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 | 秦岭风

2024-03-23 21:49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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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佘宗林

在中国古代,诞生出独特的政治文化“贬谪文化”。为官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标榜;为文以“挥翰寄绣扬,篇什若有神”啸傲于文坛。展示了为官为文以一贯之的精神的大美,无论历史车辚辚、马萧萧,让后世实实在在经受一次次心悸的颤动。

中国人的脚步却始终跟随着他们。一旦自己吟起孩提时背诵,猛地,这些诗歌、山水、历史、生命的浅藏,就呼之欲出,自己就为自己寻找文化呈示和文化定位,自行搭建精神基座和生命基元。

我曾踏访过黄鹤楼、岳阳楼、西湖、柳公祠、韩公祠等地。浩浩荡荡的中国史卷帙浩繁,古今多少帝王事,多少富贵奢靡事,而他们衣带当风,至今活生生仍然雄辩地显示自己的生命。他们透露着我们这个民族巨大的“二律背反”,他们留下我们民族巨大的“反诘”:是为民与为己,哪个更重要?

为此,我选择冬季,独自一人去了韩愈那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寻访秦岭。临行前做好了路线,打了私家车,跟车主打听情况,回答我:“山路崎岖无比,人迹罕至。除了连绵起伏的山峦,没有什么特别的。”我嘱咐车主,在夕阳落下时,再过来接我。

莽莽峻岭,翻过一座山还是一座山,压根看不到山的尽头,只能继续爬。爬,只为了慰藉那份感情,为童年的焦渴。雪还继续下,无垠的旷野此刻被银装素裹,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回过头去看迤逦蜿蜒。

终于站定在那里,俯瞰整个山脉。光与影以斑驳的姿态,从一道又一道玉梁滑落下来。一切跌岩起伏的山峦皆成共鸣箱,一切奇拔突起的山势皆成鼓钹镗塔,一切奇形怪异的雪松皆成华盖。

一览众山小,此刻成了滑稽,在秦岭的天地中,自然张罗着一个让人类不断探寻的世界。看到的山巅,何尝不是另一座山的山腰。人类的可笑,就是擅长愚弄自己。探幽钩沉于自然也不过是自然嶙峋的一角,此刻,自然铺排成那么的凛冽,那么的威赫,风裹挟着雪放肆起来,牙齿打颤,整个身子瑟缩成一团,视野越来越模糊,趔趄着脚步,向那座山屋走去。

风雪稍歇了下来,定眼往回一瞥,刚才的脚印已覆盖一层雪花。那烟岚发轫于山谷之上,我就想春意蕴藏于岩壑林之中呢?升腾起的白雾,缭绕于天地。一阵风扯开,又一阵风缝合。

离山屋还有一些距离,急欲赶去,忘了疲惫。人是多么的脆弱,刚才执着于山峰,现在亟欲逃离。“人”在外界因素被大小写和形塑,也不过是宿慧一现。

这屋简陋,抬头望着那匾——韩公祠,径直往里走,屋内韩愈雕像,威目美髯,一手擎龙,骑坐猛虎;旁边还站着侄孙韩湘和药王。屋外寒风呼啸,那些山瑟瑟颤抖。

韩愈一封劝诫佛骨的朝奏,就被贬谪到潮州,此去路途遥远艰难,生死末卜,行到此处大雪覆地,主仆三人被冻成雪人。韩愈面对这关山难越的秦岭写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那一刻,诗人韩愈看向秦岭山脉,那回家的路,被秦岭密密严严地遮挡住了。他悲伤而苍凉。

悲伤与苍凉是一时的。韩愈被侄孙挽救后,又打点行装,毅然决然向潮州出发。

这就是中国儒家精神的文化人。他们多半感慨一下,悲叹一下。君门深万里,殿阙森严,宦海沉浮,一介寒儒也可以为民办实事的。他们的人生是旷达的,可以靠精神来涣释他们人生的障碍。以儒家的信念来呼唤永恒的正义,在互窥互探的时代,他们的个体生命完成了互包互孕。这种秉性风范,在苏轼、范仲淹、欧阳修、于谦等人延续了下去。中华大地,由他们撑起一道人生大义的石墙;他们流泻着悲天悯人的沉郁柔丽,又张扬着儒家意识的飞天吟啸。


看宋元明山水画,安全可以感受画家们自觉把时代文化思想,融进自己的艺术创作上。看这些画作,你立即就能品咂出,艺术家们在暗示他们的人生不得志、无处报效朝廷。在西方绘画,你看不到艺术家对自我生命的暗示,以写实与光线色彩驾驭来歌颂宗教。正是在那几个年代,艺术家们充满文化自信、理性精神,他们把艺术焕发的神韵飞扬,成了绝唱。

韩愈诗与散文皆为一绝,鄙俗六朝骈体之风,推崇先秦诸子散文,开创古文运动之滥觞。这股劲儿,又在苏轼、欧阳修、苏询等人那里闹腾了很久,中国文化在他们那里呼唤出一曲阳春白雪。中国历史这么久,文人太多,随意贬谪几个,帝王怎么在意。于是他们由高迈走向苦吟,又由苦吟走向生命真谛,他们谛视着人生更宽广的边界,谁能预料到千百年后,他们的苦吟成了每一个人灵魂的归宿,让每一个人不辞辛苦踏访,千万人踏访过,还会有千万人踏访。秦岭,一片雪,一片光明。

风停了,雪也停了。往屋外走。秦岭,再也看不到谪官逐臣的身影,再也不用承受文人们的喟叹。秦岭,更多的是缅怀韩愈的过客,观赏风景的过客,只是过客。秦岭,一下子安静多了。于是,整个华夏大地没有了文人的风骨,没有了文人的铮铮铁骨,没有了共情的情怀,充满了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马雅维基斯主义者、斯多葛主义者。


华夏大地,也曾在“五四运动”开启了属于中国式的“文艺复兴”,知识分子与艺术家们充满民族特色,掀起了巨浪,可惜这股风也迷离了。

在这儿,你可以看到秦岭自然造化之功,云里出岫,山谷如浪,一眼千里。这儿,展示了一泓天地之间的大美!难以再让这种“美”上升一种寓言、仪式;难以唤醒对美趣味的追求。也就在诗句里、在梦里,对审美趣味的呼喊。千年后,他们艺术的弘美、美的意趣,成了长久不衰美学的思想。康德、普罗提诺等西方哲学家与美学家们,倡导的内在美,不就是儒家文化的精髓吗?

让秦岭承受起民族巨大的精神疆域,对着秦岭发出深深的喟叹,终是玩笑,终是徒劳。转向韩愈塑像投注一个目光,立马就会吟起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句。中国历史、山水因韩愈这些失落的文人,多了份活力、可爱、精气神。

不必在这儿引吭高歌了,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壮士潇潇兮易水寒。让过客匆匆的脚步滞留,心头弥漫衰音。我们这个民族自由它的苏醒方式,我相信在当代有那位大师,会解读出梁漱溟先生的《中国文化要义》新的含义。

回去吧,要赶不上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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