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我喜欢怀古，又痛恨怀古

文字/余宗林

怀古占据了每个艺术家心灵领地，指引他们人格结构走向。先民在岩洞，举着松枝火把，点燃了中国艺术的天堂。创业的祖辈窥测出艺术的精髓，留下一桌丰盛的大餐，等待我们“饕餮”而食。伏羲一画，开天地始制文字衣裳，人类就会追古思今了。以古为镜，照今人衣冠。没有过去的累积，就没有千年的文化底蕴。怀古不是重复先民的脚步，是一种汲取；怀古不是泥古，是让艺术回归到本体；怀古是精神上的鞭策，让今人策马奔腾，迎着历史一抹夕阳余晖，映照出华夏民族文化风情。现代，我们看到西方艺术大张旗鼓，把中国艺术遮挡到暗无天日。各大展厅、地铁流溢出西方画的光与色，学者、作家习得西方创作技巧而沾沾自喜。中国艺术躲在暗角流泪，像极了，一位满脸褶皱的老人在巴望着，被嫌弃着。怀古具有一种内容的美，把历史沿革细妆束裹。拉一下腰带，便能展露出饱满圆润又腻白的肌肤。早晨的露珠，是对昨夜的怀古。河流滔滔奔涌咆哮，时刻与远古的自己在遥相呼应，广阔壮丽的景观，怀有远古的呼唤与表达。

今天是昨天的延续，昨天是今天的开序前言。任何民族中断怀古是一场灾难，这种灾难是无法修补的。康德是被休谟从莱布尼茨的独断梦中唤醒，毫不夸张地说，民族性是被怀古在梦魇中惊醒的。意大利文艺复兴之前，沉湎在中世纪骑士文学，取材于宗教神话题材，陷入矫揉造作的浪漫主义。欧洲先锋们，借怀古古希腊、古罗马文明而刮起艺术革新。此后，在法国刮起启蒙运动，也是文艺复兴的承袭，张扬着个性自由，宗教灵修革新，净化了艺术氛围。不难理解古巴比伦、古印度、古埃及文明成了一道深景，历史尘埃。他们民族在一滩废墟仰望着，叹息着，却始终缺乏了对历史怀古，缺乏对过往艺术产生巨大的民族惊悸。只要现代人在哲思，那么怀古就上升为寓言。给怀古以生命，还生命以记忆。任何强大的民族是带着历史的记忆，这就是解释文化的承袭重要性。敦煌莫高窟壁画，是华夏怀古古印度香音神，跨越十个朝代。从北魏开始，前朝的遗留默默滋养下一代，下一代又做了些许创新，终于在唐朝奔放了，把所有色彩与雕像都喷射出来，舒舒展展，幻化成壮丽无比的交响乐曲。心灵的罗盘在这里吸附着，震撼着，古代艺术的魅力摄人心魂，所以吴冠中从这里带走一根线条，就立马风靡全球。敦煌经书在国外，敦煌学在中国。正是我们民族没有断过古代的精神脐带，濡养着滋润着，才前仆后继对古代文明的挖掘与精研。马王堆出土、殷墟出土、金沙遗址出土等把华夏文化推向顶端，给民族强大的自信与激情。

怀古不使我们厚今薄古。久不经怀古灌溉，则面目可憎，犹恶鬼屯于阶前。浸淫于古而拥古不化，思之千里，挟之风雪，遨游四海八荒。

真实的怀古是敬仰，是剔之糟粕，取之精华，是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历史上一切真正懂艺术的人，总会执着于对古代美学的审视学习。而中国诗词戏剧绘画乃至种种原始艺术，总是成为全人类不衰的审美乐趣。全球博物馆藏纳中国艺术品，反射出人类对真实的美学企盼与喜爱。中国艺术最讲究层积，过去与现在互渗性，才构成了我们文化基座。“以元人笔墨，运宋人丘壑，而泽以唐人气韵。”或许是中国文化最好的怀古。从甲骨卜辞到明清小说，从甲骨文到各种书法技艺，从浅墨笔墨画到皴染俱全、有神有韵，无不是艺术家们彼此师法造化。让诗词咏之于江边白露，让舞蹈舞之于月下乔木，让山水钩沉在绢帛上，让雕刻塑在石窟里。历代文人墨客不见了，王朝不见了，工匠的手艺不见了，一杆毛笔不见了。偌大的中国，空荡荡的山谷，没有回响。这是我们用现代的功利性斫折了艺术，互戕了文化。不是所有的怀古，都值得的。“把远年的红肿溃烂，赞之为艳若桃花”，是昨日的残梦恶梦，当成今日的美梦。沉湎于古人所谓云云，袭古人的风气，心灵的百衲图誊上图谶，是自我戕杀。我们中国最不缺怀古的对象。在这一片土壤上，怀古二字举步维艰。给人生留下一丝空隙吧！带着谦卑的姿态直视古人：与孔子席地论道，与庄子一起庄周梦蝶，与庄大娘张旭一同舞剑，与徐谓黄公望磨墨，与王阳明坐竹谈心学。怀古，就是从他们那里，蒸腾出自己的生命信号。怀古并不妨碍前进，而是点缀在历史接壤处，点化了艺术的精灵。剥离大地的美与依附大地的美，差在有母体上。有人妄想通过学习西方，占领艺术的高地，完全是“道在迩而求诸远”。他们在体系庞大的“国学”怯场了。国学绝不是玄妙的“乌托邦”，它归结成中国艺术的风骨。空结其字，纰缪成经，是今人最大的悲哀，难以辞尚体要，费惟好异，追求形式，追求技法，追求新奇，盲从跟风，从而与传统文化疏离。钱钟书、季羡林、余秋雨大师们，在国学与古人怀德怀才，造就了中国艺术新的别苑。

你看，布莱希特怀古了元曲，开创了划时代意义的戏剧理论即“陌生化效果”；勒克莱齐奥怀古了唐诗、东方文明，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日本怀古了中国文化，衍生出多少艺术元素……

怀古，体现了现代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怀古绝不是无视自己的时代，企图从往昔的艺术里掘出浓妆艳抹的干尸，再给它们穿上现代胡哨的服装。怀古是传承，是对过去一个交接仪式。现代人怀无比好奇的心，在历史长河虚掩的窗口，一探那窗里的摆设。有了怀古，历史已不再遥远，或许在昨天，或许是一缕回忆。是呀，怀古拉近了历史，使历史不再是凛然安坐着僵硬的城，变得有血有肉，使那些历史的人物、艺术，漂浮在眼前。     

请你怀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