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个人的车站
2018-04-04 21:54 编辑:公念薇
留一座车站,
存放念想,
记住岁月的好。
时光不失散。
车站门口的那条木质长椅,始终没人去坐。很是寂寞。
寂寞,是有理由的。一座民国十八年建的车站,于上世纪90年代闭门谢客。
德清庾村黄郛东路2号的那座“莫干山车站”。五个字的白色站名,在青色砖墙映衬下,显得凝重。如今,德清“民国风情一条街”的兴建,让它成了交通博物馆。小小的空间里陈列着老照片和实物,挂成一帘一帘的。仿佛就等着你去掀帘,观看一幕剧情。
壹
车站很小,仅有德清到杭州和武康两趟车。当年为买车票,远路的村民半夜就得赶到车站排队。去杭州的车票一元三毛九分。
80多岁的张华,早年是理发师傅,经常去杭州买理发器具。“我记得去杭州的车子也就一天一班。时间是9点10分。办完事回来,就得从德清(现在的乾元镇)转车,蛮麻烦。”虽然颠簸,但对于能走出小镇的张华来说,沿路的风景都很新鲜。
车站有个女售票员,人人都熟悉。熟悉了就不叫名字而唤她“阿三”。候车时,大家就跟阿三说话打发时间。阿三给公家车站卖票,定时拿工资,不用下地干活。农忙的辛苦,她几乎没体验过。村民羡慕阿三是个福人。说她的“桑(生)活好”。如今阿三60多岁了,还在怀念车站的“桑活”,说那是自己最惬意的一段日子。言语带点伤感。
韶华流逝,年轮渐远。最是无奈。
所以,留一座车站,存放念想,记住岁月的好。时光不失散。
贰
车站格局小,场地旧,设施简朴,
民国老车站,橘黄印花老式地砖,青色墙体。
门口的露天木头长椅,显得朴拙。选用耐受风雨和美观的材质不行么?还真不行。除了木质,别无选择。民国就是民国。
真为美。俭为贵。小镇的哲学。小镇不是没有实力“高大上”,小镇也不是不懂洋场十里繁华雍容。小镇只是力求把民国两字写得端庄。
庾村地处莫干山边,很有些历史积淀和文化渊源。几千年的历史形成丰足的山水景观和名人辈出。小镇的身世底气,足以让它坦然面对尘世的低俗和浮躁。
历史的庄重,是不能随意装扮的。更不能为了哗众、趋利,拿历史当“小品”戏说。前一阶段影视界类似“手撕鬼子”的“抗日神剧”,其粗鄙轻慢之劣,令世人咋舌瞠目。
把美国陆军技术部于1942年开始研发,到1943年秋季美军才开始装备的M3冲锋枪,提前预支到1938年的中国抗战兵士手中;让日本鬼子开着中国长春汽车制造厂的解放牌大卡车横冲直撞;抗战勇士动辄大墨镜,皮夹克,摩托车,皮带上露出LOGO字样……
“民国风情”如果落到这帮人手里。保不定,会让小镇扩建迪斯尼,茶馆开设KTV,民国淑女搜“淘宝”,黄包车夫刷微屏……
镜头的荒诞,源自精神的荒诞。意识的拙劣,决定了艺术的拙劣。
所以,我有充分的理由,敬重庾村一座久远的民国小车站。沿街的法国梧桐,民国根系。身躯伟岸,遮天蔽日。风乍起,浓荫翻飞出近百年的岁月苍茫。
叁
很想在车站前的木椅上坐会儿。
奔波的旅人,需要喘息。
对面的“庾村别院”,是个法式咖啡厅。茶客用一柄铜匙,搅动杯中红茶,嚼一份蔓越梅干,细细品咂午后时光。
没了晨光紧绷的张力,也没有黄昏的隐隐惆怅。午后的闲适散淡,最能联翩浮想。
想起车站陈列的那顶竹轿。听说蒋介石宋美龄新婚时到莫干山别墅,就是轿子抬上山的。史实真伪不敢妄断。但是有一个人,肯定是轿子抬到庾村来的,那就是民国外交部长、上海第一任市长黄郛。他远避官场后携夫人隐居莫干山,对贫苦落后的乡村进行长达数十年的改造实验,赐百姓以福祉。我们在庾村找到他的纪念馆。站在他的像前,告诉他,如今的“庾村文化市集”保护了他当年的蚕种场原建筑并加以使用,还植入艺术并融合了当地民俗。老百姓都记着他。21世纪的庾村,肩负保护历史的“重轿”,丝毫不敢懈怠。
想起作家张抗抗,德清是她的外婆家。那年回德清参加“游子文化节”,刚下飞机的余秋雨得知德清是张抗抗的家乡,就说了一句:“不就是你妈妈的妈妈家吗?”不。张抗抗明确回答:是外婆家。两位文化高人,竟为琢磨一个微不足道的名词而近乎“抬杠”。
在张抗抗看来,“妈妈的妈妈”从词义上无错,但在词性上却缺失了亲情浓度,过于程式化。外婆家是什么?就是烧得旺旺的铜炭炉里窝着的烘玉米番薯,就是夏夜星空下那凉凉的竹床和老槐树沙沙响,就是牵着外婆苍老温暖的手去河边淘米,从河水里捞起的淘米箩里跳跃着小鱼儿……游子心目中的故乡情,竟难容一隙偏差!
想到费雯丽。《魂断蓝桥》的故事里最扣人心弦的情节,就在车站。落魄潦倒的年轻女子玛拉,和误传“阵亡”的情人罗伊,车站意外相遇,美丽爱情的悲剧转折就此开始。费雯丽的绝妙表演,和那双深情清澈的蓝眼睛在亿万观众心里闪烁不息。1967年7月,费雯丽去世的当晚,伦敦所有剧院熄灭舞台脚灯一分钟。直到现在,还有观众在网上索求费雯丽在《魂断蓝桥》车站目送罗伊的经典表情截图。我想,斯人虽去,最好那个车站还在。至少像“莫干山车站”这般保留,让痴迷观众能够继续远眺优雅而去的巨星身影。
自己最铭心刻骨的地方,也是车站。早年,母亲颈部发现肿物,杭城医生诊断难定。决定由大哥陪同去上海确诊。兄弟姐妹深爱母亲,护送她到城站火车站。在候车室我们都很轻松,说些随意的话,还笑。但内心的坠重和煎熬,分秒难抑。列车开了,终于可以背过身去泪雨狂泻,“坚强”的支撑片刻瓦解。不敢设想,自己怎么可以失去妈妈……三天以后,上海电报来了。手微微发抖不敢拆开。最后打开纸条,只有四个字:彻底排除。顿时天穹洞开,晴空万里,万道金光迎面扑来。
眼睛湿润。坐在庾村小车站的长椅上,思绪怎会游走得如此漫无边际?这些回忆珍藏心底,为何平时都散落无影难以触及?非得等候一座小站的召唤和集结?其实,人生就是一座车站。一个人的车站。起点终点,进站出站,迎送生命和情感。只是自己的旅程过于平庸,总是在五光十色的功利中失去目标,在时尚的奔跑尖叫里,忘却细腻的留驻,沉静的停泊。情愫粗糙干涸如沙砾。
肆
现在明白,车站永远不会过时。
传统历史文化的精华积淀,总是在不断寻找驶向现代文明的停靠站。
哪怕是再小的车站,只有一条长椅。
正如德清,正如庾村。让崇善尚德的世风传承,有了最稳实的停泊。
人有德行,如水之清。德清是矣。“县因溪尚其清,溪因人而增其美,故号德清。”宋代文人葛应龙对德清更有妙解。
历代德清人的品行素质,无愧先人的褒奖。过往先贤,功在千秋。贤德相继,源远流长。而今,有钱素春,陆松芳,高艳萍等3位普通市民获得全国道德模范提名奖,有5000余人成为各个行业的先进典型。最为可贵的是,在这个不事张扬的江南水乡,建立了全国第一个展示道德人物的公民道德教育馆。被誉为精神文明一大亮点。媒体称其为“德清现象”。
德泽之邦,必有清韵之地。
在安缇缦莫干山度假区大片的幽山绿林间,雪白的鸟儿自由飞翔。为了做到环保低碳,所有度假屋在建筑上采用吊脚楼结构,严格按照国际LEED绿色建筑要求,就为了让旅居者“伸手可触星星,俯首可见晨曦”。
在古镇新市,观赏小桥、流水、人家。街口整面墙的爬山虎,绿色藤蔓恣意张狂,与墙边灯笼红绿相映,色彩惊艳逼人。河边人家的中年男人守着古玩小摊,却专心捧一本棋谱细品慢看,神情安逸。一位鹤发老翁倚靠廊下,看着河里小船摇橹划桨悠晃而过。满壶热茶慢慢喝去。许久。放下。身后传来老太柔声:茶糕吃哇?
在裸心谷,巨大喷泉被树荫染绿,且被阳光切割。晶莹碧玉喷涌腾跳,大珠小珠落入湖中。那天下午,对着无边的草坪,一位红衣黑帽男子吹奏一管金色萨克斯。众人闻之皆陶醉。那也是他一个人的车站,装载美韵,运送音符旋律一路飘荡,或高亢悠扬,或低回幽鸣,去抵达心灵殿堂……
在德清,看着,走着,嗅着空气里充满草树的气息。心,就这么静了下来。
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宁静,谦和,低调,圆容。德清的性情和风格。
今夜。注定有一趟悠远的旅程,伴随心灵回响,驶过我并不宽坦的思路,留下梦境。
那个安静的午后。一座小小的车站。
本文刊发于2016年第五期《浙江散文》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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