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散文 |麦浪未黄时,蝉声已试弦
2025-05-21 12:34 编辑:云彩间
五月的麦田是最富哲思的诗人。站在田埂上望去,那些麦穗还擎着青碧的旗,穗尖却已偷偷镀上淡金色,像少年人初生胡茬的下巴。风过时,整片田野便涌起深浅交错的波纹——青浪推着黄浪,黄浪挽着青浪,仿佛大地正用两种语言同时吟唱。
农人老周蹲在地头抽烟,烟圈飘进麦芒织就的细网里。"再晒三个日头,"他眯眼望着天际线,"这些麦子就能听见自己变黄的声音。"这话让我想起母亲蒸馒头时判断火候的秘诀:当面团开始散发甜香,其实内里还留着最后一丝生涩。生命的成熟,永远存在这样的魔法时刻——既非全然青涩,又未完全熟透,就像此刻麦管里流动的浆汁,正将清甜慢慢熬成醇厚。
最先发现这个秘密的是蝉。清晨,河畔老柳树上突然传来两三声短促的"吱——",像谁试弹久未调音的琵琶。这声响如此生疏,以至于麻雀们惊得集体噤声。但到了午后,那声音已能连成断续的旋律,虽然时不时还会走调,却分明在练习某个盛夏的主題。
柳树对此似乎并不惊讶。它垂下更多碧绿的弦索,供这些初出地穴的音乐家们练手。有些柳枝上还挂着去年的蝉蜕,空壳里住着往昔的阳光。新旧交替如此和谐,让人想起钢琴教室里,总有几个琴键同时响着练习曲与即兴曲。
后山的野草莓进入最矛盾的生长阶段。红艳的果实挂在枝头,表皮已泛起诱人的光泽,但若轻轻捏开,会发现果芯还藏着象牙白的矜持。鸟雀们每日来巡视,用喙尖试探这些浆果的意志力——有些经不住诱惑的早熟者,很快会成为它们的战利品;而更多的果实选择继续往体内囤积阳光,它们知道真正的甜需要时间的契约。
这让我想起邻居家准备高考的女孩。她书桌上的台灯总亮到很晚,窗台上却摆着半成品的刺绣,针脚停在某朵将开未开的牡丹上。青春本就是浆果般的年纪,既要对抗外界的催熟,又要守护内在的生长节律。
这个时节的天气最善变。早晨可能还飘着牛毛细雨,到正午却突然砸下铜钱大的雨点,转眼又被太阳蒸发成满地碎镜。晾衣绳上的床单因此变得沉重——它吸收了太多相互矛盾的讯息:雨水的告白,阳光的誓言,以及穿堂风带来的远方传闻。
菜园里的茄子花在这种反复中显出一种哲学家的从容。昨天刚被雨水打落的三朵紫花,今天又有五朵新蕾从容绽放。农谚说"梅雨打落花,花落果更大",或许所有成长都要经历几场看似毁灭的洗礼。就像我认识的那位茶农,总在谷雨后故意让茶树经历几日暴晒:"苦过的叶子,才泡得出回甘。"
河滩上的芦苇正在秘密筹备庆典。它们的叶子边缘已磨出锋利的刃,却用柔软的叶心裹着尚未露面的粽香。有经验的村妇开始采摘这些叶片,她们的手指在叶脉上摩挲,像在阅读某种古老的密码——太嫩的叶子包不住糯米的心事,过老的叶子又会划伤手指,唯有此刻的芦苇懂得刚柔之间的精确刻度。
这让我想起书法老师教我们写"永"字八法时说:"最妙的笔画永远在将到未到转折处。"就像龙舟赛前蓄势的桨,弓弦拉满时静止的箭,或是毕业生合上书本那瞬间的深呼吸。生命的张力,往往藏在动作与动作之间的缝隙里。
昨夜我特意去田边听麦。月光下,那些麦穗像被镀了银的箭簇,但仔细看会发现每根麦芒都在微微颤动——这不是风吹的,而是谷物内部糖分转化时的自然震颤。老周说这就是"麦子说梦话的时刻",此时若俯身贴近土地,能听见细微的"毕剥"声,像春蚕啃食桑叶,更像无数个小小的自己在轻轻叩门。
我们何尝不是站在人生的麦田里?简历将完未完时的求职者,画布将干未干时的画家,琴谱翻到最激动处却突然休止的音乐家......所有珍贵的等待都在酿造某种看不见的转化。正如那试弦的蝉声,虽然生涩,却已包含整个夏天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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