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煤《一棵革命种子的萌芽》
2018-04-03 02:26 编辑:牛冰兰
荒煤
我的父亲是一个革命的失败者,可是,他不会想到,他仍然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一颗神秘而朦胧的革命种子。
自我记事以来,直到1925年随着母亲回到湖北之前,我很少见过我的父亲,他是一个经常流浪在外地的革命党人。
我只看见过他一张年轻时代的身穿军服的半身照片,给我较深的印象,是长脸宽额中有一双眼眶深凹的大眼睛,显得严峻和威武。
我不了解他的家庭出身,当我1927年左右在武汉的时候,有时候也去看过我的祖父。我父亲的亲生母亲早已去世,祖父和继祖母、两个叔叔住在一起,在汉口市硚口一条窄街上开了一个小小店铺,卖日用杂货,显然也不是一个富裕之家。
我现在只记得在中学的时候给我父亲填写过几次履历表,对他的经历还有一点印象。他在一个什么“讲武堂”学习过,在黎元洪部下当过团参谋长、粮饷科长。后来参加了孙中山组织的中国同盟会,并参加了辛亥革命的武昌起义。
后来又参加过反对袁世凯的活动,受到通缉,逃亡到广州,1917年,当孙中山在广州组织护法军政府,并被推选为大元帅后,我的父亲就在大元帅府担任参议的职务。所以,他的青年时代的确是一个革命的军人。
我也还能回忆起来,他即使在穷困潦倒的时候,有时谈起当年革命的气概和精神,还不胜感慨。例如他曾经自豪地讲到,在辛亥革命取得胜利的第二天早晨,他们要清除一批反抗革命的满清军官,其中有一名军官是我父亲的同学和好朋友。他看见我父亲在法庭的审判席上,就大声呼号求饶。父亲说他当时也感到心酸难忍,但他仍然大喊了一声:“拉下去!立即处决!”这种坚决态度使他的同僚也感到震惊。
当父亲感到穷困难耐,对当时各地政府部门“无官不贪”的现象极为不满的时候,也发过感慨:他当粮饷科长的时候,没收满清官员的财产无数,自己的床下都堆满了银元、珠宝。可是他从来没有沾一个指头,拿来给自己安置点什么家产。
我们那时候年轻,是真的闹革命啊!
可是,父亲对祖父却发了不少牢骚。他说他省吃俭用。省下薪金寄回家去,希望祖父在家乡搞点产业,好有个退路。可是祖父既没有在家乡盖一间房,也没有买一亩地却跑到汉口开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店铺。据说,祖父到临死的时候,说不出话来,却不断用手比画着,要笔写字,但是当叔叔把笔递到他手里,他就去世了。
“这个老东西,肯定是把钱埋在哪里,还是借给谁了!”我父亲不止一次讲起过这个故事,也不止一次把祖父诅咒。
当然,我的父亲那时候也没有想到,即使祖父在家乡留下一点房产土地,究竟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但父亲常说的“革命”这两个字,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形成了一个神秘的谜。
就是在我发现母亲的那堆文学宝库里,我还发现过一部看不懂、也没有兴趣的书,就是《三民主义》。另外有一个小小的什么证件,正中有孙中山的一个照片。但是我已经知道:“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这两句话是孙中山写的。
我已经记不清楚,是从小学课本还是别的报刊中,多少也还知道一点极粗浅的历史知识。知道孙中山是一个革命领袖,他领导了革命党人推翻了满清长达三百年来的封建统治,建立了中华民国,是一个革命的“大元帅”。我刚上小学的第一年,在上海支援北京“五四”运动的罢工罢市的斗争中,我就和同学们背过一个小竹筒到街上去募捐,回到学校里来,兴高采烈地倒出一筒筒铜板、银毫,有时候发现一两枚银元,就欢叫起来,也认为这就是“革命”。
我终于好奇地拿着这个证件去问母亲,不料她惊慌地一把抢了过去,脱口而出说了一句:“你找死啊!”这更增加了我的神秘感。
又一年的冬天,我放学回家,看见一个风尘仆仆、脸色黝黑瘦削的叔叔正在和母亲谈话,母亲一面含笑一面流着眼泪把我推到他面前,说道:“这就是沪生!”又对我说,“这位叔叔是从广州来的,你爸爸叫他来看我们的。”我心里顿时想到,这一定是孙中山的革命党的党人。
这一次,我又增加了一个印象,革命党是贫穷的。这位革命叔叔虽然穿的一身西装,却又旧又脏,很不合身,脚上还没有皮鞋。当他从一个小箱子里掏出一包钱给我母亲的时候,也讲到我父亲在那里工作很辛苦、生活困难,只能带这么一点钱给家里。母亲含着眼泪接过旧报纸包着这笔钱的时候,手一颤抖掉在桌上,才发现除了少数银元以外,全都是两角钱一枚一枚的银毫,滚得满桌都是。连我这个小孩子,也懂得了,这一大堆银毫并没有多少价值。当母亲把一个个银毫似乎很沉重地堆积起来的时候,她终于伏在桌面哭起来。她哭什么呢?是心痛我的父亲在革命,也在革自己的命,一毛钱两毛钱地节省下一点零用钱来维持这个家呢?还是忧愁这一家四口(我的姨母和我两兄弟)怎么能盼到革命的胜利呢……
我突然想到,我募捐了三天,那个小小竹筒里倒出来的钱比这还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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