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蛙鸣

在我的印象和经历中，蛙声总是和乡村结缘，它始终住在田畦地角，无论是有月或无月的夜晚，总是成群结队地走在湿淋淋的乡野径道上，像一片捉摸不定的山岚一样漫天弥撒，直到最后一颗星星掉落了，也不肯收音。

但这个夏天，蛙声也在这个名叫蒙自的滇南名城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不期而遇。

那晚，因为有故乡的老友来，玩得晚，又玩得兴奋，回到家躺下时已是子夜了。但也许是因为一时收不回心来，一直难以入眠。夜也没有因为入深而沉睡下来，除了窗下不时跑过的车声外，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一浪一浪地穿过加厚的玻璃和窗帘，钻入我的耳膜。其中，在不知不觉间，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蛙声。是的，蛙声，我有点不大相信，但那确确实实是蛙声，混杂在夜聒的潮流里，不卑不亢地在夏夜的胸怀里流淌……

我有点惊喜、激动。并不是因为我从聒燥的声潮里辩听出了蛙声，而是突然听到了这久违的声音。几年了？这是我在故乡以外听到的第一次蛙声啊！

为了捕捉到更多的更确切的蛙声，我干脆起床来到露天陽台上。

这下，蛙声听起来更清晰了，明明白白的，此起彼伏，基本可以剔除原先的那些嘈杂，一片一片地，向惊奇的我扑来。好像它们也一直在期待着一位听众的出现，而现在终于等到了这位忠实的倾听者。

我情不自禁地扑在栏杆上，身体微微前倾。

蛙声来自左前方路对面从锦华路向红寨方向去的一块空地。那是一块田地，但记得已经放荒了，无论从任何方向，它的四面已经被公路和新兴的建筑物包围，基本成了一块孤地。春天，我见过它袒露着干硬的胸怀晒太陽，赤裸的土地上没长一棵庄稼，刚冒出头的草苗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稀奇的世界，就被急不可待的牛一舌头卷舔了。其实，这个年头，牛才是一个真正失去耕地的农夫，它不但失去了劳动的场所，而且失去了到地里吃一口新鲜青草的场地，已经无处可去，只有在这片暂时的方寸里游手好闲，守株待兔。倒是进入夏季后，没头没脑的几场雨，便把地的记忆又唤醒了，浅浅的水、浅浅的草，又让这块土地找回了本真。

蛙声里飘浮着无以隐藏的忧伤，我小心地触碰，但无以抚慰。面对时代的伤害，一只青蛙的倾诉，会有成千上万的良知，能够坐下来洗耳恭听。却无可奈何。它只能轻微地划伤那些怀着同样的渴望的心灵，留下一些无济于世的怀念与伤痛。

夜风不是很大，但也不小。人行道上的榕树一律的摇头晃脑，路中央隔离带上的一棵小棕榈树，细长的几条“凤尾叶”统一地甩朝一边成了一面树旗。这都是风闹的，是风的杰作。我穿着短裤和短袖T恤，不到十分钟，感觉身上就有了冷意，便返回屋里换了件长袖再出来。

日子正值十五，头上的月亮也刚好圆了，亮亮的，有淡淡的白云，不停地掠过月亮的面庞，宛若嫦娥丝丝缕缕的愁绪。许茹芸的《城里的月光》的旋律，就这么一下子从记忆的仓库里跑出来，但瞬间便被蛙声溶解。整个天空很明朗，没有几颗星星。很少的几颗星星也又亮又大。今夜，相信天上也肯定是蛙声遍地，令广寒宫也不再凄清。久远的声息，也一定湿透了那片孤寂的星空。

夜复一夜的风，刮着。只有这个精灵不知疲倦，它也不要担心撞了南墙，不管平地起了多少高楼。

蛙声借助风势，大把大把地扫过来，随便抓一把风，就抓得到一把湿淋淋的蛙声。

偶尔，依然有摩托或出租车穿越蛙声的潮流，比风还快地从红寨方向往城里赶。估计是刚从某个烧烤摊上慌慌张张撤下来的，风风火火忙着回去安顿被酒精烧伤的身体和被友谊累坏的心情。

蛙声也被碾得四处飞溅，开成遍地横流的小夜曲。

这里应该是蒙自的边城了，甚至已经走出城边了。但城市的气息还是一样浓厚。夜灯点点，它们没有因为夜深人静而玩忽职守，依然在各个角落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这个夏季，气候不见得异变，而燥动的气息无孔不入。我感觉着，连呼入肺里的也似乎不是氧气，而是一种浮燥。失眠也见缝插针地寻找任何机会，不时叩访我的睡眠。

如此被动地给失眠机遇，还不如自己主动出击，扯一缕蛙声，擦拭自己渐渐被焦躁浸湿的心智。卧室外我一直觉得作用不大的陽台，这次倒显现了自己的用处。

自此，每个夜晚，蛙声可以轻易地直入我的心底。我独自站在陽台上，静静地看着扑面而来的蛙声反复洗劫着一把内心深处无以复加的寂寥，洗涤着一个灵魂正将被城市的冷漠日夜助长的自私，疗理着一份念想被物欲连连狙击的伤痛。同时，我看到，蛙声像一床汹涌的河流，顺着一条善意的河道奔腾而去，它们企图返回到思念的乡愁深处，返回到置在水声弹琴的老树根下的古老家园。

一个地方的城市必定要长大的，而长大的最明显的表象特征，就是要添置大量的新兴建筑。但是，每一座楼宇的诞生，都以牺牲一块田地为代价。也许，青蛙们一定看得比谁都清楚，每当看到一座新的大楼又拔地而起，它们的步伐就要倒退一步，心地也就跟着退缩一步。青蛙们也看到了城市为自己创造的面积不断扩大、造型不断变幻的绿化。可惜，这些人造胜景却替补不了它们的田园山水，它们一再被挤出泥塘，挤出水坑，再也回不到那个最简单但却最适宜生命居住的自然家园。但它们仍然在坚持着、珍惜着，只要有一滴雨水、一片夜色就够了，它们就能守住心灵的居所，守住歌唱的天分。让这个夏夜温馨，让这片天空静谧，让这块土地安心。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