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上光阴

2018-04-05 02:45 编辑:巩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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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那些久远的时光才刚刚从这里过去——又或者,依然在场。


  阳光下的古村诺邓,村脚的诺邓河旁,井房里两眼卤井头上的木井栏还微微地温热着,下到井口的木楼梯上留着浅浅的泥脚印,似乎,刚刚才有挑卤水的汉子从井里打了卤水上来,挑着满满一担,从井口上了楼梯,而后出了井房,走向这古村里已然熬煮了2000多年卤水的某一口大灶。


  走在诺邓村中几乎全是坡路的古老的石铺巷道里,你会不时地就在某户人家的门外遇见一口那样的大灶,土围的灶口上面,架着不知历经了几个春秋的巨大的铁锅,铁锅里的卤水或满或半,却一律地还不肯现出人人皆知的谜底,倒是灶旁一扇簸箕里堆着的一簸箕洁白细致的盐,不出声地说出了那一锅一锅的卤水最后凝结成的模样。门头雕花的古老木门前,一只高腿的方凳上面支了一扇小筛子,里面摆着数只雪白的、做成锥柱体的盐,供游客选购,每只盐的体量相当于小号的奶茶杯子,“杯底”上一律用浅赭的颜色写着“诺”字。


  一


  诺邓,这个最早见载于唐代《蛮书》中的村名,已经像这样被称谓了1000多年。在《蛮书》的记载中,这个称谓的出现,跟这里出产的盐联系在一起。而事实上,诺邓古村的历史,远比《蛮书》的记载要久远得多。公元前109年,汉武帝征服云南,置益州郡,下辖24县,其中的比苏县即在以诺邓为中心的沘江流域,“比苏”为白蛮语,意为“有盐的地方”。而“诺邓”,在白语里意为“有老虎的山坡”——想必那时,“诺邓”这一称谓便已然存在了。山高林郁,长河汤汤,众鸟高飞,虎啸于野。而深沃的大地之下,有若神的旨意一般,绵远不尽地涌出卤水。用这卤水熬煮出的盐,使得人们知道,原来食物经了盐,竟可以有着那样美好的滋味。


  神奇的卤水源源不断地从大地的深处涌流出来,而一座村庄被盐深深滋养的时光,在不尽轮回的季节里绵远流去,转身,已是2000多年。2000多年,这样一个泛着晕黄的悠远的时间概念,使我想起有一年在古城西安的陕西历史博物馆里看过的一幅秦代青铜浮雕壁画,画面上,正中是两排正在起舞的女子,东西各两排趺坐的大臣,正前方有一排编钟,有女子站在钟后击乐。画面上虽未见天子,但从画面的场景却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幅天子歌舞宴群臣图。而这幅浮雕中吸引我驻足的部分却在主体画面之外,在这幅壁画的右下角,有下臣用大鼎在烧水,在边上,车马、铜鼎、人物、火堆,一一生动呈现,远望去,仿佛有车马、人语之声沸沸传来。在画面的右上角,檐下的半面墙壁上,安静地挂了三条鱼。


  想必那时,位于沘江流域的诺邓,该也有着这样的情景吧:人们从沘江里打上鱼来,用诺邓盐腌上,晾挂在檐下。村中一家一户的大灶上整日炉火熊熊,灶上的大鼎里一锅又一锅熬煮着从盐井里打上来的卤水。驮盐的马帮一队又一队从四面八方前来,将那些大灶上熬煮出的雪白的诺盐源源不断驮向远方的村镇和街市。有在家的村妇默默数着檐下的鱼干,一个月挂上去一条,当数到第九条的时候,跟着马帮三月出门的丈夫就该回到这久别的村庄了。想来一定是因为诺盐的缘故,在那归人思乡日久的舌尖上,家里煮出来的鱼干和腊肉,总是有着他乡所没有的香暖滋味,慰藉了他远道归来的疲惫和乡思。而那时的他所不能想到的是,千年之后,那些挂在檐下召唤离人回家的腊肉火腿,却成为这座古村额上另一个浸染着乡愁的文化标签,将“诺邓”两个字,带到了更远的远方。


  鱼儿们逆着季节上岸,村庄顺着时光生长。从山脚的一口盐井出发,诺邓,这个远古的白族村庄,沿着山坡一层一层向上生长。8月,南瓜藤爬过旧院墙,老屋檐把影子伸到路面上,谁家的看家狗午后没事,闲闲地在阶梯连阶梯的村道上遛达,并不诧异地看着一群一群走进村来的操着不同口音的游客。一场雨水下来,瓦沟水从那座古老院子的正屋檐上下来,历经正房、两侧厢房、下房层层相衔相接的屋檐和屋厦,历经四五次转折,最后落向院中的砖地上。因为地势陡窄,在诺邓,许多古院落的建筑都是这样的格局,屋檐相衔最多的院落,被称为“七滴水”,而那些在稍微平缓的位置上建起来的袖珍四合院,被称为“一颗印”。这座像一丛叠生的丛丛菌那样倚着山坡一层一层向上生长的古老村庄,因为坡陡屋密,能行车的公路还一直未能进入她的内里。在村庄里,依然还有许多人家养着骡马,分担人力的劳累。


  从一口古老的盐井出发,诺邓,若一棵蓊郁的大树,从根部散发开通往四面八方的道路。这些因盐而生的商路驿道,东向大理、昆明,南向保山、腾冲,西接六库、片马,北连“茶马古道”通往兰坪、丽江、西藏。往来进出的马帮,连绵不断地将“诺邓”两个字驮向外面的世界,同时,也把外面世界的文明连绵不断地带进这僻远的秘境古村。诺邓村中现存最古老的建筑“万寿宫”,史志载为元代建筑,其时乃是外省客商在诺邓的会馆。以盐为路,万贾汇集,使得这深藏在滇西高山大水之间的古村诺邓,在千年的时光里,成为滇西地区持续繁华的商业中心之一。


  二


  诺邓,这个活在一口盐井之上的村庄,盐,是她久远光阴中最深厚、绵远的滋味,是她从历史深处一路走来却一直未曾改变的清晰背景。盐,是诺邓的另一个名字。


  因为盐,朝廷在这里设立起盐课提举司。1300多年前,明朝政府在云龙所设的五井盐课提举司,治所即在诺邓。当时的“五井”为诺邓井、山井、师井、大井、顺荡井。到明朝中后期,五井提举司年上缴中央政府的盐课银达38000多两,占了当时云南盐业税收的大半壁江山。


  因为盐,人们专门建起了龙王庙,敬奉卤脉龙王,逢年过节为龙王献戏。在位于诺邓河东岸缓坡上的盐文化博物馆里,大门的门厅上方正对着龙王庙大殿的古戏台依然还在。宽阔的院场西侧,那根拔地而起的四方形高大土烟囱的下面,据说曾有七口并排的大灶同时煮盐,炉火熊熊,日夜不熄。


  因盐而生的繁华与富庶,滋养出独具这方地域气息的深厚文化。尤其是明清以来,古村诺邓文风尉然,人才辈出。在整个云龙县境,诺邓学人中“进士”为最多,举人、贡生和秀才则不胜枚举。清代康乾年间的诺邓村举人黄桂是当时名噪一时的饱学之士,被誉为“滇中一儒杰”。关于诺邓黄氏,明代李元阳曾为其撰碑,文中记载:1466年,福建人黄孟通任五井盐课提举司,任职9年后因所辖顺荡井盐课任务未能完成,遂留其子孙在诺邓补征盐课,自己告老回归福建。后来,黄氏子孙逐渐繁衍落籍于兹,提举司衙门逐步演变成诺邓村的“黄家宅子”,衙门旧址也在清代乾隆年间改造成了黄氏族人的科举“题名坊”,历代记载族中功名。


  而文化的兴盛,亦深深濡染在诺邓的盐业里。诺邓以煮盐为业的人家称为灶户,一灶一名,以乾、元、亨、利、贞、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金名之。乾乃八卦之首,代表着天。“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者,故曰:乾:元亨利贞。”天地,仁义,智信,这些古老的信仰和仪礼,名之于盐灶,而印之于盐人,代代相传,绵远不息。


  在诺邓村的一方古老院落里,正屋前堂厦檐之下,保留着一根黑黑的几乎被焚毁的横梁。据传说,梁焚之事发生在清代中期,一日无人在家时,家中突然失火,神奇的是,这火仅在焚毁一梁后即自行熄灭。该贡生家族以为,这是因为家中重教守礼、行义好善,故而上天护佑,得免大灾,遂以此代代训示于后人,传为“贡爷家风”。


  以儒家文化传承忠孝礼仪,以道家心境面对天地自然,以佛家心意持护舍得平安,以本主崇拜凝聚族根族源。在诺邓,你会发现,中国传统的多种信仰和文化,那样自然地被融合在一起,濡染在人们的一饮一食里,浸透在日常的生活劳作里,而诺邓村中众多的文化古建筑,则成为了多种文化在这里相融相合、相依相存的立体形象。棂星门、文庙、武庙、弥勒殿、香山寺、古岭寺、云崇寺、观音寺、王母寺、龙王庙、文昌宫、三崇庙、城隍庙、魁星阁、财神殿、关帝庙,构成了诺邓古村以玉皇阁为领衔的古庙宇建筑群。


  位于古村最高处的玉皇阁,为滇西地区现存的极少见的三层阁楼式古建筑,始建于明嘉靖年间,院中古木蓊郁,寂静清明。大殿头顶现存的藻井绘画“二十八星宿图”,被誉为“诺邓一绝”,在各地道教建筑中亦属珍存。众星熠熠,光灿恒久。天法于道,道法自然。在离诺邓古村7公里远的地方,古老的沘江有若神授的旨意,在两座相对的山间绕出一个巨大的天然太极图,而此“太极图”东面山中正对着诺邓高处的玉皇阁。天地浩瀚,山河会意,四时有循,天人合一。


  在云龙,人们是这样介绍诺邓的:村庄的最下面是经济(诺邓2000多年的盐井),中部是政治(旧时的五井盐课举司衙门就位于古村的中部),最高处是文化和信仰(以玉皇阁为领衔的古庙宇建筑群)。村庄2000多年的光阴就从一口盐井的上面,一路生长,蕴藉,散发。在玉皇阁的下面,窄窄的门场前立了一面照壁,在这照壁的下面,听说旧时是一座城隍庙。“城隍在下,玉皇在上,意为‘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三


  在盐业渐渐衰落之后,古村诺邓曾经沉寂了数十年。这沉寂的数十年,让诺邓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几乎完整地保留了村中明清以来的所有古民居和古文化建筑。因为2000多年以盐为背景的独特、深厚的文化积淀,因为层层叠叠依山而筑的古老白族民居建筑,仿佛偶然但却又必然地,古村诺邓以“中国历史文化名村”的身份重新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尤其是在央视“舌尖上的中国”把诺邓火腿的美味展示出来之后,诺邓,又有了另一张与它古老的诺盐紧密相关的文化名片。


  网络上说,诺邓是中国至今未被旅游商业严重污染的最值得一去的古村落之一。因为地理上的偏远,也因为被“发现”得较晚,诺邓,它依然还保持着原生的古老村落的面貌。村头的那棵大青树,一树浓密的枝叶招摇着的依然还是清明的山风。村中有许多农家客栈,房檐下挂着从地里收获的包谷,院子角落堆着大大小小的南瓜。网上有一句很流行的话是这样说的:除了生活,我们还有诗歌和远方。而对于许多远道来到诺邓的人,当他们住进诺邓朴素的农家客栈,行走在村中古旧的石板路上,他们会发现,诺邓其实不是远方,而是当下,是心间。


  在古村诺邓,没有人穿着民族服装要你跟她拍照,然后收你的钱。没有人追着游客到处兜售旅游纪念品。在诺邓,我想要带走的,只是两只写着“诺”字的坨盐。


  诺盐洁白,执手相赠。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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