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记忆

2019-05-26 21:57 编辑:孔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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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小城市里经常有一些怪人,有地方叫这样的人为“好人”,就是脑袋不太灵光的人。

有一个男人,每天在街头扫大街,挥舞着大扫帚,把大街扫得尘土飞扬。扫完大街,他就站在路边宣讲政治路线、方针政策,都是结合当时最新政治形式和最新精神的。他手舞足蹈,四面环顾,声音宏亮,有时还高唱当时最流行的时代歌曲,一首接一首地唱,有时又站在十字路口大声地指挥交通,成为十字路口最吸引人的一道风景。冬天他到澡堂子里洗澡,因为水热,一池人不敢贸然下去,看见他到了,有人就撺掇他说,你不怕热,你先下,你先下。他嘴里说着,不热,不热,扑通一声就跳下去了。众人心一紧,都吓坏了,怕烫坏了他,谁也担不起那个责任。可是眼见着他龇牙咧嘴又站起来了,身上烫得像个大红虾,嘴里还抖抖索索、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不,不热,不热,嘿嘿,嘿嘿。

有一次我到澡堂洗澡,洗完后和一个熟人边喝热茶边叙话,不知怎么说起了那个外号叫扫地王的男人,熟人就对我说,你写写他呗,绝对有市场。那时刚兴起商业大潮,人人都想尽办法做生意、挣钱,地摊上也有许多类似的杂志,听邮政报刊亭的人说,这一类杂志都卖得不错,作者稿费也挺高。于是,我就以扫地王为蓝本,虚构了个短篇小说,投到杂志上发表了。

小说发表的时候,我调动工作,到另一个城市的一家文学杂志做编辑去了。突然有一天,有个人给我打电话,说他要告我。那时候除了商品大潮刚刚兴起外,什么都刚刚兴起,连起诉别人都刚刚兴起,成为潮流。我听了很奇怪,我又没做什么违法的事,你要告我什么?他说,我要告你侵权,侮辱人格。我说你是谁?我又不认得你,我侮辱你什么人格?他说,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我在市政府办公室见过你。我调到这家杂志工作之前,的确曾经在那个城市的市政府办公室工作过。我说,可是我并不认得你,我怎么会侮辱你?他说,你侮辱俺爸了。我说,你爸是谁?他说俺爸是×××。我想了想,说,我也不认得你爸。他说,你写的小说,你还想抵赖。我说,我写的什么小说?他说,你写的《扫地王大传》,侮辱俺爸的人格,邮局都卖疯了,你还想抵赖。

我听明白了,可是这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当时一方面社会潮流要求小说要有好看的故事,要出人意料,要写成好看的小说,大众喜爱的小说;另一方面,我从来没想过那位外号叫扫地王的男人,还会有尊严、有人格,还会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好像像他那样的人是自然而然不配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似的。我那时候血气方刚,不愿意认输。我在电话里对他说,我那是写的小说。他提高嗓门说,小说也不能侮辱人。我说,小说是虚构的你知道不知道!他说,俺不管那个。我也提高嗓门说,那你想怎么办?!他说,你认个错就行了。我说,怎么认错?他说,你给俺写个赔礼信。我说,我要不写呢。他说,你不认错俺就到法院告你去!我说,那你就去告吧。

这事好像就了结了,后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我还以为他知难而退了,大老远跑到省城来告状并不是容易的事。可是过了多少个月之后,突然有一天接到法院通知,说有人告我侵权,约定时间要我到法院去一下。到了法院,果然是电话里说的那个事,那个儿子也在,他虽然长得普普通通,却也与平常的年轻人没有两样,说一口淮北话,说话也都客气,并不那么暴跳如雷。如此这般,双方陈述一遍,法院开始对双方分别做调解工作,跟我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对人家来说主要就是个名誉问题,在报纸中缝简单做个道歉,象征性地赔几个钱,事情就解决了,毕竟人家名誉受到损害了。跟那个儿子说,人家那是小说,虽然有原型,但大部分都是虚构的,都不是事实,也没有必要非得对号入座。事情终于这样了结了。

三四十年后,乡村、山区和城市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越来越鲜见了。一方面,可能因为我暴露在街头的时间减少了太多,见到这类人物和事件的机会也相应降低;另一方面,人们收入增加,生活水平提高,医疗卫生条件转好,许多疾病可以先期预防,出现“好人”的可能性也就不多了。

现在,我也不再会写这样的题材、不再会对这样的题材有大兴趣了,即便写这样的题材,我也绝不会只追求它的故事性和可看性了。现在想到那篇小说,内心总有一种自责浮上心头。表面看起来,我们写的只是一种惹人发笑的材料,但我们可能从未预想到,笑料的背后还有那样一个健康的家庭,还有那样一个健康正常的儿子。谁都希望自己有一个端庄的、体面的、英雄的祖先。如果我们没有一个英雄的祖先,我们是无奈的,甚至是无助的。我们或可指望有一个英雄的儿子,那是我们的希望。但我们并不希望儿孙们因为我们自己的不堪而遭受无辜的欺辱。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里,可能多多少少,或前前后后,总会遇到那么一点不自在的事情。当我们有意无意嘲笑别人的同时,当我们有意无意拿别人开涮的同时,我们其实也是在嘲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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