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我们的弟兄

2018-04-04 21:46 编辑:秋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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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前苏联楚河流域的土地,你会发现一些发音与汉语类似的地名。如哈萨克斯坦的“营盘”和“新渠”,吉尔吉斯斯坦的“梢葫芦”和“米粮蕃”。


  还有一些被称为“东干人”的酷似中国人的面孔。对面走来的小姑娘,分明就是多年前在陇东小山村里遇到的村姑。她看见了你,略带羞涩地嫣然一笑,然后掩到半开的门扉里去了。


  在哈萨克斯坦的马山青镇,墙根下站着一位老者,一绺儿银色的长髯,戴一顶白色的帽儿。这样的老者,很熟悉,在陕西的西安见过,在甘肃的临夏见过,在宁夏的西吉见过,在青海的门源见过……


  他抬眼将你打量了一会儿,脱口竟是纯正的陕西话:“你是从大清国来的?”


  你惊得目瞪口呆,为这一口原汁原味儿的老陕口音,为这类似世外桃源的问话。你的脑袋有点发懵,不自觉地作了含糊的回答。


  这时老者有点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又来一句:“左宗棠还在吗?”


  你肯定不知所措了:我这是在哪里?他们是什么人?他为什么问这样奇奇怪怪的问题?如果你是个胆小的人,就会想到逃离。如果你是个好奇心强的人,就想探个究竟。


  而老者已经打开了大门,向家里的人喊:“快端馓子上来,老舅家来人咧!”


  什么?我是他老舅家的人?


  进了堂屋,正中是雕了牡丹、葡萄、莲花的条桌,一侧是一方我们北方农村常见的大土炕,窗户上贴了纸剪的花花绿绿的窗花。“老舅家”的人被请上了土炕,一方小炕桌上摆满了馓子和油香,土炉子上熬上了罐罐茶,冒着带点苦味儿的茶香。


  “咱东干人可把老家想扎咧!”老者的头一句话,是和着眼泪一起喷涌出来的,“咱老家那面还好着哩吗?”


  话题就从这里漫开去。老者述说着从老辈儿人那里听来的传说,倾诉着对家乡故土牵肠挂肚般的念想,也消解着纠结在“老舅家”人心中的疑惑。


  一百多年前的一个深冬季节,一支八千多人的队伍行进在海拔数千米的雪山上,队伍中有青壮年人,也有老人和妇孺。山顶是光滑的冰层,脚下是万丈深渊,前有雪山阻挡,后有清军追击。人们只好把皮袄和被子铺在冰层上,让老人、妇女和儿童先过。有些女人的手臂冻僵了,连怀里抱着的婴儿掉在地上都不知道。不时有人和马匹从雪山上滚落,先是一阵撕心裂胆的哭喊,然后是死一般的静寂。接下来是又一轮哭喊和静寂。饿死,冻死,战死,掉进雪山深谷摔死的人不计其数。侥幸从雪山走出,故国已经远去,眼前是俄罗斯的土地,蜿蜒的楚河封结着厚厚的冰层。友善的俄罗斯人接纳了这些自称“东干人”的人,容留他们定居在楚河两岸的土地。百余年下来,从当年死里逃生的不足三千人繁衍到今天的十四五万之众,形成了一个个东干人聚居的“甘肃村”和“陕西村”。


  我很怀疑他们自称的“东干”原意是“东甘”,因为他们的祖先文字的缺失,使他们“甘肃东部人”或者“甘肃以东的人”的原意表达走了样。也许是经历了不同寻常的血雨腥风和颠沛流离,在俄罗斯人眼里,东干人是一个善良、本分、勤劳、能干的族群。他们在土地上撒下了从大清国带来的种子,长出了翠绿茂盛的庄稼;他们带来了烧砖、木工、雕刻的技艺,盖起了与当地风格迥异的美观敞亮的屋舍;他们的饮食也不像当地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只吃羊肉那样单一,女人们可以做出饺子、包子、馒头、面条、馓子、油香等等丰富的食品……


  苏联东干民族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民族。在苏维埃政权建立时期,哈萨克斯坦营盘镇的马三成率领的东干骑兵团,屡建战功,威震四方。苏联卫国战争中,东干人将自己的儿女义无反顾地送上反法西斯的战场,每两个东干家庭就有一个儿女牺牲在前线。吉尔吉斯斯坦米粮蕃村的东干战士曼苏子·王阿洪在库尔斯克大会战中,战友全部牺牲,一人坚守阵地,他将最后一颗炮弹砸在迫击炮钢架上,与敌人同归于尽,赢得了“苏联英雄”的称号。


  东干人有着强烈的故国意识和乡土情结。一百年前,他们迫于无奈,一路向西;一百年来,他们东归的念想,从来没有断过。当年西去的时候,也许他们中间没有一个识字的人,所以东干人没有带去中国的汉字。但是中国的语言,确切地说是中国的陕西方言,由他们原原本本地传承了下来。尽管许多东干人学会了当地的俄罗斯语、哈萨克语、吉尔吉斯语,但是在他们的家庭中,在“甘肃村”和“陕西村”里,说的都是原汁原味的陕西老话,甚至比今天陕西人的陕西话还要纯正。今天的东干人,把官府仍叫“衙门”,银行叫“钱庄子”,签名叫“画押”,学校叫“学堂”,路费叫“盘缠”……甚至,孩子们口上挂的儿歌也是“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我看过一个东干人结婚嫁女的视频。新娘出嫁的时候,梳的是古老的“燕燕头”,头顶凤冠,身着霞帔,项戴长命锁,脚穿绣花鞋,活脱脱是清朝后期妇女的装扮模样。这种装饰,不仅仅是回族的,也是满族的,蒙古族的,汉族的,更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尤其,新娘脸上那种纯洁、文静、典雅的淑女气质,就是清朝女孩的典型气度,是今天所有时髦或不时髦的女孩身上找不到的。一百多年了,东干人说陕西话,吃陕西饭,没经过普通话的“普及”,也没经过港台语的污染,用口口相传的原始方式,用母教女学的传承方法,顽强地坚守自己与中华故土的血缘联系和文化基因。


  让我真正感动落泪是看到东干作家的文学作品以后。在与祖国长期隔离的情况下,他们没有可能把中国的文字拿到新生的土地,只好用阿拉伯字母、希腊字母和俄文字母拼写自己的语言,并将自己用老陕西话吟唱的歌谣借用别人的音符记录了下来。出生在梢葫芦的东干作家亚斯尔·十娃子《我爷的城》,写爷爷霜满两鬓雪满头,临终前总是念念不忘故乡银川:“大概还等我着呢,老娘一般。/百年之前离别哩,我连银川。/我也没说‘你好在’,没说‘再见’……/把我,下罢(陕西方言:大概)忘掉哩,那个大城。”东干女诗人曼苏洛娃《喜爱祖国》深情地写道:“我太泼烦(陕西方言:多次地)想你哩,喜爱祖国。/星星落到中国哩,连箭一样。/落到哪个城里呢?我肯(陕西方言:经常)思量:/单怕落到兰州哩,我的乡庄。/我想你哩,祖国呀,天天思量。/我翻不过你的高山,连天一样。/把你没忘唱的呢,喜爱祖国。/四季都在我心里呢,连血一样。/我的祖辈生在中国,根扎得深。/大声大声,我哭哩,心都疼烂。/我作诗文记想你,喜爱祖国!/拿心血蘸到纸上,永总不忘。”他们对于祖国、家乡、亲人的思念,是那样强烈,那样真挚,简直是撕心裂肺般的哀鸣,啼泪泣血般的号哭啊!而我们却在这里浑然不知,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残酷!


  东干人扶老携幼离开“老舅家”的那一刻,该是怎样的悲苦和凄凉!身处异国他乡的一个多世纪,又该是怎样的煎熬和怅惘!历史的责任去让历史的制造者去承担,我们还是一家人,亲同手足的弟兄。我的阳台上有一株娇小的玻璃翠,是一名东干学者送给的。学者告诉我,这是女儿从她的花盆里切下的一枝,你细心地浇灌她,呵护她,等盛开了艳丽的花朵,我们一家都来瞄(陕西方言:看)她。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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