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 第三部 第三章

2017-04-11 16:39 编辑:支元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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熳纤娣绾未 老守何能解 又使至代之 如对葛答谜

作者:王安忆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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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老克腊

    所谓“老克腊”指的是某一类风流人物,尤以五十和六十年代盛行。在那全新的社会风貌中,他们保持着上海的旧时尚,以固守为激进。“克腊”这词其实来自英语“colour”,表示着那个殖民地文化的时代特征。英语这种外来语后来打散在这城市的民间口语中,内中的含义也是打散了重来,随着时间的演进,意思也越来越远。像“老克腊”这种人,到八十年代,几乎绝迹,有那么三个五个的,也都上了年纪,面目有些蜕变,人们也渐渐把这个名字给忘了似的。但很奇怪的,到了八十年代中叶,于无声处地,又悄悄地生长起一代年轻的老克腊,他们要比旧时代的老克腊更甘于寂寞,面目上也比较随和,不作哗众取宠之势。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人们甚至难以辨别他们的身影,到哪里才能找到他们呢?
  
    人们都在忙着置办音响的时候,那个在听老唱片的;人们时兴“尼康”“美能达”电脑调焦照相机的时候,那个在摆弄“罗莱克斯”一二零的;手上戴机械表,喝小壶煮咖啡,用剃须膏刮脸,玩老式幻灯机,穿船形牛皮鞋的,千真万确,就是他。找到他,再将眼光从他身上移开,去看自下的时尚,不由看出这时尚的粗陋鄙俗。一窝蜂上的,都来不及精雕细刻。又像有人在背后追赶,一浪一浪接替不暇。一个多和一个快,于是不得不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然后破罐破摔。只要看那服装店就知道了,墙上,货架上,柜台里,还有门口摊子上挂着大甩卖牌子的,一代流行来不及卖完,后一代后两代已经来了,不甩卖又怎么办?“老克腊”是这粗糙时尚中的一点精细所在。他们是真讲究,虽不作什么宣言,也不论什么理,却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自己做,让别人说。他们甚至也没有名字,叫他们“老克腊”只是一两个过来人的发明,也流传不开。另有少数人,将他们归到西方的“雅皮士”里,。也是难以传播。因此,他们无名无姓的,默默耕耘着自己的一方田地。其实,我们是可以把他们叫做“怀旧”这两个字的,虽然他们都是新人,无旧可念,可他们去过外滩呀,摆渡到江心再攀然回首,便看见那屏障般的乔治式建筑,还有歌情式的尖顶钟塔,窗洞里全是森严的注视,全是穿越时间隧道的。他们还爬上过楼顶平台,在那里放鸽子或者放风筝,展目便是屋顶的海洋,有几幢耸起的,是像帆一样,也是越过时间的激流。再有那山墙上的爬墙虎,隔壁洋房里的钢琴声,都是怀旧的养料。
  
    王琦瑶认识的便是其中一个,今年二十六岁。人们叫他“老克腊”,是带点反讽的意思,指的是他的小。他在一所中学做体育教师,平时总容一身运动衣裤,头发是板刷式的那种。由于室外作业,长年都是黝黑的皮肤。在学校里少言寡语,与同事没有私交,谁也不会想到他其实弹了一手好吉它,西班牙式的,家里存有上百张爵士乐的唱片。他家住虹口一条老式弄堂房子,父母都是勤俭老实的职员,姐姐已经出嫁。他自己住一个三层阁,将棕绷放在地上,唱机也放在地上,进去就脱了鞋,席地而坐,自成一统的天下。他的老虎天窗开出去就是一片下斜的屋瓦,夏天有时候他在屋瓦上铺一张席子,再用根背包带系了腰,拴在窗台上,爬出去躺着。眼前便是一片深蓝的天空,悬挂着一些星星。远处有一家工厂,有隐约的轰鸣声传来,那烟囱里的一柱烟,在夜空里是白色的。一些琐细的夜声沉淀下去,他就像被空气溶解了似的,思无所思,想无所想。他还没有女朋友。在一起玩的男女中,虽也不乏相互有好感的,但只到好朋友这一层上,便停止了发展,因为没有进一步的需要。他对生活也没什么理想,只要有事干就行,也晓得事情是要自己去找,因此还是抱积极的态度。没有远的目标,近的目标是有的。所以,他便也没有大的烦恼,只不过有时会有一些无名的忧郁。这点忧郁,也是有安慰的,就是那些二十年代的爵士乐。萨克斯管里夹带着唱片的走针声,嘶嘶的,就有了些贴肤可感的意思。他是有些老调子的,新东西讨不得他欢心,觉着是暴发户的味道,没底气的。但老也不要老得太过,老得太过便是老八股,亦太荒凉,只须有百十年的时间尽够了。要的是那刚开始的少数人的繁华,黑漆漆的夜空里,那一小丛灿烂,平整的蛋路路上,一座欧式洋房,还有那万籁俱寂中的一点境蜒曲折的音响。说起来,其实就是那老爵士乐可以代表和概括的。
  
    老克腊的那些男女青年朋友,都是摩登的人物,他们与老克腊处在事物的两极,他们是走在潮流的最前列。这城市有网球场了,他们是第一批顾客;某宾馆进得保龄球了,他们也是第一批顾客。他们是老克腊速体育系时的同学,以体育的精神独领风骚,也体现了当今世界的潮流特征。只看那些名牌:耐克,彪马,几乎都来自于运动服装,而西装的老牌子“皮尔·卡丹”,却是在衰落下去。他们这一列人出现在马路上的形象,多是骑着摩托车,后座上有个姑娘,年发从头盔下飘起来,一阵风地过去。迪斯科舞厅中最疯狂的一伙也是他们。他们以各种方式,总能结识一个或两个外国人,参加在其中,使他们这一群人有了国际的面目,并可自由出入一些国际场所。老克腊在其中是默默无闻的一个,没有建树的一个。别人热闹的时候,他大多是靠边站,有他没他都行的。他看上去是有些寂寞的,但正是这寂寞,为这个快乐新潮的群体增添了底蕴。所以,有他和没他还是不一样的。对他来说呢,也是需要有一个摩登背景衬底,真将他抛入茫茫人海,无依无托的,他的那个老调子,难免会被淹没。因那老调子是有着过时的表相,为世人所难以识辨,它只有在一个崭崭新的座子上,才可显出价值。就好像一件古董是要放在天鹅绒华丽的底子上,倘若没这底子,就会被人扔进垃圾箱了。所以,他也离不开这个群体,虽然是寂寞的,但要是离开了,就连寂寞也没有,有的只是同流合俗。
  
    老克腊的父母,将他看作一个老实的孩子:不抽烟,不喝酒,有正经的工作,也有正经的业余生活,亦不乱交女朋友。他们年轻的时候,也都不是贪玩的人,每周看一回电影,便是他们所有的娱乐。他母亲曾有一度,热衷于收集电影说明书,文化革命时自觉烧掉了她的收藏,后来的电影院也再不出售说明书了。再往后,他们因有了电视机,就不去电影院了。每天晚饭吃过,打开电视机,一直看到十一点。有了电视机,他们的晚年便很完美了。儿子在阁楼上放的老音乐,在他们听来是有些耳熟,更使他们认定儿子是个老实的孩子。他的少言寡语,也叫他们放心。他们即便在一张桌上吃饭,从头到尾都说不上几个字。其实彼此是陌生的,但因为朝夕相处,也不把这陌生当回事,本该如此似的。说到底,这都是些真正的老实人,收着手脚,也收着心,无论物质还是精神,都只顾一小点空间就够用了。在上海弄堂的屋顶下,密密匝匝地存着许多这样的节约的生涯。有时你会觉着那里比较嘈杂,推开窗便噪声盈耳,你不要怪它,这就是简约人生聚沙成塔的动静。他们毕竟是活泼泼的,也是要有些声响的。在夏夜的屋顶上,躺着看星空的其实不止一个孩子,他们心里都是有些鼓荡,不知要往哪里去,就来到屋顶。那里就开阔多了,也自由多了,连鸽子也栖了,让出了它们的领空。那嘈杂都在底下了,而他们浮了上来,漂流一会儿就会好的。像这样有老虎天窗的弄堂,也是有些不同凡响的心曲,那硬是被挤压出来的,老虎天窗就是它的歌喉。
  
    真了解老克腊的是上海西区的马路。他在那儿常来常往,有树阴罩着他。这树明也是有历史的,遮了一百年的阳光,茂名路是由闹至静,闲和静都是有年头的。他就爱在那里走动,时光倒流的感觉。他想,路面上有着电车轨道,将是什么样的情形,那电车里面对面的木条长椅间,演的都是黑白的默片,那老饭店的建筑,砖缝和石棱里都是有字的,耐心去读,可读出一番旧风雨。上海东区的马路也了解老克腊,条条马路通江岸,那风景比西区粗扩,也爽利,演的黑白默片是史诗题材,旧风雨也是狂飘式的。江鸥飞翔,是没有岁月的,和鸽子一样,他要的就是这没有岁月。要的也不过分,不是地老天荒的一种,只是五十年的流萤。就像这城市的日出,不是从海平线和地平线上起来的,而是从屋脊上起来的,总归是掐头去尾,有节制的。论起来,这城市还是个孩子,真没多少回头望的日子。但像老克腊这样的孩子,却又成了个老人,一下地就在叙旧似的。心里话都是与旧情景说的。总算那海关大钟还在敲,是烟消云灭中的一个不灭,他听到的又是昔日的那一响。老克腊走在马路上,有风迎面吹来。是从楼缝中挤过来的变了形的风,他看上去没什么声色,心却是活跃的,甚至有些歌舞的感觉。他就喜欢这城市的落日,落日里的街景像一幅褪了色的油画,最合乎这城市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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