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迟子建:父亲的肖像
2025-09-13 20:59 编辑:云彩间
文字/迟子建
我记忆中最寒冷的冬日,是1986年的腊月,年仅四十九岁的父亲突发疾病,与亲人永别在年关。看着躺在棺材中唇角依然挂着一缕微笑的他,我想父亲是不是像熊一样,跟我们捉个生命的迷藏,冬眠了呢?熊冬眠前要拼命补充能量,扫荡山林可食之物,肚子吃出孕妇状,可是父亲发病后大都处于昏迷状态,难以进食,他走得令人心碎的消瘦,又不像去冬眠的样子。而次年春天熊苏醒了,山林又有熊迹了,他却还沉沉睡着,大地上再也寻不到他的脚印了。
父亲的墓地在故乡的山下,离他工作了一生的山镇学校很近。每至清明、中元节和春节,我们都要去给父亲上坟。无论冬夏,森林里鸟语不绝,所以我们在祭奠时说给他的话,总有回音。
父亲走了三十二年,他的影子却从未从我们心底和梦里消失。父亲盛年离世,他留给我们的形象,也就儒雅潇洒,从无老态。我还记得父亲过世后,我初来哈尔滨工作,去探望抚养过父亲几年的四爷爷,他见了我,也不顾我是女孩家,扯着一条白毛巾,失望地擦着泪说:你不随你爸啊,你爸小时候那个好看!你爸找的你妈,是一般人啊!四爷爷是第一次见我,那时我二十多岁,不算漂亮,但也不丑吧。
而父亲自上世纪五十年代因贫穷不能继续求学,自愿报名去了大兴安岭参加开发建设,再没回过哈尔滨。四爷爷记忆中父亲最后的形象,是他不到二十岁的模样。
但不久前我突然接到故乡一封来信,说明父亲在别人眼里是其貌不扬的。写信者是父亲的生前同事,说是见到了父亲的几位学生,他们忆起父亲的几段往事,觉得很有意义,所以整理给我。
其中一位回忆说,他十岁随父亲来到大兴安岭永安时,这里还没学校,所以他过了上学年龄却无书可读。1966年,新学校在永安东头开建了,他满心欢喜,每天都跑过去看。领着工人建校的校长姓迟,一个瘦弱的小伙子,个子不高,面貌寻常,和工人一起光着膀子举着土坯垒墙,满脸流汗,灰头土脸的。而最终落成的茅草苫顶的土教室,课桌也是土坯垒的,粗糙不堪,椅子则是用原木锯成的木墩。那时没有本子,他们每人发一块石板,用粉笔写字,而身为校长的父亲,一个人承担好几门课的教学。
我向母亲求证这些细节,她说的确如此。父亲从哈尔滨高中毕业,是当年大兴安岭的人才了,所以一个人得兼多门课。而那封来自故乡的信,让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在家人记忆中的儒雅形象,与学生们眼中灰头土脸的建校者,或许都是真实的——前者是血脉亲情的滤镜,后者则是岁月沉淀的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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