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
2021-09-16 23:09 编辑:云彩间
他叫阮籍,魏晋风度代言人,竹林七贤之一。
他在世的时候,人们就说他狷狂旷达,好像名士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其实,没有几个人懂他。 他只是故作狷狂,故作旷达。他的内心十分苦闷,十分悲痛。 他时常驾着车子,狂奔在遍布荆棘的岔道上,直到巍峨的高山挡住了去路。 马儿失蹄,车轮打滑,他再也冲不过去。 无路可走,他颓然痛哭而返。
一个没有出路的中年人,在乱世的落寞形象,莫过于此。 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看魏晋,我们总以为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代。 但阮籍用他的颓废,用他的焦虑,否定了这种错觉。 魏晋易代之际,从名士开始站队,顺我者生,逆我者死。 他是曹魏政权的拥趸,面对司马氏的咄咄逼人,若不想死,该如何自处? 于是,他的一生似乎都在醉着。 醉酒,是一种逃避,也是一种对抗。 他有一次听说步兵校尉厨中有三百斛好酒,便主动向司马昭要官。 上任之后,真的就是喝酒,没日没夜地喝。
司马昭想和他结为亲家,他不愿意,又不敢直说,就喝得酩酊大醉,一连醉了六十天。 故意搞得司马昭连提亲的机会都没有,只好作罢。 司马昭晋封晋王,想借用他的名气,要他写劝进文。 他不想写,又不敢推掉,于是又喝得大醉。 这次没能躲过,人家把他弄醒了。 他没办法了,提笔一挥而就,写了一篇富丽堂皇的劝进文。 但他不忘在文章里挖坑埋雷,搞弦外之音。
诗,和酒一样,也是他表达苦闷的方式。他写了好多五言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幽思独伤心。 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把人生写得如此孤独,如此悲凉。 他的内心跟嵇康一致,但没嵇康那样刚烈,缺乏正面斗争的勇气。 所以,他在沉重的现实里追求思想的自由,灵魂显得更加的痛苦。 他看不惯小人,尤其看不惯伪君子,就写文章讽刺,以隐喻的形式: 群虱之处乎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 什么意思? 他不敢直接骂儒家的伪君子,故而用虱子比喻这帮人,说虱子在裤裆,躲在深缝里,藏在坏絮中,自以为住的是豪宅;走路不敢离开线缝,行动不敢跑出裤裆,自认为很守规矩。
他是个大孝子,很爱他的母亲。但在母亲的丧礼上,他偏偏不哭,甚至喝酒吃肉。 等到吊唁的宾客都走了,他想起来很悲痛,大声嚎啕,连连吐血。 他以青眼白眼看人生。 对待俗人,他就翻白眼;接待知音,则青眼有加。 面对污浊的社会与短暂的人生,所谓的狷狂,成了他的外壳,用以保护他内心的真。
这个老人叫朱耷。他有个更出名的外号:八大山人。 除此之外,他还用过一堆外号,每一个都很不把自己当回事。 比如“废者”,他是想告诉天下人,他是个废人? 比如“活死人”,是说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像他一样? 比如“髡残”“白秃”,又秃又残,胡子花白,他就这副尊荣? 比如“驴”,我们累得跟狗一样,他活得连驴都不如?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丧气逼人的人物,才能如此怡然自得地自嘲? 其实,他出身显赫,是朱元璋的十世孙,典型的皇室血统。 但是,在他18岁,举行成人礼的年纪,大明亡了。 然后就是父丧妻亡,一个人能经历的家国沉沦,他都经历过了。 俗世已经留不住他了,他遁入空门。
他用一支画笔,聊遣余生,达到了人画合一的境界。 他的画,极简。 通常是一张白纸,两三笔,甚至两三个墨点就完成了。 最显著的标志,是他画出来的眼睛。 无论是一条鱼,一只雁,一只凫鸟,眼神总是似睡非睡,死气沉沉。 图片 他笔下的活物,已然不是活物,而是一种生命的苍凉。 它们翻白眼的时候,就像他对待世界的态度—— 时代予我痛击,我报之以白眼。 他堪称中国版的甘地。 我既然无力反抗你的统治,我选择非暴力不合作,不行吗?
清代鸡汤文大师、《幽梦影》作者张潮,写过八大山人的逸事: 予闻山人在江右,往往为武人招入室中作画,或二三日不放归。山人辄遗矢(屎)堂中,武人不能耐,纵之归。 总有一些附庸风雅的人强行把他请到家中作画,一画就要好几天,山人不爽想怠工,就在人家客厅里拉翔。 结果,如愿被轰出来了。 这画风,跟唐伯虎有得一拼。
当年,唐伯虎得知宁王朱宸濠蓄意谋反,遂装疯卖傻,公然裸露下体,宁王受不了,放他回老家了。 总之,八大山人的人生态度,丧到了极点。 他说自己“墨点无多泪点多”,悲伤无以名状,逆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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