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南小镇的早晨

天刚蒙蒙亮，推开传达室破败的房门，凉凉爽爽的晨风，给了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地人一个深情拥抱，是问候，还是表达欢迎呢？

丘陵起伏，山岗如波似涛，一眼望去，青青翠翠，郁郁葱葱。清晨，云彩在遥远的天边嬉戏变幻，有早起的鸟儿已在朦朦苍穹下盘旋高翔，远远近近的各种鸟叫声，在高声附和着鸣叫，它们是互相催着起床呢，还是在互相问候，或者在晨欢？微微清新的风儿，带着丝丝缕缕的睡意，似乎昨晚听到了什么秘密，正在轻声呢喃，又仿佛在传递什么信息。多年没有享受这种酷似早年家乡的神韵了。多么熟悉、多么美好、多么热闹的一天，在大自然乐曲声中开始了。

这是家里收购皖南小镇这家工厂后，我昨晚住进工厂传达室起来的第一个早晨。工厂离小镇有些距离，经济开发区在旷空的原野上好像刚刚开始踏上征途，原生态的丘陵原野，生发出城市所没有的清新安详气息，鸟鸣鸡叫鹅报更，狗吠羊咩人勤快。

从上海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经过江苏，穿过浙江，一路上道宽水长，顺畅无阻。但一出浙江长兴，高速公路就开始从单向三车道变成了两车道，路肩窄窄的，路面也有些许高低不平，路边的基础设施显得陈旧落后，就连道路两边的农村山野景象也有了很大的不一样。一个是由于工业发达，土地变得紧张稀缺，地面的规划整整有序，开发得很充分，但自然环境却破坏严重，灰蓬蓬的阴霾说来就来。一个是工业相对落后，待开发土地充裕，荒山野岭一弯又一弯，但空气清新，风景宜人，还是一片原始处子的模样，给人一种绿水青山便是金山银山的感觉。江浙皖地区差别的烙印，就这样被硬生生的刻划在高速路面上，和描绘在高速公路两旁连绵起伏爽爽朗朗大自然的山野间。

劳动密集型加工厂家，低技术含量生产企业，和一般医药、化工公司，搬离上海，是迟早的事。这不光仅仅是环境问题，最大的压力还是营运的成本问题，高工资、高福利、高房租和每亩工业用地税收的高回报，让普通企业维持最基本的生存都越来越感到吃力。

我们为了让企业平安离开上海，围绕着上海四周寻找工厂，整整努力了三四年。几乎都是面临环保问题和税收问题，不是由于环保产业政策不能落地，就是嫌弃每年缴税和投资力度太低而不受欢迎。短短十几年，似乎长三角地区的企业一下子都成了高科技企业，高附加值企业，和无污染企业。而且政府设定的汽车产业园特别多，好像所有地方政府除了造汽车，什么都不准备干了，好像13亿人口吃喝拉撒睡都不重要了。可我知道汽车制造行业已经是夕阳产业了，产能过剩是迟早的事，就像当年大办钢铁厂一样。

我们挨家挨户寻遍杭嘉湖地区、苏锡地区，就是不想过长江，或去皖北、苏北等地。沪杭苏的城市圈，坐舒服了我们屁股，也垫高了我们的脚和欲望，更何况长三角企业的产业链和有效生存圈也基本集中在这个范围。很多企业最近几年都去了东南亚各国，好像大多数都没落个好。在长三角核心圈呆久呆习惯了的企业，很难适应偏远地区的落后，和落后所带来的产业配套、交通和管理上的不便。

就拿住来说吧，企业到那里，我们业主肯定就要跟到那里，那上海的房子就成了摆设。总不至于为了到上海小住几天，享受一下上海的雾霾，而跨越几百公里城乡两地奔忙。可就这样轻易放弃上海都市生活而重回乡下，这又是怎样的一种笑话？更何况要面对交通上的不便利，和医疗、教育、科技、饮食上的差距。产业配套上的不便就更不用说了，维修设备，采购生产配套用品等等。

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奋斗，终于离开了贫穷落后的乡村进城，现在为了事业和企业生存又要离开先进、宜居、舒适的城市，掉头奋斗回既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乡下。这是人生的玩笑，还是生活的无常。

在政府整天大喊高科技兴国的大背景下，中国生产普通民用产品企业的生存环境，确实到了十分艰难尴尬的境地。我们不得不调整思路，使自己的企业合理转型升级，寻找适合它继续生存下去的环境和土壤。环保安全、产业政策的一刀切，政府决策者迟早要为好高骛远的行为付出代价，会重新调整回务实的产业思路。

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们试探着来到皖南地区，先从广德开始，沿着江浙与安徽交界边缘，向郎溪、宣城、宁国等地地毯式搜索前进。经过许多次考察与落户失败，他们也一样只要汽车、电子、生物等高科技产业。当搜寻到皖南一个小镇时，总算侥幸落户成功了。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考察经济，寻找自己企业生存土壤与环境的标准，第一是产业链，第二就是交通运输，第三就是民风与环境。产业链特别重要，像我们这些低附加值日常生活用品厂家，客户、业务、运输、产业配套等是首要考虑的问题，必须要面对有效的企业生存圈，既要有配套产业，便于设备维修保养，又要方便原材料采购，更重要的是交通运输有效里程，如果离用户距离太远，产品所产生的利润连付运费都不够，那就算土地白送给你，也会赚不到钱。接下来便是政府服务、人的生存、工作环境等要素了。道路平整宽敞，设施规准，环境优美舒适，这样的地方经济肯定错不了，这个地方政府管理服务能力也肯定错不了，社会风气也应该不会差到那里。与看人一样，仪表先入为主，算是地地道道的以貌取人吧。

下了高速，到小镇高速出口，检票口狭窄破旧，还是老式人工的检票手段，一下子让人感觉这里好像落后了人家十几年。给人不便就是给自己不便，人工智能的落后，就象征着当地科技的落后，和经济条件的落后。就如一家人的家门，如果他家连门面都破败不堪，他家的条件又能好到哪里呢？

还好一路走来，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空气清新，风景优美，环境没有被污染，像一位静静等待出嫁的处子。出了高速，看见道路在修筑、房屋在建造、工厂在施工，一切正干得火热朝天，给人一种繁忙的感觉。一切都在建设中，一切都在改变中，还算不错，眼前呈现出来的一切，跟预计的不相上下，或许赶巧了，来得正是时候。

小镇是个地地道道的移民小镇，几百年前的一场毁灭性瘟疫，当地原住民都几乎死绝。小镇现在的常住人口，都是后来陆陆续续从湖南、湖北、皖北、江浙等地移民而来。所以，人与人之间的融合度很高，没有任何特别的排外意识，就连上海人惯用的腔调“这帮乡下人”的对外地人另外称呼的情绪都没有，好像大家都一样，对我们浙江人似乎还有高看一眼的尊重。

现在的小镇几乎都是六七十年代的建筑，按照当初江南农村人的习惯，小镇顺势依靠着弯弯曲曲高高低低窄窄小小的省道公路两旁建设。公路就是街道，街道就是公路。既没有像样的历史悠久的徽派古宅老屋，也没有高大上的消费娱乐场所。后来硬划分出来的人行道，也挤不过两三个人。载重货车路过，更是尘土飞扬，行人、电瓶车、农用三轮车夹杂在这车流中穿梭通行，真让人提心吊胆。小镇街道，没留半点发展余地和空间。店铺也就是些零零散散的杂货铺为主，穿插着几间小吃店、电信服务店面和银行分理处。忙碌着的既是员工，也是店老板，只是街面做了一些装修粉饰，显示出公家、集体与私营的不同。新造的高楼，与原来的低矮民房陪衬着，落差显得特别大。皖南小镇，虽然地处长江三角洲的副中心地带，地理条件优越，但地方经济历史上的欠账、交通基础设施、当地产业结构等等经济发展硬性基本条件的滞后，无不给当地经济发展带来一定的制约与局限。

但很明显，外地口音的人络绎不绝，流动人口逐渐在增加，街道上开始忙忙碌碌熙熙攘攘热闹起来。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特别是外地牌照的大车小车川流不息，原来建造的公路就更显得憋屈了。随着外来人口的陆续增多，农副产品价格也在天天不断上涨。酒肆小店里，大家都在议论着、想象着、等待着，一切好像处在即将变化的临界边缘。是的，一场伟大的变革即将到来。一个偏僻贫弱的落后小镇，要想改造成为现代化的工业城镇，肯定需要几代人付出辛苦努力和心血。

当初的管理者，肯定没有想过小镇会有今天的发展，以及未来更大的辉煌与繁华。或许当年能想象到有今日这样的景象，他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和心智。有时候，贫穷的确限制了我们更大胆的想象。“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毛主席伟大啊，在五六十年前就预知了我们普通人今天的能力与窘迫。

现在还清晰记得二十多年前，浙江一个也很像这里的山城小县，就是我的老家，来了全国第一位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县长。新官上任三把火，在规划环城路时，由于当时资金受限，就先以环城南路作为改造起点。新县长坚持要规划双向八车道带人行道和绿化带环城路，五十四米宽，纯美式理念，百年大计，但规划在两会上死活不让通过。那时候，大街小巷上连小汽车都没几辆，大多数人都认为借钱造路，还浪费土地资源，何必要造这么宽的路呢？不是劳命伤财吗？还不如多卖几间房基换钱合算。大家当时都认为这留洋回来的县长有点假大空。环城南路规划被砍了一大半，双向八车道变成了双向四车道，中间还没有了绿化带。可后来事实是仅仅过了十几年，翻天覆地的发展和变化，一切都出人意料。就短短十几年，环城南路上汽车堵得走都走不动了，路两边却被规划造了房子，也就没有了发展的余地和空间，大家只好容忍着城市天天的拥堵。

仅仅十几年，对社会发展来说，也就短短一瞬间，他们身为一地一域的决策者，就连这短短的一瞬间的智慧都没有。贫穷所带来的智慧局限，在辽阔的祖国大地上，那种短视、那种无知、那种只图眼前利益所造成的后果，这是一种怎样的国家悲哀和民族失望？

这两年来，国际形势很严峻，贸易战的刺杀声此起彼伏，国内经济又处于转型阶段，当年牺牲环境发展经济所带来的严重后果，正在艰难修复中。生意本来就很难做，连发达地区都在经济大潮中跌宕起伏，更何况那些偏远落后些的城镇地区。

来来去去，兜兜转转，在小镇上转悠了大半年。小镇虽小，小镇虽然破败落后，但民风还显得很淳朴，安居乐业，环境也算安静优美，没有那种奔波忙碌的紧张与骚动。已落地的企业多数来自浙江、上海、江苏等地，政府正在努力招商引资，企业也正在适应新环境，克服种种不适应的困难，努力奋斗。各种产业配套设施、供应和服务正在逐渐形成中。在零零散散的忙乱中，让人看到了明天的发展与希望。

百鸟齐鸣，催动黎明的晨韵。太阳正在努力爬升，云彩变得越来烂漫，蓝天上盘旋翱翔的鸟儿飞得更欢畅了。风儿唱鸟儿鸣，马路上的马达轰隆隆声，在这热闹、温馨、忙乱的晨曲中，我还是嗅到了那股人间浓浓烟火味，与时共进、生机勃发的骚动。

这样一个清新愉快的早晨，也是原先想象中的皖南小镇的早晨。

2019年6月1日初稿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