是前几天妈妈收到的一张投稿,而且,我宝贝女儿的见解这么独到,妈妈都要羡慕你了。”“那妈妈,你会退掉吗?”“当然不会,他的设计非常好,只是腰带这里有一点点缺陷,改天让他过来这里看他愿不愿意修改。如果不愿意的话,那就只能算了哦。”

  缠绕的年华

  把生命紧紧束缚

  绝望地悲泣

  为无力挣脱的绳索

  我把这首诗念给蔷薇听的时候,蔷薇满脸的迷茫。只说:“好像写得还不错,就是听不懂。”

  “白痴啊。”

  蔷薇躺在我的床上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说:“我哪有你那么有才华,什么都能懂。不过,我只要懂你就够啦。”她笑了,眼底浸满了温柔。我把枕头丢到她身上:“还不快起来,我妈煮的早餐都要冷掉了。”

  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蔷薇总是喜欢跑来我家和我睡同一张床,妈妈也很喜欢她,常常夸她有灵气。她有一次深夜躺在我身边,在黑暗里用沧桑的语调缓缓地诉说:“小哀,我爸爸妈妈离婚了,他们不爱彼此了。爸爸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相爱,那个女人很好,可是我就是不喜欢她,因为她拆散了我的家庭。他们离婚离得很突然,在那之前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有任何的不和谐。没有争吵,没有硝烟,就像每天一样平静啊,可是他们却离了婚。妈妈把我留给了准备再婚的爸爸,自己远走他乡。”

  我刻意保持均匀的呼吸,一动不动地假装沉睡,假装没有听到她的这一番话。许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或许是我太过自我,但是蔷薇,我希望你懂得我的眼神。

  也许就是因为生活平静得像是一面镜子,泛不起一丝涟漪,枯燥而没有存在感,他们才会不约而同地离婚吧。而你,他们可能觉得你足够坚强吧。好想告诉你如果是我我也会离婚的,会不顾一切地去寻找自由与真爱。可是这似乎不是安慰的话语,只会徒增你的悲伤。

  那首小诗是写在设计稿背面的,我无意中看到,却深刻地记住,我想要见见这样的人,因为我们一样孤独。

  上帝对我开了一个美丽的玩笑,他把所有美好得让我憧憬的事物送给了同一个人,仰望星空的男生和渴求自由的诗人。在橱窗外看到他和妈妈面对着面时,理智都快要被冲动压得一点不剩,只想冲上去,对他说声“你好”。然而,我在蔷薇的眼里,看见了光芒,晶莹的柔美的光芒。

  在此之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世上真的存在一见钟情;在此之前,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和蔷薇会喜欢上同一个人,几乎同时。或许这真的是我们之间的一种默契吧,十六岁的我们,把心奉献给了同一个优秀的男生。可笑又可悲。

  “小哀,那个男生认识阿姨吗,你知道他叫什么吗?”蔷薇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的脸,手指紧紧拽住我的袖子摇晃着。我想,此刻她的心里,应该已经住进了一只迷茫而魅惑的小鹿吧。我向她扯出一个苍白的笑脸,嘴角上扬了,心却向下坠落了几千米,沉重地砸在荒芜的土地上。

  妈妈见我们走进来,就先让他进去后面的工作室,笑容满面地向我们走来。我知道他一定是答应了修改设计,而且看得出,妈妈非常喜欢他,妈妈的工作室,一般来说,外人是不能进去的。果然,妈妈宣布了好消息:“宝贝,他同意了修改,而且我把你的建议说给他听,他说他会采用呢。你真是妈妈的骄傲。”我对妈妈孩子气地笑笑,露出洁白的虎牙。第一次为自己感到骄傲

  ,出人意料地降临,因为一个陌生人的认同。忽然察觉,原来爱情的力量如此强大,我倔强的自尊竟会显得如此卑微。

  妈妈带我们进去工作室,把他介绍给我们:“他叫江凡,大一学生,我正式聘他为我的助理。”然后介绍我们,“这是林哀,我的女儿,就是她给你提的建议。这是蔷薇,我女儿的朋友。以后你们可能要经常见面了,因为她们啊很喜欢到我这里来东看看西看看。”妈妈不经意间露出满足的笑容。

  江凡礼貌性地笑笑,眼眸里的羞涩一览无遗。所有的大学生都是这样朝气蓬勃的吧,至少我的印象里是这样。男生似乎高中毕业以后就会变成更早以前的自己,而在中学阶段,则是声名狼藉。

  像是和平,简直难以想象这竟然是他的名字。他是坐在我后座的男生,听说被学校记了几次过,也不知道他到底做过什么坏事。我以为那种会打架的人都非常凶狠,但和平却不是,他只是有点爱耍帅和爱欺负人,简而言之就是犯贱吧。他每次看到我,总要对我吹口哨,或者大叫我“大艺术家”之类的,然后和他的一帮狐朋狗友一起大声地笑;还总爱踢我凳子,等我忍无可忍回头瞪他的时候,他就嬉皮笑脸地解释说腿太长没办法,久而久之,我几乎都要习惯他的脚踢在我凳子上的节奏了,真是恐怖的事情;最可恶的是,他爱揪我的辫子,扎得高高的马尾辫每天被他这样折磨得松松垮垮,没有朝气,实在是受不了他。

  夕阳把天空染得格外温暖,建筑物的色调忽然显出暧昧的味道。蔷薇在街边的鲜奶店里买了两袋巧克力牛奶,我接过的时候,它似乎穿透了我手的冰凉。我反复摩挲着,试图让牛奶的温度铺满我整个手掌。

  “小哀,他是很好的人,你说对吗?”蔷薇忽然说出这句话,她注视着夕阳,发梢镀上温暖的金黄色,眉眼俱笑。“我不认识他,怎么会知道?”我反问她,以掩饰我的慌乱。她自言自语地:“我从来都没有这种感觉,他就像是我心里原本存在的影像,一见到他,心就像被填满了。”我错愕地怔住了,脑海里闪过第一次见到江凡的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最终在画纸上写下的三行字。天气真是糟糕透了,刺骨的风不知疲倦地呐喊,我手里原本温热的牛奶不知何时开始也已经透着一股凉意。隔着蔷薇,商店橱窗里清楚地描绘出我此时狼狈的样子,就像行道树一样颤抖。“很耳熟对吧,这是我在你画稿上看到的,这次,我看懂了哦。”她冲我笑,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好看得无可挑剔。橱窗上又不经我同意擅自画着我难看的表情,和寒冷和风一样不可抑止。

  我把吸管插进牛奶袋子里,紧咬住吸管用力地吸了一口,变得冰凉的液体流经我的身体。它在各个地方留下它的足迹,有意无意地,我感到无比寒冷。

  江凡坐在我对面的米白色椅子上,沙滩上的阳光平和地洒在他干净且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他手中的笔在地图上忙碌地奔波着,从这个景点到那个景点。他的眼神很专注,并且做什么事都很认真,是个小心翼翼的人。

  他手中的笔终于停下了,活动双手时眯着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把地图重新叠好后揉了揉肩膀,注定地,就对上我来不及闪躲的眼睛。他的手不自觉地抓了抓脑后的头发,对我露出一个纯净的笑容。他大概以为我看着他是因为他刚才失礼的哈欠,忽然间像是松了一口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蔷薇还真是的,去年暑假明明来过了这里,今年还要来。”他把目光转向在不远处海岸边捡贝壳的女孩,我读不懂他的表情,他说:“她应该喜欢这里吧。你没有特别喜欢的地方吗?”“不知道那叫不叫喜欢,有一个地方,我去年坐火车回家时经过那里,那是一片苍茫的大地,远处有一棵粗壮繁茂的大树,沉浸在夕阳的拥抱里。我还记得那片夕阳是多么壮观,就像泼在天幕上的血迹。我一直记得。”我说完这些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夕阳驻留的时空,“只可惜,我再也看不到了。”我才注意到眼前这个男生的惊慌,或者说是欣喜若狂,但无论怎样我都被吓了一大跳,完全想不到他会是这个反应。阳光在他年轻的毛孔上手舞足蹈:“真的吗?我们真的很有缘,我也见过那里,真的是,很美啊。”他干净的眼眸里闪烁着光芒,和蔷薇一样晶莹的光。

  我觉得应该就此打住了,便问起他和蔷薇:“你会和她在一起吗?”原本在心里排练了几百遍的戏谑语气到了嘴边却成了这样一个平淡的问句,我都快要猜不透自己了。他的眼神忽然就变得凝重:“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她很可爱,可是不是我想要找的人。”“如果你这样和她说的话,她一定会伤心死的。”服务员终于送来了香草布丁,我用勺子在边缘挑下一小块,含进嘴里。蔷薇向他表白过了,但他始终没有回应,我知道她在告白之前的紧张和之后漫长的等待里小鹿乱撞的心情,那是蔷薇成为一个女人的时刻,满脸洋溢的都是娇羞。

  “她会找到一个爱她的人。”在我吃下第十口时,他郑重地说出这句话。毕竟是大我们三岁,比我们成熟不知道多多少,如果他不爱她,我的勉强也只是一种任性。“那你先不要和她说,也许时间会让她淡忘对你的喜欢,然后像你说的一样,找到一个真正爱她的人。”他在温柔的海风中颔首微笑,深邃的海面上浅蓝色的天空似乎映着他的微笑,温和而包容。

  蔷薇把我们拉出去看海,并且欢欣雀跃地展示了她收集的贝壳。而此时,夕阳从天际掉落到海水里,染红了一阵阵温暖的潮水。“真美的夕阳。”我不由自主地感叹这造物主的伟大。“他把海和天连在了一起,就在这一刻。”我转过头陷入他夕阳般温柔的眼睛里,已经来不及讶异他刚才说的话。海风似乎想要把我吹到他身旁,用尽全力地刮着。

  回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里,迫切地掏出堵塞在喉咙里的感动。舞台又升起了灯光,奇异的光影在墨汁般漆黑的夜里,鬼魅地闪动着。调色盘里染遍了深深浅浅的蓝色,像是海的颜色,像是天的颜色。我把它们随意地涂抹在在画布上,铺开肆意的一层。夕阳是妖冶的血红色,但当我把它和蓝色的宽阔线条融合在一起时,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温馨。一时看得入了神,拿着画笔的手不小心向下拉出一条格格不入的线条,正为此而苦恼不已,忽然发现刚才被当作败笔的那一根由浅至深的线条,像极了泪痕。站在远处观看,又别有一番风味。

  江凡依旧在妈妈的服装店里做助手,一直都没变。反而是蔷薇,常常抱着大堆的资料书过来请教江凡,江凡也很有做老师的天分,不到几

  个月,蔷薇的成绩就已经提高了不少。

  台灯亲眼目睹了蔷薇的圆珠笔无休止的晃动,在黄色的灯光下,翩翩起舞。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蜕变成另外一个她。她把脸凑到我脸前,手里依然攥着劳累的圆珠笔,忽然展开一个比阳光还肆虐还明媚的笑容。

  “我想考江凡在的大学。”她这句话说得很突然,“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忍不住了所以偷偷告诉你。”她应该是怀抱着怎样的感情下定决心考这所国内名牌大学的?是江凡,还是梦想。我在心中苦笑。

  五月很快就到来了,忽冷忽热的天气加重了整栋大楼的沉重与烦闷。和平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爱和我打闹了,每天几乎都看不到他的脸,不是在埋头做卷子,就是在睡觉。搁在我凳子横杠上的脚不那么爱抖了,也不会兴致盎然地踢出各种节奏。连他都变了。

  和平忽然把枕在手臂上的头抬起来,露出慵懒的面容,见我盯着他看,却不像以前一样没好气地说我没见过帅哥,改了温和慵懒的语气:“林哀,我们出去走走吧。”

  今天的天气出人意料地好,云朵像棉絮一样铺满湛蓝的天空,温润的风把树枝吹得吱呀作响,麻雀飞过留下条条稍纵即逝的痕迹,学校广播里不知道谁点了一首轻柔的钢琴曲。所有的东西都不知疲倦地周而复始,唯独我们累了,在这样温和的天气里。

  “你以前是因为什么被记过?”不知道为什么,愈来愈喜欢提“以前”这两个字,难道我还这么年轻,就已经开始怀念了吗?

  他笑了,记忆中好像从没见过他灿烂的笑,总是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连笑都是带着邪气的。“跟你说实话吧,我根本就没有被记过,那都是我说出来唬别人的。那时候还真是幼稚,到处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显得自己是不一样的,原来你也被我骗啦。我以为扮酷就会有很多女孩子追捧,不过认识你,我才知道与众不同不是装出来的,有多少女孩子爱慕都不及你的一个回眸。”他几乎是一口气说下去的,但我依然能够清楚地听到他说的每一个字。我还在缓冲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对我说:“林哀我喜欢你。”

  我仰起头看着他微红的脸颊,轻轻地说出由衷的三个字:“谢谢你。”然后落荒而逃。他不知道我逃避的不是他,而是我知道将要流下的泪水。我跑了很远,最后靠在学校墨绿的墙壁上,擦拭刚才奔跑时划过耳垂的眼泪。我真是一个残忍的披着善良外衣的屠夫,两个人把心献给我,我却最终要把他们都伤得连哭泣都多余。

  还是狠下心把和平一个人丢在学校,独自踉跄地回到家。妈妈准备了丰富的营养餐,和爸爸一起等待我这个高考生。我放下抱回来的书和卷子,对他们凄凉地笑笑。

  “宝贝,来尝尝妈妈的手艺。”

  “今天最后一天上课,你的书有没有什么事?”爸爸干净利落的问句。

  “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事,我们家小哀很乖对不对?”

  【林哀】

  蔷薇最终也没有考上江凡的学校,而且从高考之后,我就失去了她的音信。她就像一场梦境,奇异地降临,又在寂静中消失。我疯狂地找过她,却发现哪里都没有她的痕迹,像真的没有存在过。

  我选择去了法国,逃离这座埋藏了我太多秘密的城市。时间也积极地帮我圆谎,把我改造成了一个挚爱文字的人。从前我手握画笔绘出我的心灵,现在我在深夜里和键盘敲击的声音一起哀嚎。我一直都坚信我会是一名伟大的画家,可我现在不是,当初的狂妄,全都化作了键盘上灵动的字母,代替画作诉说我的情怀。

  我也不会想到四年来江凡一直都在等我。替我照顾我的妈妈,帮她开了分店,这些都不是他分内的事,他却不声不响地每一件都替我做了,甚至比我做得更好。我从法国学成回来说的第一句话不是“我回来了”而是“为什么”。我第一次如此放肆地靠在他厚实的怀抱里,眼泪堵也堵不住地一遍遍浸湿他的衬衣,撕心裂肺的“为什么”里藏着四年来日日夜夜对他的思念与愧疚。他只是紧紧地抱住我,任由我像个孩子般哭红了双眼。

  阳光把街道照耀得无限美好,与熟悉的味道重逢的快乐,让我不由自主地展开了一个大大的满足的笑容。

  妈妈的厨艺还是那样精湛,一顿团圆饭做得满室飘香,空气里拌着熟悉的鱼香,一如从前。妈妈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爸爸取笑她是合不拢嘴的妇女,妈妈却理直气壮地回应说女儿回来了我会高兴啊,才不像你就知道板着一张脸。妈妈冲爸爸撅起了嘴,惹得我们都笑翻了。爸爸妈妈虽然变老了,却愈来愈像孩子,现在,爸爸妈妈,该由我来照顾你们了。

  “女儿,你真的长大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妈妈坐在我对面,盛了一碗汤递给我,眼睛里闪着几朵晶莹的泪花。我从妈妈的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骨头汤,摸到她已不再光滑细嫩的双手,错愕地抬头望着她熟悉又陌生的脸。她的眼角牵扯出许多皱纹,皮肤也不再像从前一样紧致,从前花一样的面容真的随着时间的脚步声消磨得一点不剩了。我疼惜地看着她,如同小时候她疼惜地看着我。

  “是啊,小哀终于长大了。”江凡笑得无比疲倦。

  “对了,宝贝有没有在法国谈男朋友?听说法国男人都很浪漫啊。”妈妈擦了擦眼睛,转了期待的目光。

  “我都在努力学法语,哪有时间谈恋爱啊妈!”我无奈地冲妈妈做了个鬼脸,“况且法国男人都那么花心,我才不要。”

  “就是,我们女儿还会缺人喜欢吗,为什么要去找法国人?”爸爸扶正了他鼻子上塌下来的眼镜,不屑地反驳着妈妈。

  妈妈撇了撇嘴,往爸爸碗里塞满了菜,嘟囔着:“吃你的吧!”

  万家灯火渐次亮起,我和江凡对彼此欣慰地笑笑,像一对老夫老妻,越过时空渺茫地凝视着对方,这一刻,心就像饭厅里的灯火般温暖。

  吃完饭后江凡带我去妈妈的服装店,什么都没变,隔街遥望的音像店依旧阴沉而单调,却奇迹般地生意兴隆;身旁的人还是原来的人。“谢谢你把我爸妈照顾得这么好。”我一步一步地走着,踏着从前我的脚印。他极其自然地用一个笑容来回应我的感谢,就像这件事情原本就该这样。我把手插在口袋里,走到店里的一块空白瓷砖上,告诉江凡:“以前你就是这样站在这里,打动了蔷薇。”他靠在墙壁上,沉默了几秒,忽然就轻轻地抱住了我,语气温柔:“可我仅仅想打动你。”我的身体一软,更加用力地把他抱紧。

  “我一直在等你长大,等你回来。还好只是四年,如果更长的话,我怕我会忘记你,也怕你会忘记我。”他似乎有些哽咽

  ,“我们在一起吧,好吗?”我把头埋进他的胸口,用力地点着头。他终于放开我,俯身温柔地吻了我。

  行走在夜色里,城市总是显得格外繁华。林蔚然找到我,并对我说:

  “蔷薇有先天性气喘,一有大的情绪波动就会犯病。记得高考之前我陪她去你妈妈的店找你和江凡,你们都不在,蔷薇就进去工作室等江凡,无意中发现江凡的皮夹里放着你的照片,一激动就去你家找你。不知道是天意作弄人还是怎样,正巧就撞见江凡走进你家。她在楼道口,气喘就犯了。幸好当时救治得及时。蔷薇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和江凡,就躲在我家,但等到她平静下来想清楚之后,你却已经飞去了法国。”

  气喘。我的心中五味杂陈。“可我在三年前就已经回来了,为什么那时候不来找我呢?”

  “她妈妈把她带去了美国,你应该懂得,她对妈妈的思念。还有,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希望你能来。在麦田KTV。”

  我点点头,在霓虹灯下努力看清她的脸。时间把她的气质锤炼成深不可测的成熟与知性,岁月没给她留下十六岁的痕迹,我丝毫看不出原来她是个爱黏人的小鬼。我站在蔚然的背后对时光虔诚地微笑。

  我掏出钥匙,打开门,江凡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我的稿子。自从爸妈知道我和他的事情后,就极力把我赶出家让我和江凡住在一起,看来他们是比什么都信任江凡,甚至都有点超过我了。

  “你回来了。”他放下笔记本电脑,对我说出那句温馨的话。

  我一如往常地回应着他,却没有告诉他有关于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我不想让他知道关于蔷薇的所有事,因为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因为知道了这个而感到愧疚。

  无论大家玩得多么high,江凡都只是静静地坐在包厢的角落里,沉默得几乎让每个人都忽略了他。

  我借去洗手间的名义独自跑到KTV一楼的玻璃窗前,心里没来由地难受。蔷薇的男朋友Antony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你的头发又变得那么美了。”看着我一脸疑惑的表情,他忽然笑得格外灿烂,“艺术家你还真是健忘呢。”

  “你是和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的是和平?”

  “我还以为我会被你记住一辈子呢。”

  “怎么会忘了你,就是因为你总爱揪我辫子,我才一气之下跑去剪了个假小子的发型,我都被班上的男生笑死了,那可是终生难忘的事。”

  我们一起回想了很多高中时代一起经历过的事情,发现每一段都是那么让人哭笑不得,却刻骨铭心。“那时候的日子好像真的挺美好的。”我仰起头望着路边暖黄的路灯,心中泛起酸酸的感觉。

  “其实,那天后来我去找过你,想告诉你我只是喜欢你而已,并不想要强迫你做我女朋友,我想应该是我吓到你了吧。我只走到了你家楼下,你肯定没有看到我。可是我现在很感激你,因为你我才能认识蔷薇,认识这样一个值得我疼爱的人。”

  “那你还喜欢我吗?”

  “才不喜欢你了,我现在只爱蔷薇一个。你不会反悔了又想要和我在一起了吧。”

  “去死吧。”

  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我们哭哭笑笑一起度过。

  “你一定要好好对待蔷薇,不然我要你好看。”

  “是,岳母大人。”

  “……”

  雪纷纷扬扬地挥洒了一地,覆盖了尘埃,把大地变得晶莹剔透。我和江凡踏在雪上,每一步都有积雪的厚重感,像积淀了无数过往,美丽而神秘。

  “你真的会永远爱我吗?”

  “我觉得,你就像是住在另外一个躯壳里的我,你说我会不会永远爱你。”

  “为什么?”

  “因为我在你背后,要时刻记住。”

  “你那么神秘哦。”

  “因为我爱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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