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散文|秋色归处是故乡
2025-10-08 19:37 编辑:云彩间
当城市的第一片梧桐叶擦过车窗时,我正在早高峰的车流里数秒等待红灯。那抹枯黄突然跌落在挡风玻璃上,像一封被邮差误投的家书,带着北方干燥的季风气息。忽然就想起老宅天井里那棵歪脖子枣树,此刻该是缀满红玛瑙般的果实了吧?母亲总在秋分后用长竹竿敲打枝桠,枣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石板上,有几颗会滚到西厢房的门槛边,被晨露浸润得发亮。三十年过去,那声音依然会在某个失眠的深夜,穿过两千公里的钢筋水泥,精准地落在我耳膜上。
南方的秋总是来得迟疑。办公楼下的桂花树直到寒露才肯零星吐蕊,而故乡的野菊早在白露时节就霸占了所有田埂。记得小学课本里夹着的紫色雏菊标本吗?那是四年级的秋天,我和阿良逃课去后山采的。他总能把细茎编成王冠,我们戴着这草木的冠冕躺在晒谷场上,看云絮从柿子树的枝丫间流过。如今曼哈顿的橱窗里陈列着永生花礼盒,可再精致的工艺也复刻不出当年那朵野菊的弧度——它的花瓣边缘有被毛虫啃噬的缺口,背面沾着牛粪味的泥土,茎秆断口处渗出乳白的汁液,像一句未说完的乡音。
上个月在唐人街中药铺闻到新焙的陈皮香,恍惚看见祖母坐在酱色陶缸前削橘皮的侧影。秋阳透过雕花窗棂,把她发髻间的银丝染成蜜色,竹筛里层层铺开的橘皮渐渐蜷曲如老者的皱纹。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京都枫叶焚烧天际的壮烈,也见过普罗旺斯薰衣草田褪色的温柔,但最蚀骨的永远是故乡那种带着烟火气的秋色:晒场上金黄的稻谷堆成金字塔,灶间悬挂的腊肉滴落油脂在柴火上滋滋作响,傍晚的炊烟与暮霭交融成青灰色纱帐,笼住整个村庄的鸡鸣犬吠。这些画面在记忆里发酵,渐渐变成血液里的酒精浓度,让人在异国的雨季无端醺然。
公寓阳台的波斯菊又枯死了。我蹲下来拨弄焦黄的叶片时,突然理解为什么父亲当年执着地在院子里种毫无经济效益的银杏。那棵雌株从未结过白果,却在每个深秋将整个院落铺成金黄色的海。离家的前一天,我拾起一片扇形落叶夹进词典,现在它躺在《辞海》第873页"乡"字的条目旁,叶脉里仍封存着那年霜降的月光。前日视频时,父亲指着镜头外说银杏又开始落叶了,他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炫耀,仿佛那棵树是他豢养的日出。
昨夜梦见老河滩的芦苇荡。秋风将芦花吹成一场浩大的雪,我和弟弟们穿着单衣在银色波浪里奔跑,惊起成群的水鸭。醒来发现空调温度调得太低,而手心里攥着前年回乡时偷带的河泥——晒干后装在香囊里的那捧泥土,此刻正硌得掌心生疼。终于明白中秋月饼为什么越来越甜,商家们企图用高浓度的糖浆来填补某种缺失,可我们渴求的从来不是糖分,是咬到青红丝时突然尝到的、童年五仁月饼里那缕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地铁玻璃映出我举着手机的模样,屏幕里是堂妹发来的秋收视频。联合收割机在镜头里轰鸣驶过,而我的视线却粘在背景处半截土墙上——那上面还留有我们童年刻下的身高记号。
二十年前那个秋天,我和表哥用生锈的镰刀在墙砖上划下刻痕,他非要踮脚被我当场揭穿,两人在晒得发烫的麦垛里扭打成团。现在他的儿子正在镜头前雀跃,小皮鞋踢起的新稻谷在空中划出金色弧线,多么像我们当年扬起的秕谷。时代把麦浪变成数据流,把镰刀变成钢铁巨兽,唯独没教会我们该如何处置那些沉淀在视网膜上的、比4K画质更清晰的故乡秋光。
茶凉了第三遍的时候,我决定给老宅拨个电话。等待接通的间隙,窗外有候鸟掠过写字楼群,它们排成歪斜的人字形,如同当年飞过打谷场上空的雁阵。母亲接起电话时,我听见背景音里熟悉的沙沙声,是她在清扫院落的落叶。"枣子今年结得特别好",她的声音里带着落叶般的轻颤,"给你冻在冰箱两袋呢"。
我握紧话筒嗯了一声,舌尖突然尝到某种幻想的甜涩,那是记忆里带着冰碴的冻枣,咬破时迸溅的汁水总会染蓝我的校服口袋。此刻有片梧桐叶粘在二十六层的玻璃幕墙上,它枯褐的经脉恰似我掌纹的延伸,而我们都在等待一场足够凛冽的北风,将彼此吹向来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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