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选刊》2019年第1期｜李晓东：光电菜园

“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水来我浇园” ，这里的“园”就是菜园。山水田园， 中国人几千年来一以贯之的梦想。稼穑为生的农民自不必说，读书人和官员，都有田园之思，其中，又以种菜更雅致。刘备失意时依附曹操，在居室后园种菜。 《三国演义》以及后世通常理解，都以为刘玄德藏拙远祸，其实不尽然。《论语 • 子路》：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 樊须也”。刘备后园种菜， 虽行了“小人之道”，却遵圣人之言。孔子接着曰 ： “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 ； 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 ； 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 ?”刘备之德之行，正合礼、义、信的要求， 也以此服众。一抑一扬，皆圣人之道。如此，青梅煮酒论英雄时，以孔子听雷声而变色遮掩失态，才是合情合理的。

不仅儒家，道家更喜以种菜寓言。《庄子 • 天地》：“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 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而视之曰： 奈何？曰： 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 吾闻之吾师： 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 ； 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 ； 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庄子哲学崇尚自然，主张返朴归真，但反其意而看之，可知至迟到春秋时期，利用杠杆原理来汲水浇菜，已较普遍使用了。

菜长在土里，需要浇水、施肥，承阳光雨露而生长，似乎是自古不变的常识。我生长在黄土高原的山西，缺水，是那片土地留给人们的最强烈印象，可也不一定。村边常有小溪，水浅，只及脚面，连鱼虾都没有，常见蝌蚪青蛙。河边山坡土台上，被开辟为小块菜地，见缝插针，面积都非常小。种了白菜、西红柿、黄瓜、茄子、辣椒、水萝卜等，浇菜的常是孩子。清晨，小伙伴们拿了水桶、水瓢、脸盆等，到河里盛上水，浇到菜园。瓢舀桶提盆浇，全由人力，无意间，倒全合了先贤庄子的要求，只抱瓮老人成了提桶儿童。道家第一经典《道德经》 ，三次提及“婴儿”，“专气致柔 , 能婴儿乎”，“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知其雄，守其雌……复归于婴儿“，返朴归真，复归本心，是老庄的核心主张，抱瓮老人与提桶儿童，其境界一也。

边浇边玩，往往一身是水。见到半红半黄的西红柿，一身小刺的黄瓜、樱子碧绿的水萝卜， 馋虫子醒来了， 摘下拔起， 小河里洗洗， 一口咬下。酸甜的西红柿，其味不输西瓜，黄瓜带着露珠和青草的味道，水萝卜有点辣，却是男孩子们表现勇敢的好机会。夏日清晨，朝阳东升，风轻柔地吹着，仿佛一直惬意到了三十年后的今天。

但今天，我却在福建泉州安溪，见识了不一样的菜园。提起安溪，首先浮现于人们脑海的，就是铁观音茶。安溪是铁观音的故乡，西坪镇观音山，一泓溪水，顺山而下，水声淙淙，溪边石上， 铁观音母树枝繁叶茂。一旁石壁上，有摩崖石刻“正朴发源地 清雍正元年” 。雍正元年，公元 1723 年，至今已 295 年，依然生机蓬勃。满山茶树，传衍母树基因，萃取天地精华，汲收阳光雨露，年年新芽，醇滑清韵，香飘四海。

茶生天地间，菜却长在房子里。当然，大棚蔬菜， 早已四处普及。我挂职工作过的天水，其下属武山县，就是全国知名的蔬菜基地。渭河川道，蔬菜大棚一架接一架，远看如连绵的白色蒙古包。 “设施农业” ，近年渐渐热起来的一个词，其核心内容，是利用人工技术手段，改变自然光温条件，创造优化植物生长环境，使之能够全天候生长的设施工程。我曾经参观过中国最著名蔬菜产地山东寿光的蔬菜研究基地，体型巨大的西红柿、茄子让人大开眼界。天水现代农业试验园区， 国家级航天育种基地，种子搭乘神舟飞船到太空，天种地收，葱茏俊拔，参观者无不称奇。可一言以蔽之，都还围绕最大效度利用阳光做文章，依然“万物生长靠太阳” 。 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与安溪三安集团合作成立的中科三安生物有限公司，却彻底刷新了人们对种菜的认识。

蔬菜生产，不在农业园区，而属于安溪县湖头镇光电产业园区，生机蓬蓬的植物，怎么是冷冰的光电产品 ? 疑惑还未及细想，便来到近前。矗立眼前的，是标准化厂房，和生产服装、食品、电子产品等的厂房没有任何区别。白色的全封闭车间里，身着防尘服的工人，正用一个银筷子样的金属棒，在一个长方型盘子里指指点点。众人不解其意，公司人员解释，长方型盘子是蔬菜培养盘，上面有一个个的小坑，机械手自动将蔬菜种子种到指定位置，工人在检查播种情况。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农业最不能违背的，就是天时。一年二十四个节气，主要功能，即指导农时。农业，依时间顺序自然生长成熟。而且，人挪活、树挪死，植物最大的忌讳，就是移栽。移步转景，下一个窗口看进去，盘子里已满眼翠绿的幼芽。如白色土壤般的盘面不见了，幼苗在洁白的塑料盘面上生长——育好的苗，被移栽到这里。因天时而生，变而为依工序而长，仿佛配装车间的流水线。

再向里走，蔬菜已很葱茏，快看不到盘子，好象直接生长在架子上。架子共六层，和常见的超市货架几乎一样。每层间隔大约四十厘米，生菜、冰草、油菜，在这空间里静静地生长。人们常说，温室的花朵，走进养花的温室或种蔬菜的大棚，给人第一感觉，就是热，阳光进得来、出不去，内外温差不小。再有，就是菜、肥、小害虫散发出来的、有点难闻的味道。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特别的味道，几千年来，一直与农业相伴相生、不离不弃。三安植物工厂，却并非如此。温度不仅不高，感觉还低于通常室温。我曾经考察过天水众兴菌业——全国最大的金针菇生产商。 夏天，进到菇房，居然很有些冷。企业负责人说，温度恒定在 4 摄氏度，5 摄氏度以上，小飞虫就会繁殖。4 度，金针菇能长，虫子不能长，以温度防治虫害，最可靠、环保、有效。三安植物工厂里，闻不到任何异味，清新洁净的空气和无任何污染的蔬菜一样，令人心旷神怡。

没有阳光，LED 光源就是阳光。万物生长靠太阳，太阳照耀产生的光合作用，蔬菜、植物才可呼吸、生长。在封闭的菜园里，LED 就是蔬菜们的太阳。因此，三安植物工厂，是农业的飞跃，也是光电产业的延伸。LED，从照明的，夜晚的月亮，化身为提供光和热的，永恒的太阳。而且，光照强度、热度、时长，都可精准调控，让蔬菜姐妹们在最惬意的感觉下高升旺长。农业，历来靠天吃饭，自然灾害是最大的敌人。干旱可以精准滴灌，雪灾、大风却至今办法不多。常有报道，大雪压垮蔬菜大棚，菜农损失严重，塑料的大棚，在大风的肆虐下，摇摇欲坠……这些风刀霜剑，和三安的蔬菜们，没一点关系。

“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农业文明，是中国文化的底色，农村，是中国人最深处的乡愁。 ”春种一粒粟， 秋心万粒籽“的愿景，冲淡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苦。“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瘦地翻宜粟，阳坡可种瓜” ，杜甫写于天水的秦州杂诗，虽名篇不多，却道出乡村生活，植菜种瓜的乐趣。现代农业，特别是养殖业，却让人体味到对生命的残酷。曾到一养鸡场的鸡舍参观，十一万只蛋鸡，站在直达顶棚的一排排金属架子上， 每十只为一组，挤得密密实实，无法卧下，终身站立。头顶灯光照着，不辨昼夜。产下的蛋顺小斜面滑到后端传送带，送到鸡舍外。鸡产蛋高峰期十八个月，每天平均可产蛋 1.5 个。我们正在看，突然，鸡群异口同声地发出一声惊叫，饲养人员说，鸡舍只有他们夫妇二人，鸡群从来没见过其他人，受惊了。走出鸡舍，看见一枚枚准备装箱的鸡蛋，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三安的蔬菜，却在我们眼前绿意盎然。

走近架子细看，一株株青菜从白色塑料面板上的正方形格子中长出来，旁边，有盖着白色盖子的小格，掀起盖子，只见清水无声，蔬菜的根须，在水中伸展， “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 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这潭，是为蔬菜提供的配比适合的营养液，一汪清泉，内涵无限。这梦，是农业信息化的梦，是农业工业化的梦，是食品绝对安全的梦。

这些梦，正在三安植物工厂实现。一盘盘刚从白色“菜畦“中收获的生菜、青菜、冰草放在展示台上。不须清洗，立即可食。大家纷纷探取，我来不及沾酱，直接放入口中，生菜的淡雅、冰草的多汁、青菜淳厚，原汁原味地唤醒了我童年的记忆。

【作者系《小说选刊》杂志社副主编】

作者简介

李晓东，男，1974年生，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小说选刊》杂志社副主编，副编审。曾任上海市委宣传部舆情处调研员、副处长，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秘书处处长，2016年3月至2018年3月，挂职甘肃省天水市委常委、副市长。散文创作有：天风水雅——李晓东天水散文系列，“乡土•矿山系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