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在我头顶酣睡,这也算死亡?|纪念威廉·福克纳

2018-07-07 18:31 编辑:平谷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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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 1897年9月25日-1962年7月6日),美国文学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意识流文学在美国的代表人物。“因为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于194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有《喧哗与骚动》、《八月之光》、《我弥留之际》等。

  7月6日,是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去世纪念日。1962年的今天,由于常年的积郁、酗酒,多次骑马摔伤的福克纳告别了人世。对于威廉·福克纳,我们知道些什么,也许大多数人只读过那本如雷贯耳的《喧哗与骚动》,但除此之外,威廉·福克纳这个名字还意味着更多。


  “任何艺术家的目标都是通过艺术手段捕捉运动——也就是生活,并将其定格。但百年以后,当一位陌生人看到它时,它又开始运动,因为这就是生活。因为人是凡夫俗子,对于人类而言,获得永生的唯一途径就是留下一些不朽的东西,因为它一直在运动中。这就是艺术家们在最终之墙刻下‘吉劳埃到此一游’,或是在他某天必经的永恒湮没之路上留下一丝痕迹的方式。”——在接受《巴黎评论》访谈时,威廉·福克纳如此说道。


  如今,五十四年过去,当我们作为陌生人再次翻阅福克纳的作品时,能否从定格的文字中体会到这位文学大师曾经执着于艺术的一丝痕迹,体会永恒的价值,同时让那些文字再次运动起来,成为我们的生活?


  “抱紧我的泥土自会让我呼吸”|威廉·福克纳


  构建的王国:约克纳帕塔法世系


  大抵,作家的内心多少都有一种“潜居”的意识。当然,和常人不同,他们不是纯粹的躲避,而是潜入另一个空间建构自己的世界。就像卡夫卡,他潜缩在自己的城堡里,在惊惧的审判大楼内徘徊,但走进去,你会惊讶城堡内部的精致,你意想不到那破旧的大楼内居然隐含着那样五光十色的世界。这是字里行间的。卡夫卡有同类,耶茨,汉德克。躲在自己体内。


  也有把这个空间建立在肉体之外,和可见世界重叠在一起,然后时情画意地躲进去的。他们躲在内部世界的外部世界里。


  巴尔扎克,一辈子穿梭在巴黎。哈代,他的故事都发生在威塞克斯这块土地上。科尔姆·托宾,有个爱尔兰的恩尼斯科西,版图之大,逾越布鲁克林。同时也有版图小的,比如阿利斯泰尔·麦克劳德那篇幅短小的布雷顿角。包括鲁迅,也有个鲁镇。


  但是,仅看规模的话,估计没人能和福克纳建立的文字国度相提并论。


  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看名字,就足够森严。而福克纳对这个王国的构建,也的确称得上严密,甚至狂热。他的每一本小说几乎都发生在这个王国,这里也是他文学精神的版图规划。比之前的那些作家更进一步的是,福克纳本人甚至给这个王国制作了一张手绘地图,每个家庭,每个地点都标注在上面。他所要做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中、塑造自己的故事。



写作中的威廉·福克纳

  投石问路的早期作品


  其实在《喧哗与骚动》之前,福克纳有着三本早期的习作品小说。风格差异极大,可以看出作者挣扎而朦胧的艺术取向。


  第一本,1926年《士兵的报酬》,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余波,一战士兵回到故乡的经历,从人物形象到结构安排都很传统,透着初次写作者的清新风格。


  到了第二本《蚊群》,风格一百八十度剧变,福克纳似乎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了雄心勃勃的结构布置上去,结果书里的人永无止境地说话,引经据典,文本互用,但除此之外似乎什么内涵都没有,这本故作高深的书就连福克纳本人都甚不喜欢。


  第三本,带着前两次淬炼失败的经验——一次过于青涩,一次又过分匠气——福克纳才打造出一本颇有风格的小工艺品,《沙多里斯》。福克纳创作的所有元素,家系,历史,种族,包括他的私人王国约克纳帕塔法世系,都能在这本书里找到。可以说,这本《沙多里斯》是条王国小径的鹅卵石路。



《喧哗与骚动》(1929)

  《喧哗与骚动》


  作者: [美] 威廉·福克纳


  译者: 李文俊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年6月


  沿着《沙多里斯》的小径,一举成功的经典名作出炉了。《喧哗与骚动》。这是福克纳文学生涯的代表作品。


  《喧哗与骚动》,听名字很聒噪,其实本质安静得很。小说的原名“The sound and the fury”出处来自莎士比亚的戏剧《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的著名台词: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而福克纳从内容到形式,都把这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小说里很精彩的一个人物是班吉,即第一个讲述者,他承担了“痴人说梦”的角色。班吉是康普生家的小儿子,实际年龄有三十三岁,但智力却停留在三岁。很有趣,这个现象在文学史上并不是仅有的。在君特·格拉斯的小说《铁皮鼓》中,主人公奥斯特也是个孩童时代的“滞留者”。在《铁皮鼓》中,奥斯特敲着聒噪的铁皮鼓,观察着周围世界发生的变化;《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则以意识流的手法不断穿梭于不同的时间段,回忆整个故事的拼图碎片。他们的时间是自己的,与外界无关。因此,他们的时间停止,成为对现象和事件的描述零点;他们以从世界时间退隐的方式最大程度地减少自身的参与。



初版《喧哗与骚动》封面;这本福克纳的经典名作于1929年10月7日默默无闻地出版。印量,1789册。

  

  借助班吉这个人物支点,福克纳开始大肆发挥自己的才华。他自己说过,在写班吉部分的时候纯粹是为了倾诉内心的积郁,并没有考虑出版的事情。在这个自由发挥的章节里,借助班吉这个停留在自我时间内、逻辑思维混乱不清的孩童,福克纳得心应手地展开了眼花缭乱的小说技巧。


  福克纳有一种强大的“附灵”能力。他能够随心所欲地进入到人物的体内,操纵他们的意识。他的意识流不是自我的意识流,不是某个人物的意识流,而是多人的意识流,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识,不同的认知片段;福克纳自由地转换角色,在前三个篇章内表现得淋漓尽致,直到最后一章,喧哗与骚动回归了宁静,福克纳回到了迪尔西的身上,以传统的叙事手法,安静地为“喧哗而骚动的人生闹剧”拉下了安静的帷幕。


《我弥留之际》(1930)

  《我弥留之际》


  作者: (美) 威廉·福克纳


  译者: 蓝仁哲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15年3月


  这本福克纳自称的“tourde force”(精心之作)只花了六个星期就写成了。在这期间,生活困窘的福克纳每天晚上还要去锅炉房值夜班,直到翌日六点才能回家。


  如果说上一本小说不过是为他的意识流开了个头,那《我弥留之际》则将这一技巧进一步升华。小说的意识流视角从四个人变成了十五个人,围绕着艾迪·本德伦的死亡展开了一台大型木偶戏,每个发言的人偶都在福克纳的掌控之中。故事里人们的目的是为了把艾迪的遗体送到娘家墓地,完成神话意义上的“归乡”概念,然而,驱动小说发展的实际上是作为“活死人”而出现的艾迪;她没有被合理安葬,她在意义上活着,以幽灵的状态影响着每一个人的实在。途中,一家人遭遇了水、火、秃鹫,大儿子的腿被压断,二儿子被送到了疯人院,三儿子丢掉了最心爱的马等等。当旅途结束,送葬的目的达成之后,唯一获得圆满结局的,是那个自私懒惰的丈夫安斯。


  很明显,福克纳并不打算再以浪漫情绪赞颂人生神话,他是来反讽的,是堂吉诃德式的。这本书和《喧哗与骚动》几乎有着相辅相成的主题——除了意识里的荒唐闹剧,人生落幕时,还剩下什么呢。



《圣殿》(1931)

  《圣殿》


  作者: [美]威廉·福克纳


  译者: 陶洁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年6月


  这本小说的畅销终于能解决一点福克纳的生活问题了,因为和前两个作品相比,它多少有了点可读的情节。它也比前两部小说更哥特,更恶。


  情节有点“希区柯克”:一个寻欢作乐的大学女生谭波尔被盗匪“金鱼眼”强暴猥亵,这是第一个恶;之后又被带到妓院,整个路上谭波尔百依百顺,并不尝试逃脱,这是第二个恶;之后的恶更具有隐喻性,一个接着一个发生;没有性能力的金鱼眼找来了替身,自己退到事件之外欣赏整个过程;而谭波尔因此对那个替身产生情欲后,金鱼眼又嫉妒地杀掉了替身。


  到这里,《圣殿》的故事写完了内心自我的恶,开始把笔触转向社会的恶:


  回到了镇子上,举报金鱼眼杀人的戈德温被当成凶手;不谙世事的律师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谭波尔为了掩盖自己的丑行作伪证;民众则不问青红皂白,一副暴民嘴脸,直接把无辜的戈德温拉出去处死。


  这本书可以让人思考一系列关于恶的问题,它们的起源,发生,终结,以及,是否正是这些恶组合在一起,构成了讽刺性的“圣殿”。



《八月之光》(1932)

  《八月之光》


  作者: (美) 威廉·福克纳


  译者: 蓝仁哲


  版本: 译林出版社 2015年3月


  《八月之光》,绝对算是福克纳作品中最众说纷纭的一部。从小说题目,到平行线索的设置,情节的芜杂,人物形象,每一个环节都有无穷无尽的争论与解释。也正是这种现代文本的解读趣味,吸引了源源不断的阅读者,每个人都试图对这个作品给出自己的思考答案。


  但这时的福克纳却并不对风格作出什么解释。那是后来人的事情,他的任务只是沿着独特的艺术之路开辟新的形象。《八月之光》的主人公克里斯默腾毫无疑问是福克纳小说中带有转折性的人物,从他身上投射出来的,是种族的焦虑。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归属于黑人还是白人。


  其实早在此之前,福克纳的作品中就渗透着关于种族的思考,但还都是隐性的,是演员的戏服;虽然穿着种族的衣服,演员的台词却仍旧是对生命内涵的探寻。在《八月之光》,福克纳正式把种族焦虑的台词,抬到了小说舞台的中央。


  “《八月之光》尽管是福克纳作品中最常被评论、被用作教材的作品之一,然而对其众多的读者来说,它仍然是最令人困惑的、最难纳入无论是理性的思辨还是美学的透视的小说之一。因此,它还是一部远未被读懂的小说”。福克纳研究学者迈克尔·米尔格特如是说。



《押沙龙,押沙龙!》(1936)

  《押沙龙,押沙龙!》


  作者: [美] 威廉·福克纳


  译者: 李文俊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年6月


  福克纳的作品总是有一种宗教神话意义的参照,这种精神信仰在他的大部分长篇小说中都有所体现。正如乔伊斯与奥德修斯的关系那样,为福克纳提供宗教指向的,则是《圣经》。在福克纳的系列作品中,《圣经》的影子是无法祛除的元素。这种元素不可能是无意的,而是有意的技巧。但是“文学”和“神话”间的互文摇摆其实很无趣,只是二者互相证明的循环结。神话从文学中寻求阐释,文学在神话中寻找意义的支撑。


  在《圣经》中,押沙龙指的是大卫王的儿子。既是个宠儿,又是个逆子。这两个身份其实很统一。福克纳的小说与这一宗教隐喻暗合。


  在这本书中,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真正走向整合。除了新出现的萨德本家族,小说内还有《喧哗与骚动》中的故人康普生家族;他们仿佛一直在约克纳帕塔法这块土地上自由行走,而后在《押沙龙,押沙龙!》中相遇。这也算是福克纳前中期两种思想的相遇。



《去吧,摩西》以及其它中短篇

  《去吧,摩西》


  作者: [美] 威廉·福克纳


  译者: 李文俊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年6月


  福克纳的短篇小说是个很容易被人忽视的部分,原因有二。其一,福克纳的长篇太耀眼,太引人注目;其二,福克纳大量的长篇是由短篇小说发展铺叙得来的,相比之下,长篇是经典油画,短篇则是画室里的单色小底稿。


  但其实这些小画稿都很迷人。福克纳的长篇由于艺术手法的原因,读起来十分吃力;而短篇则纯粹体现着作家在艺术构思层面的光芒。如《烧马棚》,讲一对父子;父亲是个暴力主义者,受到欺凌就用烧毁对方马棚的手段解决;儿子有正义感,但也幼稚,最后跑去告密,阻止了烧马棚的损失,同时父亲也被抓获。两难,不能前进,也不能回家。

  以及《去吧,摩西》,小说集,献给他敬爱的黑人保姆。


  这些短篇的小底稿,其实是福克纳精神的底稿。他的人生观,他的价值取向,全都在这些短篇的小底稿内夯实。等到写长篇时,直接拿出来用。在长篇内,福克纳的精神本性不容易被发现,都藏在深邃的艺术技巧里;读短篇,可以弥补这个遗憾。

  “斯诺普斯三部曲”



《村子》

  作者: [美]威廉·福克纳


  译者: 张月


  版本: 北京燕山出版社 2015年10月


  在文学史上,其实很难见到成功的三部曲,大多作品都在印证“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个道理。很不幸,福克纳的斯诺普斯三部曲也没能成为例外,尽管不能否认这三部曲的价值,然而无论是放在福克纳的个人创作体系中,还是放在世界文学的历史展柜里,斯诺普斯三部曲都不能算是夺目的作品。


  在结束了之前的家族之后,福克纳开始了王国内新家族的故事。


  从《村子》(1940)开始,到《小镇》(1957)与《大宅》(1959)结束,福克纳创造了“斯诺普斯”这个鲜明形象。毫无疑问,作为文学大家,他们都拥有着对词语赋予新意,创造语言活力的能力。由于“斯诺普斯”形象的成功,Snopes也具有了“不择手段,无耻之徒”的文化内涵而进入英文词汇。可是,一个形象的成功明显不足以支撑一个作品,或者一个系列的成就。


  与之前的作品相比,这个三部曲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里显得略有黯淡。

  《掠夺者》:阴郁而圆满的结局



《掠夺者》

  作者: [美]威廉·福克纳


  译者: 杨颖、王菁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年6月


  年老的福克纳将生命的最后时光奉献给了他的最后一部小说。这时的福克纳已经意识到自己时辰将至,躺在回忆人生的病床上,仿佛自己变成了笔下“安迪·本德伦大妈”的一部分。“喧哗与骚动”的人生即将画上平静的句号,等待他的,也许是释怀的“八月之光”,也许是审判的“圣殿”。他聆听到了那个世界的平静与和谐,于是也为约克纳帕塔法画上了温柔的句号。


  他在《掠夺者》中娓娓动人地讲述了青年卢修斯的成长历程,平静的福克纳不再剖析人心内部的善恶,不再为主人公安排悲剧的、毁灭式的命运,他将目光投向了经历善恶后的成长。也许,这是晚年福克纳对于自己无法看到的未来世界的美好期待;整部小说的画面也洋溢着亲情,温馨的符号。


  约克纳帕塔法的世界温馨地结束了,但作者本人的磨难命运却并未停止。1962年7月6日,由于积郁,酗酒,多次骑马摔伤的福克纳告别了人世。


  死后,人们找到了他三十年前为自己准备的墓志铭——


  如果有忧伤,就让它化为雨露


  但须是哀悼带来的银色忧伤,


  让葱绿的林子在这里做梦,渴望


  在我心中觉醒,倘若我重新复苏。


  可是我将要安睡,我长出根系


  如同一棵树,那蓝色的冈陵


  在我头顶酣睡,这也算死亡?


  我远行


  抱紧我的泥土自会让我呼吸。


  (编辑:郑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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