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笑——第六章(2)

2017-04-13 17:04 编辑:富山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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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东墙未 此意谁能解 夫谁使挑之 教人学团谜

    “为了艺术。”这一短语像歌曲的副歌部分一般,疯狂重复在布鲁斯的脑海里。他仍在失神微笑,而那边厢,波妮丝已抑制不住自己的愠怒站了起来。她隔着小桌子盯视布鲁斯,眼里满盈着陌生和迷惑。她想抽他吗?布鲁斯抬起头,用望街景时放空了的漠然看着波妮丝。她什么也没说。他们已经无话可说了吗?若果真如此,布鲁斯是有责任的。那么她敢不敢动手呢?好吧,他知道她不会的。令她愠怒的是她对他莫名微笑的不理解。他是存心要折磨她吗?波妮丝想闹,想撕咬、踢打,想象一头母兽一般与他激烈地争执。可在怒火中烧的时候,她往往说不出话来。她眼睁睁把自己气得纸一样白,大眼睛里充满泪水。布鲁斯突然想,波妮丝是不是因为惧怕、仇视男性才在她的小故事里安排了这样一个男主角?目的是不是仅仅要让男人显得渺小,从而凸显作为一名女性的她的高大?大概整个女权运动都不外乎如此。在波妮丝所写的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好像书店小伙儿一样可怜巴巴的男主角,这不是有点奇怪吗?可现在,她自己看上去倒比那书店小伙儿更可怜了。

    “为了艺术。对吗?”

    波妮丝匆忙走出房间。如果她没走,就是个扭转局面的好机会,布鲁斯大可用男人挽回女人的老办法行事。“大家都别绷着了。好好过日子不好么?”布鲁斯本可以这样去化解隔阂。事实上,他的确正准备这么做。可波妮丝却转身走了。她走进里屋去哭了吗?不,不可能。波妮丝不哭。她只会摔门走出去,一直等到布鲁斯离开了,再折返回来,那以后很可能又立即开始着手写作——很可能还是在写那个软弱的诗人和蜡制模特的故事。布鲁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这些想法其实极为恶毒。长久以来他有这样一种感觉,仿佛波妮丝希望他能动手打她。为什么?要是夫妻之间的关系业已到了这一步,继续交往还有什么好处呢?

    布鲁斯沉浸在思绪之中走回窗前。他坐下来,继续看街景。谁都没有碰肉块。这个傍晚波妮丝绝不会再走进他所在的这个房间了。肉块也会原封不动地留在桌上。没人会去收拾。夫妇俩没有请女佣,只有一个钟点工每日清晨花两小时为他们洒扫庭除。嗯,如果波妮丝要出门,不可能不经过布鲁斯目力所及的工作室——从后窗的消防梯溜出去太有失女性尊严。

    “为了艺术。”这句话牢牢地抓住了布鲁斯。就它本身的构词来说,这话简直傻气。难道他就是为了这么傻气的一句话而怪笑了一晚上,结果把波妮丝惹火了吗?说到底,什么是艺术?他,以及汤姆·威尔士,他们这些人特别喜欢嘲笑这个词语,倾向于认为搞艺术是一种既愚蠢又恶心的类似于露阴癖的疾病,是愚人用来麻醉自己、美化自己的手段。可布鲁斯明白,汤姆·威尔士是打心眼儿里关心艺术的——至少要比布鲁斯认识的所有人,包括波妮丝和她的朋友们都更为关心。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关心。汤姆·威尔士是完美主义者,对他来说,艺术是远远高于现实的一种东西,是谦卑的人类满怀爱意用淡香的手指轻触现实才能得到的东西,也有点像男人愿意为之倾尽所有、用一切办法去遐想的绝色美女。而在汤姆·威尔士看来,自己所能献给这个“美女”的东西微乎其微,仅仅奢望企及她的念头都是一种亵渎。

    虽然布鲁斯一直坐在窗边,假装自己在打量外面,实际上,他却什么也没在看。他存心留在家里,知道波妮丝不得不经过他身边才能离家——而这又让她那么不舒服。“我是不是变态了?”他自问,双臂抱胸前,微笑着,抽着烟,视线落在地板上。他感觉到波妮丝走出来了,穿过他所在的房间。他没有抬头。

    一直到波妮丝完全离开,双方都未曾意识到,这就是彼此之间最后的一次对峙了。

    她已决意要故作冷漠地经过他,存心怠慢他。大概从肉市他开始走神忽略了她在说的话时,这个决心就开始萌芽了。他当时一心想着切肉工人的纯熟手势。她说了什么?好像说了说最近在写的故事,又说了说写给周末画报的另一篇文章的构思。布鲁斯意识到自己其实能够记起来波妮丝说的话。无论如何,情况并非他想象的那样糟,他的意念并没有完全把她屏蔽在外。

    他听着她的脚步声,目光始终锁住地板,脸上仍是令她怒火中烧的微笑,而此时他恰恰是因为想到这微笑如何总是把她逼疯而微笑的。只好说是宿命:他将以这种方式留在她的记忆里;她将不得不记住这样的他。她将以为他一直在嘲笑自己——嘲笑她成为作家的愿望,嘲笑她强装出来的坚定意志……

    布鲁斯和波妮丝之间有大麻烦了。她为晚间活动穿起了漂亮衣服,没有道别就走了。她会同自己圈子里的朋友度过这个夜晚,也许,会同那个书店的苍白小伙子或者那个去过德国的给她画肖像的年轻画家呆在一起。

    布鲁斯起身,打开灯,端详那肖像。毫无疑问,是欧洲艺术家首先开始了这种扭曲的画风,这种风格一定有所意味,但他怀疑眼前这肖像的作者是否明白这一意味。可是等一下,他是谁?他凭什么去揣度那个年轻画家的想法?凭什么假装自己知道那个年轻画家所不知道的事情?

    他原样站着端详那幅画,突然间,觉得自己垂落在身侧的手指碰到了什么油腻的东西——晚饭时谁都没碰的肉块。他的手指停留在肉块上继续感受了一会儿这油腻,少顷耸耸肩,拿出手帕擦净手指。他突然理顺了当晚的所思所想:是这样的,恐怕艺术是这世界上最需注重细节的事物。体格柔弱的人最容易投身艺术。君不见聚集了所谓艺术家的房间——无论有多少男人——总泛滥一种阴柔之美吗?所以,汤姆·威尔士之流,因其强壮粗糙,故而避免谈及艺术,就可以理解了。事实上,汤姆·威尔士从不同除了布鲁斯以外的任何人聊艺术,跟布鲁斯聊艺术也是在认识了好几个月、互相知根知底以后。

    布鲁斯还认识许多别的人。在做报社的时候布鲁斯认识了成堆赌博的、赌马的、打棒球的、打拳击的、偷鸡摸狗的、作假盗版的……各种各样的人。起先在报社他是个体育记者,有“虽不善写报道却极有新闻嗅觉”的美誉。他自己对此从不吹嘘。

    不过,天啊,要是他果真具有这样可贵的嗅觉,怎么没早料到自己的婚姻会变成这样呢?他熄灭了灯,走回窗前的椅子边。彼时,街道上空,天色全然黑了。要是他真的有这样可贵的嗅觉,为什么在他最需要它的时候,它没有显灵呢?

    布鲁斯为此又笑了起来。也许我娶波妮丝的时候还没发育好;而现在,我比以前成熟了。她以为我止步不前,以为我没有随同时代融入这轰轰烈烈的表演。然而不对,不是我,而是她止步不前。也许那才是事实真相?是我在往前走,而她没有跟上来,所以才促成了现在这个局面?不拘如何,就这么认为吧,这总比认为自己跟她结婚完全是吃错了药容易接受。

    (编辑:刘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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