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笑——第十二章(1)
2017-04-13 17:24 编辑:富山柏
周六傍晚,与斯庞齐同行的一路上,布鲁斯回忆不断。
布鲁斯记得父母带着自己到路易斯维尔(美国肯塔基州城市)坐船出发去印第安纳波利斯。那时他业已12岁,可以说关于彼时的回忆理应更为可靠。那天一家人早早起身就骑着老马去了渡船的所在。船上的许多人里,有两个外乡乘客布鲁斯至今仍然记得。某种特定因素致使人们记住于己无关的事物。对布鲁斯来说,离开旧港那天在河上的记忆,正属于这类特别鲜活的记忆。
布鲁斯跟随父母离开故乡的那个早上,开船的时候,那两个外乡乘客正站在二层甲板的栏杆边闲聊。其中的一个肩宽背厚,乌发浓眉,长了一双巨大的手。一只手上拿着烟斗,正“吧嗒吧嗒”抽着。另一个修长的,眼神沉静,不住抚摸唇上两撇黑色的小胡子。
布鲁斯同母亲坐在一处的长椅上。一早上过去了,船靠了岸也卸了货。此间两个外乡乘客不断在甲板上信步闲谈。修长的那位在布鲁斯的记忆里给予了他一种奇妙的感受:他觉得这个男人同妈妈相识。现在回想起来,他认为自己当时一定觉得,男人仿佛讶异于在船上撞见了母亲,显得暗暗回避。当两个乘客走过斯托克顿一家身边的时候,那个修长的总竭力往河对岸眺望,仿佛要尽量避开与母亲之间可能发生的眼神接触。
父亲彼时正同船长在一起,听他讲述自己早年在河上的经历。他们聊到了黑人船工。“我们说那些黑人是我们的,那语气就好像在说‘那些马是我们的。’当然,过去我们的确得像照顾马匹一样照顾他们。可打仗以后就不同了,打仗以后几乎只剩下了压榨。您也看到了,其实他们跟产业没什么区别。独一个区别就是:我们不能把他们给卖了。但是不卖就不卖吧,这批人好用着呢。尤其在河上。黑人喜欢河水。曾几何时,一个月付五、六个子儿他们都干。有时候不付钱他们也只好干。哪个敢登鼻子上脸的,我们就把他扔到河里喂鱼。死两个有什么?反正谁对他们也不闻不问的。”
船长和校长离开小布鲁斯的视线,边说边走到船的那一边去了。他就继续和母亲坐在一起。母亲死后,他所能记得的她的样子,就是这样一个脸蛋端庄甜美、身形娇小苗条的小妇人。这个小妇人几乎不说话,可在某些时候——比如说那天在船上吧——她竟突然也变得好像对什么兴致勃勃起来了。
傍晚来临的时候,船到了终点站之前的最后一个停靠点,再有一小时就要抵达路易斯维尔。船长把父亲叫到了驾驶室;异乡乘客站在了布鲁斯和母亲的近旁。
船在这一站停靠片刻。岸上,一道鹅卵石铺就的长坡蜿蜒在河堤的泥泞之上。这一站所停靠的城市除了稍小一些,几乎与旧港无异。船儿停罢,船上的黑人就开始唱着歌谣把粮食卸到岸上去。
那旋律仿佛因经年活跃在唇齿之间而尤其的顺畅,或是一落生就携带在基因里似的,随口哼唱即成板成调。是与生俱来的天赋。潜意识里的情感——对于天空、河流或一叶漂舟的情感——是隐藏在暗处的神秘主义,除了歌声和肢体语言,不能为其他方式所表达。黑人劳工的身体仿佛是彼此相属的,好像天空在那远远的地方与河水相接——天便也属于了河流。他们唱出的旋律轻抚过彼此的肢体。岸边上,他们中的一员正冲着河流笑骂不止。
布鲁斯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那发音在他听来粗暴而可爱。当时,这个场景并非以歌语的形式,而是以色彩的形式储存在了布鲁斯的脑海里——许多年以后,这个场景在回忆中复现成了流状的色彩——红色、褐色、金黄色源源不断从黑人劳工们黑色的嘴里倾泻出来。
布鲁斯和妈妈在这欢快的乐音里坐着。黑人们唱:“啊,宝贝,啊,我的宝贝。”词句根本不重要。也许词句从未重要过,也许词句从来不该被认为是重要的东西。布鲁斯隐约记得,他们唱到一只斑鸠犬的事。
“斑鸠犬”?
噢,我的斑鸠犬。
(编辑:刘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