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梧桐细雨

夜半梧桐细雨

蕴毅

大约晚上十一点来钟，一阵凉风过后，天下起雨来。起初，是"啪嗒啪嗒"打在梧桐叶上、敲在窗玻璃上的声音。然后，雨声由疏到密、由小到大，忽而与多情的梧桐缠绵在一起，发出唰唰的响声。忽而扑向窗儿，便奏出忐忐忑忑忐忑忑的音调来，让离开故乡的我夜半听来，生出些许孤寂，些许悲凉，但也有些许惬意。我躺在床上，耳闻窗外梧桐细雨的交响，思绪不知不觉地、慢慢的脱离躯壳，在遐想的天空倘佯起来……

一

我想雨是有灵性的，尤其是在性情中人的心中，那灵性也就变得分外多情。雨知人意、解风情，在诗人的笔下，雨儿连绵，如坐禅自语，雨打梧桐，又如歌如泣。那雨声，不知寄托了多少文人骚客的哀怨悲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在诗人赵师秀的笔下，南国雨中的景象，让没有到过南方的人也犹如一目了然，如临近前。那连绵的阴雨，那湿蠕蠕的空气，那碧波涟漪的池塘，那欢歌一片的蛙声，还有那等客不来过夜半，手拿棋子闲敲桌面的"啪-啪-"声响，真使人感到那雨之灵性的跳动。难怪有人说，雨景中最美的，当属江南。"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江南雨景，在苏东坡的笔下，的确宛如一婀娜多姿的窈窕女子，让人观后难以忘怀。还有那陆游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更使人真切的感到了在彻夜淅沥的江南雨中，那深巷盛开的杏花，闻到了那四溢的、沁人心脾的花香。在诗人的笔下，那雨后的杏花仿佛触手可及，那雨中的小巷，还有那买杏花的女子，使人联想起来相映成趣。

我喜欢江南雨的柔情无限，它就像多情的女子，无形的缠绕着你，抚摸着你，让你一闭上眼睛，就能使你感觉到它的美，美得令人心动，美得令人心醉。倾听着窗外的梧桐细雨，我在文人骚客的语句中想象着江南的雨景。但在遐想之中又想到，比起江南雨的灵性，江北的雨也毫不逊色，且更丰富多情。

比起江南雨的缠绵温柔来，江北的雨有时候下的酣畅、粗犷、干脆。不来则已，一来就倾盆瓢泼，像北方小伙儿的性情，炽烈如焰，热情如火。雷雨闪电中，能使你想起金戈铁马，黄钟大吕。如果你置身其中，定能使你在如浇如注的雨中感到一种别样的畅快淋漓，犹如久别的恋人在重逢后的那一阵狂吻。于是，在北方雨的滋润下，便有了岳飞、辛弃疾，便有了"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便有了"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北方的雨，有时候它又下的那么羞羞答答，多情、含蓄。于是，便有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便有了"倚楼无语理瑶琴"时的"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便有了"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啊，读着这些诗句，你难道能看不到北方雨中，诗人的那种借酒销魂，词人的那种恬静优雅，那种在顺境中的悠然自得、逆境中的悠悠情愁，那种在雨疏风骤后的心灵悸动吗？

北方的雨，有时候又下的苦楚凄惨，让人在雨中感到有些清冷。从"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的"种种恼人天气"，到《声声慢》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种雨都被李清照刻划得淋漓尽致。读着女词人的佳作，你就会感受到：在这凄楚的雨中，自己如果坐在窗前，守着孤灯独影，听着凄风苦雨，望着满地落樱，难免也会将自己的心情寄托于"三杯两盏淡酒"中。谁不知"以酒浇愁愁更愁"，但面对秋风秋雨之愁，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独在他乡为异客，寂寞夜听梧桐雨，啊，比起观雨，听雨似乎更受人青睐。此刻，我耳听着窗外的雨声，想到了江南雨中那持着花伞行走在小巷深处的好友，想到了北方雨中那豪爽强悍的热血男儿，想到了同为故乡人宋代词人李清照，同时也想到了身处他乡为异客的我，这时便觉得与李清照有了几分同感。于是，便在梧桐细雨声中，默默地吟起《声声慢》来"……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吟着吟着，几行泪水竟禁不住流了下来。

二

窗外细雨霏霏，听着梧桐细雨，我想到，自古以来北方少雨，于是，北方人一年当中的期盼，更多的是对雨的期盼。

当官的盼雨，关心的生态环境。比如今年春夏长期无雨，济南的七十二名泉诸多干涸，城市虽仍不失那种繁华，但终究少了许多灵性。城里人盼雨，概因酷热难挨，能不期望那雨中的清凉，还有那雨后的清新。乡下人盼雨，啊，也只有乡下人盼雨，盼得是那么神魂颠倒、刻骨铭心。因为有雨无雨，不仅关系到他们的生活、关系到他们的悲欢、更关系着他们的命运。

作为农家出身的我，不知怎的，有一种终生脱不掉的农民情结，虽"推窗便见楼前绿"多年，但总忘不了那"赤日炎炎似火烧"时"农夫心内如汤煮"的情景，更怀念童年那夜雨来临之际的惊喜。于是，望着窗外霏霏夜雨，我的思绪便又回到家乡，回到童年和青年时代的雨中……

"关门风、闭门雨"，一天的郁闷燥热之后，我与家乡的人们便默念着"早看东南晚看西北"的谚语，望着西北的黑云头，焦急的盼着夜雨的到来。盼着盼着，有时候雨未来自己先进入梦乡。迷迷糊糊中，听到一阵风起，风夹杂着细沙、草梗，打在木做的窗棂、纸糊的窗户上。奶奶便说，要下雨了。于是我便伸长耳朵，倾听着窗外的一切。果然不多时，远处传来呼呼的响声，农家孩子都知道，这是大雨瓢泼在庄稼地里的声音。声音由小到大，由远渐近，一会儿，就进入小小的庄稼院里，哗哗的响起来。这时，我常常从炕上起来，趴在窗台上，从破损了的窗纸缝里观看雷电中的雨情。凭借雪亮的闪电，先是看见屋檐上的雨滴变成了倾泻的雨帘，院中变成明晃晃、水汪汪的一片。然后又听见，不是这里"呼隆"，就是那里"哗啦"，奶奶便说，不知哪里又墙倒屋塌了。雨继续下着，我在奶奶的催促下，在担心自己老屋的不安中，在雨中的清凉间渐渐的进入了梦乡。

清晨还在酣睡之中，突然被母亲唤醒。说是生产队要种麦地瓜（麦后种的地瓜，多做来年瓜种用），让我帮她去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虽尚在读书时光，但这种农活我是做得的。于是，揉一揉还没有睁开得双眼，穿上裤头背心，背一个带系的箩筐，随母亲先去剪瓜秧。这时，只见地里已满是披着蓑衣、包袱、或者塑料布的人（那年月人们很少买得起雨衣）。一个个在雨中低头看着、弯腰剪着，把春地瓜长长的蔓儿剪些下来，装进随身携带的筐内。筐满了便带到村头的大树下，按大约20多公分的长度，一截截的剪断。然后，到已打好的畦垄上，一棵棵的插进去，摁结实。这时候，雨在头上浇着，人们在泥水中跋涉着，雨水从发际流下来，流进领口，流进腰间，流进大地，每一个人身上都是湿湿的，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满了泥浆。偶尔间，有调皮的姑娘把手一甩，泥浆便溅了身旁的小伙儿一脸，于是，伴随着一声"臭丫头"的骂声，许多姑娘的笑声就会响成一片。

后来，年龄大了，做了生产大队长。每当夜雨来临，夜间便少了些清凉酣睡的心思，多了些对老天的感激、对雨后生产安排的思考。天还没亮，便爬将起来，或围村转一遭，看困难户的房屋是否受损，需要修缮。或深入到生产队布置生产，比如雨后排水、查苗补苗、追施化肥什么的。虽然由于种植结构的调整，没有了种地瓜这一农活，但雨中的农家照样忙得不可开交。不过，这时你到雨中的田间去看一下，便会发现农村某些新的变化。田间，早没有了披蓑衣、裹包袱的人们，红红绿绿的雨衣披在姑娘小伙儿的身上，五颜六色的花伞拿在人们手上，同时又点缀于翠绿的原野之间，使故乡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可爱、变得那么富有生机。是啊，一切在变，只有雨中的欢快，还原封不动的保留在兄弟姐妹的脸上。只有雨后的欣悦，还像喝了美酒一样醉在家乡父老的心上。

庄稼人盼雨、庄稼人喜雨、庄稼人爱雨的心情，是没法用语言描述的。人都说雨天格外有情调，确实如此，至今每逢下雨，我还爱好坐在窗前，看风舒云卷，潇潇雨落。或邻窗倚坐，捧书一卷，聆听风声雨声。或凭窗展望，沐浴在雨中的万物生灵。这时，久久珍藏在心底的记忆便会浮现在眼前，那思乡的情致便飞出窗外，随雨丝纷纷飘洒……

三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从梧桐树叶与雨的交响中，可以判断，雨比上半夜小了些，但还在唰唰的下个不停。我想，在家乡的原野上，雨中必定是碧绿的一切，一切碧绿。尤其是大喇叭口的春玉米、小喇叭口的夏玉米，一定在喝足了水之后竞相增长。真的，如果你此时置身雨中的玉米田，听着那"咔咔"的拔节声响，定会让你心动。

记得还是在乡镇工作的时候，有一个星期六夜间，忽下大雨。天刚破晓，妻就叫我帮她去玉米地追施化肥。在万顷碧绿中穿行，充足的氧气滋养着你的大脑，你会感到生命是格外的美好。一行行的玉米，棵棵伸展着翠绿的肢体，细雨落在玉米叶上，像一粒粒珍珠，然后又像一条条小溪，流向茎杆，流向大地。昨天还垂头丧气的它们，今天在雨的滋润下，像茆足了劲似的茁壮生长。此时，雨已把地浇透，我来到自家的责任田，抬起镢来刨不上几下，镢头就成了一个大泥坨，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看到我这样，妻一边嘲笑着我的无能，一边接过镢头，在两行玉米之间划着沟。我便顶替她，抓着袋子，将一把把尿素施入沟内。这时，我看着雨中的妻子忽然想到，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但水做的女人不照样令须眉男子自愧不如吗！

雨似乎小了些，但还在下。此刻孤寂的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从思古人、思过去，现在慢慢地转到思自己的妻。啊，我的妻，她与我结婚近三十年，其中有18年在农村度过。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她照顾父母，辛勤劳作，九年间用劳动所得盖了两处宅院，嫁娶了两个小姑一个弟弟。到1990年弟弟婚后分家时，我俩的积蓄，一元一角一分的找出来，也就是三十八元七角钱。环顾四周，没有一张像样的桌椅，没有一块切菜的板。那时我的工资只有一百多元，别说往地里投资，就是维持家中生活也捉襟见肘，但她为了我照样任劳任怨。用那娇小的身躯、柔弱的双肩，承包着10余亩责任田，供养着两个上学的孩子。后来，随我迁到城里，除了照顾我以外，还要照看子女的子女。唉，不容易啊！

我想，妻就是久旱中的甘霖，默默的，把自己所有的爱，献给了她所钟情的这片土地、献给了我、献给了这个和谐安详的家庭。妻，你这一个水做的女人，这一棵风雨中柔弱的梧桐，如今，你睡着了吗？是否也在梧桐夜雨中辗转不眠，思念着身处异乡的我呢？

风飒飒，雨潇潇，就像窗外的梧桐一样，我似乎也沐浴在这细雨中，静观着雨中的一切。看纷飞的雨丝洋洋洒洒的飘落在一座座的大楼上、一条条的水泥路面上、一方方人工栽植的草坪上。渐渐的，汇成一条条的水流，流向公寓大院门外，一直流向地下排水沟。这时，我突然感到，城里的雨与乡间的雨灵性是不同的。乡间的雨，给人以词人的缠绵、诗人的躁动、农人的希望、绿色的萌动。城里的雨，给人的则只是明日的清凉、清新的空气、还有湿润的街景。两者相比，我还是更喜欢乡间雨的豪爽、乡间雨的缠绵、甚至乡间雨的凄楚，以及将这一切融合为一体的那种说不尽的灵性。

细雨霏霏，雨洒梧桐，这样的夜真美，美得令人难眠。在这迷人的夜半，我喜欢江南的雨打芭蕉，我赞颂江北的雨洒梧桐，我怀念雨夜的故乡亲人，我追忆雨中的沃野农耕……

我静静的驾驭着情思，默默地听着窗外的雨，还有那雨中的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