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散文 | 深秋琐忆
2025-11-17 20:31 编辑:云彩间

那年深秋的冷风与今日一般无二,它从北方的山峦迢递而来,穿过城市纵横的街巷,最终停驻在我的窗棂。我记得那个清晨,推开门便见满庭银杏如金箔缀枝,风过时簌簌摇落,仿佛天地正举行一场庄严的告别礼。枫树却燃着赤红的火焰,一簇簇灼灼欲焚,与银杏的明黄交织成油画般的浓烈;而水畔的芦花已胜雪般飘摇,绒絮轻扬,似欲挽住流云的衣角。落叶的姿态最是耐人寻味:有的决绝如蝶舞,翩然坠地;有的踟蹰如倦客,在林梢盘桓再三,终是归于根土。我常凝神细听秋风穿过竹林的呜咽,那声音如远笛低诉,偶尔夹杂夜雨的淅沥——雨滴敲在瓦上当当作响,宛若更漏,计数着秋夜的漫长。残存的秋虫仍作最后的低鸣,声若游丝,却比夏日的鼓噪更惹人怜惜。若在晨起时踏入庭园,指尖触及草尖的秋霜,那沁骨的凉意倏地窜入血脉,教人顿觉万物萧瑟;而雨后泥土与腐叶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清冷中带着甘醇,似陈酿开坛,醉了一般。这自然之秋呵,是一卷褪色的长轴,色彩斑斓却透着一丝寂寥。
人间之秋则藏在烟火气的褶皱里。闲散的午后,我从箱笼翻出旧毛衣,樟脑丸的辛香猛地窜出,竟勾连起祖母灯下织补的身影——她那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穿引毛线,而我正伏案读着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街头巷尾,糖炒栗子的焦甜与烤红薯的暖香在寒风中交融,小贩的吆喝声拖得老长,像一根糖丝,黏住了匆匆行人的脚步。我惯于捧一杯红茶倚窗慢饮,看热气袅袅升腾,茶汤渐凉时,浮沫聚散如人生际遇。曾于公园长椅静坐半日,见行人皆裹紧外套,颈子缩进围巾,步伐较夏日多了几分仓促;唯有孩童不顾寒意,追逐着满地落叶,笑声清脆如碎玉。黄昏时分,我最爱踱步老街,看青砖黛瓦间灯火次第亮起,橘黄的光晕与靛蓝暮色厮磨,寒意虽砭肌骨,那灯火却织成一袭无形的暖衾。秋晴之日,我与故友郊游山野,共坐溪畔石上,掬水而饮时惊起一滩鸥鹭;我们谈及青春时的狂想与中年后的妥协,山风拂过,黄叶如雨落下,覆满肩头发梢。彼时未觉珍贵,如今回想,那片刻的安宁竟成岁月的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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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物象与情景,终是导向心境的幽微。深秋的沉静似一面磨光的铜镜,照见过往的斑驳。我常由落叶飘零想起少年离乡时母亲含泪的目送,由夜雨淅沥忆起那封未寄出的长信,由虫鸣低回思及故人远行的跫音。秋日教会人自省:繁华如夏叶终将零落,而生命真正的收获,或许是学会与遗憾和解。在这清旷天地间,躁动渐渐平息,唯余一种透明的哀愁与宁谧——仿佛自己成了一棵脱尽浮华的老树,枝干赤裸地迎向苍穹,却内蕴着来年新绿的梦。
若说自然之秋是造物的诗篇,人间之秋便是尘世的注脚。那银杏的金黄、枫叶的赤焰、芦花的莹白,岂止是色彩?它们分明是时光的隐喻。我曾见一枚梧桐叶悠然旋落,途中被风托起三回,终是贴上泥土,那姿态像极了对命运的缠绵缱绻。秋风之声最富层次:白日里掠过松林时如长啸,暮晚拂过窗纸时若叹息,夜深叩檐则似私语。尤其月明之夜,万籁俱寂,唯闻风卷残叶的沙沙声,恍惚间竟疑是古籍中的精灵秉烛夜游。秋雨另有一番情致:初时细密如酥,渐而淅沥成曲,瓦当承之,其声瑽琤;若雨打芭蕉,则噼啪如裂帛,一声声敲在心上。此时若煮一壶老茶,慢斟浅啜,水汽氤氲中,往事便纷至沓来。
人间烟火为秋景添了暖色。旧毛衣的樟脑气总让我想起童年:祖母边织衣边哼着枞阳小调,火盆里炭星噼啪,窗棂外北风呼号。而今她已化作青山一抔土,唯余这气味如魂,萦绕岁岁深秋。街头的炒栗香与烤薯味,是寒日里最直白的慰藉;小贩的铁锅哐当作响,焦糖的气息缠着白雾,拢住一方热闹。我尤爱暮色中买一包烫手的糖栗,剥开时壳裂仁露,甜糯暖香瞬间充盈齿颊——这滋味竟比许多宏大的快乐更恒久。红茶亦深得秋意:初沸时汤色琥珀,轻烟袅娜;待凉了,涩味渐显,恰如人生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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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晨,我见公园长椅上一对老夫妇并肩而坐,老翁将围巾分半覆于老妪肩头,二人默然看落叶纷飞。他们的静默比任何情话都动人,教人悟得“陪伴”才是对抗时间荒芜的良方。黄昏的老街则是另一番光景:青石路面映着暖黄的灯影,酒旗在风中轻摇,食肆里溢出炖肉的浓香。有一回,我见一卖花妪挎篮蹀躞,篮中残菊犹带露华,她呵手跺脚的姿态,莫名让我鼻酸——秋寒于富者是诗意,于贫者却是实打实的磋磨。
至若与亲友共度的秋日片段,更如散珠碎玉,熠熠生辉。曾与知己登高望远,共饮一壶菊花酒,醉后卧看云卷云舒;亦曾与家人在月下分食石榴,籽粒晶莹如红泪,孩儿笑闹声惊起宿鸟。最难忘那年秋末,送挚友南迁,站台上风卷尘沙,我们执手无言,唯觉桂香暗暗袭来,甜得令人心碎。这些琐碎场景,当时只道寻常,而今皆成追忆,才知深秋原是情感的容器,盛满悲欢离合。
心境之秋便由这些外物氤氲而生。一片落叶可惹乡愁,一阵凉风可生惆怅,一盏孤灯可照寂寥。那年深秋,我经历一场阔别,终日独对空庭,看日影西斜,竟从飘零的桐叶中读懂了“放下”的禅意;又一年秋熟,我收获新作出版的喜悦,漫步田埂见稻浪翻金,忽觉中年亦如秋,虽失青葱,却得丰实。秋的沉静让人敢于直面灵魂的幽谷:那些未竟的梦想、已逝的深情、错过的机缘,在此刻皆可坦然审视。而秋的清旷,则赋予人一种疏离的智慧——仿佛站到更高处回望来路,悲欢皆淡,唯余感激。
深秋的凋零表象下,藏着生命的终极哲思。你看那落叶归根,非为消亡,而是化作春泥,护佑新枝;那衰草连天,非示绝望,而是静待惊雷,重现生机。秋教会人“删繁就简”的智慧:卸下浮华伪饰,方能窥见本真。犹记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悠然,与杜子美“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苍茫,一恬淡一沉郁,皆是对秋的领悟。我渐次明白,人生如四季,青春似夏花绚烂,中年若秋叶静美;凋零不是终结,而是另一种积淀——如酿酒,需时光封藏,方得醇厚。
这感悟落于情感,便是对“平淡是真”的体认。年少时追逐烈火繁花,而今方知灯火可亲、粥温茶暖最堪珍重。雨夜,我围炉读信,忽见窗玻璃上凝满水汽,用手指划开一道痕,竟瞥见天际寒星闪烁。那一刻,萧瑟与希望如交织的经纬,编成生活的锦缎。我学会了在秋寒中紧握一杯热茶,在孤寂时聆听一曲旧乐,在怅惘里记录几行碎墨——这些微小的温暖,足以抵御岁月的荒凉。
思绪如倦鸟归林,缓缓收拢翅羽。我从往事深处拾首,窗外依旧是2025年的深秋:梧桐叶仍在落,天空仍是灰蓝,风里仍浮着清冷。但心境已悄然不同——方才那场漫溯,宛若给灵魂沐了一场秋雨,洗去尘埃,添了通透。我俯身拾起一枚刚落下的银杏叶,对着光细看,那脉络竟如金丝绣成,精致得令人叹息。
窗外的银杏,又落了一片金黄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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