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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散文|故乡的秋色
2025-11-17 20:29 编辑:云彩间

深秋的故乡,总是先从水汽里透出消息来。住在湘江支流边的这些日子,推窗便见河面上浮着薄纱般的晨雾,岸边的乌桕树已是半树赭红半树金黄,叶片上凝着细细的白霜,在初阳里闪着碎银子似的光。对岸的田畴里,晚稻早收尽了,留下齐整整的稻茬,像大地上刻写的密码。偶尔有白鹭掠过这片空旷,长腿在灰绿的水田里划过淡淡的痕,旋即又被寂静吞没。这般景致,总教人无端想起韦应物“故园渺何处,归思方悠哉”的句子来,可我的故乡,分明在三百里外的洞庭湖平原上。
这时节的湖南,秋意是分层晕染的。岳麓山的枫香该红到七分了,爱晚亭的游人多得要踏破门槛;橘子洲头的柑橘林怕是满树悬金,空气里都是清甜的香气;更不用说湘西那些吊脚楼旁,柿子树早已点亮了千万盏小灯笼。但所有这些热闹,都及不上我记忆里那个八十年代的故乡——那个永远定格在童年视野里,带着稻草香和炊烟味的湘北村庄。
那时的秋深,是从第一阵西北风开始的。一夜之间,稻浪全黄了头,沉甸甸地弯成好看的弧度。大人们开始磨镰刀、修谷仓,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我们这些孩子却欢天喜地,因为拾稻穗的季节到了。光脚踩在割过的田里,稻茬扎得脚底板痒痒的,但为了能在晚饭时多换几块糍粑,都争着找寻遗落的稻穗。有时会在田埂边发现晚熟的野莓,紫黑紫黑的,吃得满嘴都是颜色。最妙的是收稻草的时候,新捆的草垛像巨大的蘑菇云,我们躲在草垛之间玩捉迷藏,浑身沾满草屑,鼻腔里全是太阳晒过的干爽气味。
黄昏时分,村里升起淡蓝色的炊烟,混着燃烧稻草的特有香气。这种味道,城里人觉得呛,对我们却是安魂的馨香。母亲总在这时站在晒谷场边喊回家吃饭,声音穿过暮色,惊起竹林里的麻雀。晚饭常是秋收的犒赏——新米煮的粥特别香糯,配上刚挖的红薯,有时还有从荷塘摘来的老莲蓬,剥出莲子炖汤,清苦里带着回甘。吃过晚饭,一家人围坐在竹床上剥棉桃,棉絮在指尖飞舞,像温暖的雪花。父亲会说起他年轻时修洞庭湖堤坝的往事,说那时挑担子走几十里,肩膀磨出血泡,就为把湖区的水患治住。“现在你们这些伢子,算是赶上好时候了。”他总这样结束,顺手把剥好的棉花扔进箩筐。
月光好的夜晚,整个村庄像浸在牛乳里。萤火虫早已不见了,但蟋蟀的鸣叫愈发清脆。我和玩伴们会偷偷溜到打谷场,躺在尚有余温的石磙上数星星。银河正好从头顶流过,织女星斜斜地挂在老槐树梢。“天河掉角,南瓜豆角”,祖母说过,银河转向的时候,地里的南瓜就该收了。果然第二天,就能喝到新摘的南瓜煮的粥,金黄金黄的,甜得让人想把舌头都咽下去。
这些记忆里的秋,总是饱满的、丰盈的,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与满足。不像现在城市的秋天,只剩下温度计上下跌的数字和商场里换季的促销。办公楼落地窗外的香樟树一年四季都绿着,偶尔有几片叶子转红,还没等飘落就被保洁人员扫走了。我们活在一种被精心修剪的季节里,再也闻不到稻草燃烧时粗粝的芳香,尝不到霜打过的白菜那种格外的清甜。
前日路过城郊的农家乐,看见几个孩子坐在稻草堆前摆拍,他们穿着崭新的汉服,手里拿着塑料制成的农具。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用稻草编绳子的手艺——选长得齐整的稻草,浸水软化,三股交错着绞,最后编成的草绳又结实又柔韧,可以用来捆扎一切需要捆扎的东西:柴火、年货、甚至过年时挂腊肉的绳子也是稻草编的。这门手艺,现在村里还有几个孩子会呢?恐怕就像那些失传的童谣,都散落在时光的深井里了。
其实变的何止是手艺。故乡的河道早已疏浚改道,那些长满芦苇的河滩变成了水泥堤岸;老屋后的竹林砍了建起养殖场;连天空都似乎变矮了——不是因为云层厚了,而是电线纵横交错,把天割成许多小块。去年回去,发现小时候常去偷摘桑葚的桑树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蓝顶的厂房。表侄告诉我,现在村里人都种大棚蔬菜,来钱快。“谁还守着几棵桑树等蚕吐丝啊?”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松,我却感到莫名的怅惘。
但故乡终究是宽容的。就像村口那棵五百年的古樟,看过清代的辫子、民国的硝烟,也看过我们这些追逐蜻蜓的光屁股小孩,现在又在看快递小哥骑着摩托从它身边经过。它的年轮里藏着十几个朝代的风雨,却依然在春天萌发新芽,在秋天落下旧叶。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们总在感叹故乡变了,也许变的不是故乡,是我们看故乡的眼睛。
深秋的夜晚重读沈从文,他在《长河》里写辰河两岸的秋天:“秋成熟一切,大地涂染着明净丰富的色泽。”忽然就湿了眼眶。那个写过无数湘西风物的老人,晚年回到凤凰,坐在沱江边看吊脚楼的倒影,是否也会想起他笔下的翠翠、夭夭?是否会觉得文字里的故乡比现实更真实?至少对我来说,八十年代的那个秋天永远活着——在记忆的琥珀里,它保持着最初的温度和气息。
窗外的雾渐渐散了,露出江水碧清的底色。有渔船正向下游驶去,船头站着苍鹭似的渔人。我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必是另一个村庄,另一个有着晒谷场和稻草堆的故乡。而我的故乡,虽在远方,却始终在血脉里奔流。就像这深秋的江水,表面凝滞,深处始终涌动着的,是生命的泉源。
忽然明白,我们追寻的故乡,从来不是地理坐标上的某个点,而是时间河流里某个永恒的瞬间。是母亲唤归时炊烟升起的黄昏,是父亲讲述往事时棉絮飞舞的夜晚,是躺在打谷场上看见银河旋转的童年。这些瞬间堆叠成我们精神的原乡,任凭外界风雨琳琅,这里永远风和日丽。
起风了,河岸的乌桕叶簌簌落下,铺成斑斓的地毯。我关上窗,把渐浓的暮色关在外面,却把整个故乡的秋天关在了里面。它将在往后的岁月里继续成熟,继续散发着新米的香气,直到我也成为后来者记忆里的一个秋天,成为某个人在深秋黄昏里,忽然想起的温暖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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