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不喜欢说话的父亲
2025-10-08 19:33 编辑:云彩间
父亲砌墙时总要先吐口唾沫在掌心。那年他给水井路砌石头墙,青石料是后山采的,每块都得用砂轮磨出斜棱才能严丝合缝。晨光爬上他胶鞋的时候,铁凿正在石面上啃出火星子,晌午太阳毒起来,汗就顺着他的安全帽带子往眼睛里淌。我蹲在三步外数蚂蚁搬家,数到第七十三只时听见他喉咙里滚出半声咳嗽,像老式拖拉机发动失败的闷响。这便是我童年里最清晰的父子对话。
他砌墙的手艺是跟地质队学的。六二年闹饥荒,勘探队撤走时留下半袋水泥,十七岁的父亲守着那捧灰粉末,突然明白了什么叫"靠山吃山"。后来他砌的护坡能扛住二十年山洪,但砌不出两个儿子的前程。我考上师范那年,他连夜磨平了十块条石当贺礼,月光下那些石头泛着青白的光,像一排沉默的牙齿。当时不懂这是无字家训,如今我批改学生作文时,常错觉红墨水正渗进石头的纹理里。
四十岁生日那天我在修漏水的厨房,瓷砖缝隙冒出霉斑如同岁月溃烂的毛细血管。父亲突然出现在阳台,拎着当年那把手锤。我们隔着推拉门玻璃对望,他头顶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照得他耳廓上的老人斑像没有拌开的水泥疙瘩。后来才知道他是踩着末班车来的,棉袄内袋里还装着速效救心丸。但那天我们只是沉默地补好了瓷砖,他粗糙的拇指抹过填缝剂的样子,仿佛在给新生儿擦洗胎脂。
腊月里帮他染发,发现后颈有块疤像地图上的台湾岛。这是八七年修粮仓时被钢筋刮的,他难得主动开口,热气呵得我手腕发颤。我突然想起初中逃学被他逮住,他举起钢钎的手在空中划出半圆,最终只是砸碎了脚边的瓦罐。那些飞溅的陶片如今想来都是未说出口的"怕你走歪路",可当时只听见他工作服口袋里硬币的碰撞声,叮叮当当像在数落我的罪名。
上个月他住院,护士拆监护仪时嘟囔"老爷子真省电"。我望着他凹陷的太阳穴,那里有根血管在皮下突突跳动,像极了他年轻时砌墙间隙抽的烟卷。突然记起他唯一一次醉酒,把获奖的泥瓦刀塞进我书包,而我在大学宿舍发现时,刀刃已锈成红褐色。此刻病床边的点滴瓶在墙投下摇晃的阴影,恰似那把刀当年在月光下的轮廓。
昨夜暴雨冲垮了老宅一段石墙。今晨见他蹲在废墟前,白发梢还滴着水,却坚持要亲手重修。我递工具时碰到他指甲缝里的水泥渣,突然明白这双手其实一直在说话——用凿子与石头的摩擦声,用抹泥刀刮过砖面的颤音,用安全绳突然绷紧的嘶鸣。只是我总在等华丽的排比句,却忘了倾听这种粗粝的语法。现在他耳背得厉害,我得趴在肩上吼才能交流。但当我们合力抬起最后一块基石时,他手背在我腕上短暂地蹭了蹭,温度透过两层皲裂的皮肤传来,像三十年前那个雪夜,他把我冻僵的脚丫子按在自己肚皮上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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