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一斗阁笔记

2022-08-18 23:06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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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牛,身材魁梧,面貌清纯,是牛中伟丈夫也。初购来时,儿童围绕观看,社员点评夸奖,队长洋洋得意。

01

真  牛

那头牛,身材魁梧,面貌清纯,是牛中伟丈夫也。初购来时,儿童围绕观看,社员点评夸奖,队长洋洋得意。但此牛厌恶劳动,逃避生产。套一上肩,立即晕眩,跌翻在地,直翻白眼。鞭打不动,火烧不理。一摘套索,翻身跃起。如此这般,众人傻眼。支书曰:“人民公社可以养闲人,但绝不能养闲牛。”队长曰:“若不是法律保护耕牛,老子一定要宰了你。”会计曰:“好男不当兵,好牛不拉犁。”支书曰:“闭嘴,你的话里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当心撸了你的会计。”会计面色灰白,悄然而退。牛翻白眼,不见青光,疑似阮步兵转世。无奈,只好将它牵到集市售卖。那牛一到集市,双眼放光,充满期待又略带忧伤,仿佛一个待嫁的新娘。集市上收税的人一见它就乐了:“伙计,您又来了呵。”牛眨眨眼曰:“伙计,不该说的莫说,拜托了呵!”

02

诗  家

大清乾隆年间,吾乡白公有三子,皆忤逆不孝,但俱有诗才。父将三子诉之于官。差役将三子拘至衙,县官升堂审讯。父历数三子不孝行状,言之动情处,失声嚎啕,老泪纵横。官曰:“忤逆不孝乃本朝法定大罪,轻则廷杖,重可大辟。但本官爱才,不忍动刑。闻尔等皆能诗,即以衙前竹为题,各做一首,通即恕,不通则严惩之。”长子咏曰:“老爷衙前一丛竹,顺着节儿往上数。老爷今年做知县,明年定会升知府。”次子曰:“老爷衙前竹一丛,旭日初照枝叶红。老爷明年升知府,后年提拔进京城。”三子曰:“老爷衙前竹丛一,观音菩萨来送子。送个儿子中状元,送个女儿嫁皇帝。”官大喜,令差役责打白公四十大板,斥之:“生了三个诗人,还告什么刁状。”


03

葱  管

余少年时与兄割草、牧羊于野,渴甚。沟渠中虽有水,但苦如盐卤,不能饮。兄遂问羊:“羊羊羊,何处有水井?”羊咩咩数声,东向狂奔,吾与兄追随至翰林碑。碑前果有一古井,深可数丈。时有翠鸟由井中飞出,水气淋漓焉。探身下望,井中映出倒影。吾口渴愈烈,恨不能跳入井中畅饮。兄突发奇想,采来葱管数根,以口叼之,劈开双腿,足蹬井壁,次第下之,如入幽灵之境。良久,兄口叼贮水葱管,攀援而上。以葱管授我,饮之,其水甘冽,如琼浆玉液。如是者数,兄气喘吁吁,力渐不支。余心不忍,道:哥,我不渴了。兄道:再取一次即止。兄蹬壁又下。忽听噗通一声,余知兄落水,急忙低头探看,只见兄站在井底,水及其胸。余急问:哥,没事吧?兄道:好凉快啊。我道:哥,你快上来吧。兄道:我踩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兄俯身入水数次,摸上一黑色长物。兄解下腰带,拴住此物,挂在脖上,攀援上来。拔草擦去泥污,竟是一把长刀。找砖头磨去铁锈,发现刀背上刻有两个篆字,经学校老师辨认,说是“葱管”。我与兄闻之愕然,难道古人知道我们会用葱管取水吗?许多年后,我想,也许是一个姓管名葱的人,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刀背上。


04


锦  衣


一富家女,容貌姣好,及笄,自言宁死不嫁。其母怪之。每至夜深人静时,闺中即有男子说笑之声。母逼问之,女曰:系一美貌华服男儿,夜来幽会,鸡鸣时,即匆匆离去。母授计于女。至夜,男又至,女将其华服锁于柜中。平明,男索衣欲去,女不予,男怅怅而逝。清晨,大雪,母开鸡舍,见公鸡赤裸而出,不着一毛,状甚滑稽也。女急开柜,见满柜鸡毛灿灿。女抱鸡毛出,望裸鸡而投之。只见吉羽纷扬,盘旋片刻,皆归位鸡身,有条不紊,片羽未乱也。公鸡展翅,飞上墙头,引颈长啼。啼罢,忽作人语,曰:吾本天上昴星官,贬谪人间十三年,今日期满回宫去,有啥问题找莫言。

05

仙  桃

吾少时听爷爷说,崂山西侧悬崖上,有桃一株。三月开花,其华灿烂。八月桃熟,崖下仰望,鲜红如玛瑙,气味芳香,人间罕嗅之也。博者曰:此仙桃也,食之可长生不老。多有渴望不死者,攀岩而上,但终无一近顶者。村中有巧人杜乐,诸工皆能,乃倾其家产,造抛石机一具,能抛石数十丈。俟桃熟,集村中精壮数十人,拉动机器,抛石上崖,先不中,调整数次后,有一石正中桃树,似闻噼啪之声,见数桃下落,众蜂拥上前欲接,但距地数丈时,即被仙鹤噙去。


抗日战争时,游击队找杜乐造抛石机。其时杜乐已死,其子杜兴按父留图纸,造抛石机一具,在攻打蓝村炮楼时,立下大功。游击队奖励杜乐,赠其蟠桃一筐。


06

茂  腔

吾乡高密有戏曲茂腔,流传二百余年,至今演唱不绝。吾从小耳濡目染,得益甚多。此戏起源于民间,曲调委婉凄凉,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尤为村妇所迷。剧情多惩恶劝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等老套路。剧中唱词, 多使用方言土语,听起来格外亲切,但外乡人不懂也。

黑龙江边祝家屯,系民国初年由一闯关东的祝姓高密人创建,后亲戚朋友皆投奔而来,遂成一高密屯。九十年代中,屯中一老妇病重,对儿女说出最后愿望,临死前想听一段茂腔。那时还没有互联网,但VCD已经有了。其子就给高密的亲友拍电报,索求茂腔光盘,同时去哈尔滨买了一台机器等候着。半月后,光盘寄到,老妇已在弥留之际。家人匆忙将茂腔放出,起调过门一响,老妇手指颤动,慢慢地睁开眼睛。等到著名旦角郭秀丽那悲凉婉转的唱腔响起来时,老妇竟然坐了起来。一曲听罢,心满意足地说:“中了,现在可以死了。”言毕,仰倒而逝。

07

褂  子

吾少时曾随生产队里的妇女采摘棉花。深秋时节,天气寒冷,妇女们已有披棉衣者。是秋,余新缝一件蓝华达呢褂子,穿在身上,自觉添了二分人才。因棉花柴磨损衣服甚重,余即将褂子藏在麻袋中。赤膊拾花,身上被花萼划得伤痕累累。一日,冷风飕飗,阴云密布,时有雪花飘落,气温降到零度。妇女们都穿上了棉衣。一常姓大嫂激我:“青年,今天还光膀子吗?”我说:“光啊!”于是我冒着寒冷脱下褂子,塞进麻袋,放在地头,然后将白布包袱,上挂脖子下系腰,赶紧拾花,塞进包袱,棉花冰冷,凉着肚皮,风吹到背上,如被刀割。妇女们嬉笑不止。为了不让她们看我笑话,我发誓宁愿冻死,也不穿褂子。为了抵抗寒冷,我开始唱样板戏:“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那些娘们儿,一定认为我疯了。我暗自得意。装疯卖傻是为了吸引女人的注意,她们注意我了,并且知道了我的抗寒和我的爱护衣服。当我拾满了一兜棉花到地头上找麻袋时,麻袋没有了,珍藏在麻袋里的褂子自然也没有了。


装疯卖傻是要付出代价的。

08

踩  鱼

吾家房后五十米,即胶河也。夏天晌午,河中全是洗澡的人。河水被晒得滚烫,浅水处,水仅没脚踝。河系沙底,硬而平滑,有银白鲢鱼被烫得发昏,来回乱窜。吾等追逐踩踏之。有乳名皮囤者,一中午曾踩鱼八十条。


皮囤七岁时,父母双亡。皮囤跟哥嫂生活。其兄懦弱,其嫂霸蛮。皮囤常受其嫂虐待,其兄不敢阻拦。一日,其嫂与邻村一著名泼妇打架,被打翻在地,踢踏不止。皮囤奋勇向前,揪住泼妇头发,将其拽倒在地。有邻人问:“皮囤,你嫂子对你那么不好,为什么还要救她?”皮囤说:“她再不好,也是我嫂子。”其嫂闻知,甚为感动,从此改变态度,视皮囤如同己出。

吾曾追随皮囤下河踩鱼,但总是踩不到。看那皮囤,在浅水中跳跃腾挪,如同舞蹈,一会儿弯腰,从脚底摸出一条,放到胸前布袋里,一会儿又弯腰摸出一条,放在胸前口袋里。我问皮囤,为什么你能踩到而我踩不到?他说:“左脚撵了右脚踩,右脚撵了左脚踩。”

09

虎  疤

吾乡有一奇人,面目狰狞。自言系在关东挖参时为老虎所伤,人送外号“虎疤”。吾曾听其亲口讲述此事。说,一日黄昏,他挖得一枝七品叶,大喜。忽觉脑后冰冷,猛回头,见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正款款地从林中走出来。大虫说:“挖参的小子听着,此参是我栽,此山是我宅。要想拿参走,留下小命来。”那人说,我扑上去与大虫斗,虫死我伤。

这个打死过老虎的人,人民公社时期,在生产队里当饲养员,喂牛喂马,颇有怀才不遇之慨,常常在我们面前发牢骚:“奶奶的,老子堂堂的打虎英雄,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啊……”接着就唱:“何日里施展我盖世武功,打尽了老虎再打恶龙——”人民公社解体后,此人成了卖药酒的,四集遍赶,卖虎骨酒、虎鞭酒,当有人质疑其假时,他指着自己的疤脸说:“看到了吧?这是跟老虎搏斗时所伤,虎死我伤。”

010

槐  米

槐树分国槐与洋槐。国槐花籽可入药,能治风症。吾家曾养一猪,因去势而染破伤风,牙关紧咬,身体僵直,平躺在地,不能站立。兽医云,必死无疑。吾母曰:死猪当成活猪医吧。遂将槐米灸末,混以米汤,用兽用针管自嘴角灌之,半月后竟愈。之后此猪狂吃疯长,邻人曰,其报恩也。


数十年后,我爬上北海公园白塔所在之小山,下山时,见山路两侧,全是粗大的国槐,槐花半谢,槐米累累。一老人正在采摘槐米,曰:半花半米,正是最佳采摘时。吾问老人采此何用,老人曰:晒干,炙粉,蘸煮鸡蛋,日食两枚,可轻身健体。


011

深  巷

我的朋友禚糕在县城梧桐街开了一家咖啡馆,生意兴隆。馆名“深巷”,系我所题。戊戌春节,我在故乡。禚糕来访,邀我去喝咖啡。盛情难却,即随其往。进馆便见墙上挂着一幅署名“莫言”的书法,字迹秀美,法度森严。文字内容是:“一辆由白鹅驾辕的四轮车由小巷深处摇摇摆摆地驶出来。拉长套的是两只肥胖的绿鸭,车上载着狐狸的新娘。她身披白色的婚纱,头上戴着丁香花冠,睫毛很长。早起送牛奶的工人看到她们来了,慌忙跳到一边,为她们闪开了道路。”


我问:“这是怎么回事?”他憨憨一笑说:“替你扬名呢!”


012

爱  马

爱马人爱马甚过爱自己。他自己从不洗脸,但他会给马洗。严寒的早晨,在结冰的井台,用冒着热气的井水给马洗脸,用洁白的毛巾给马擦脸,马神清气爽,目光皎然。他满面污垢,眼睛晦暗。此是我亲眼所见,1969年在城外五里店。爱马人是我家亲戚,姓汪,是地主分子,我该叫他表叔。那还是人民公社时期啊,那时候马和牛一样都是集体财产。那时我们的教科书上说:地主对人民公社怀有深仇大恨,时刻梦想着变天。经常有地主投毒害死人民公社马匹的案件,这个地主怎么会这样呢?一个地主爱人民公社的马爱到这种程度,谁会相信?如果那匹马是他自己的,他该怎么个爱法?又一想,我这想法太不文学了,真正的爱,是与所有权无关的。上帝是所有人的,难道能归你一个人所有吗?祖国是十几亿人共有的,难道能归你自己吗?想到这些,我就明白了。


013

蛙  泳

三十二年前,我曾写小说《生蹼的祖先》,描写了一个生活在沼泽地里手足上生有蹼膜的家族。这部小说最根本的灵感来源于我的一位小学同学。他手指与脚趾间有蹼膜相连,大家也不以为怪。那时吾乡雨量充沛,每到夏秋,河中水势滔天,沟渠池塘中也水满槽平。是时省直机关的“右派”集中在我们村子东边的国营农场劳改,一时龙虎云集,各显其能,令村民眼界大开。有几位“右派”体育健将担任了我们小学的体育教师,其中一位姓邓名赞的是省蛙泳纪录保持者。邓老师耐心纠正我们的“狗刨”泳姿,教我们标准的蛙泳。我这位同学脱颖而出,先得了县级冠军,又得了地区冠军,很快名声远播。他这个冠军和亚军差距很大,横渡大湾子,一个来回大约一千米,他能将亚军甩出去三百米。邓老师是省纪录保持者,虽然当了“右派”后速度有所下降,但入水后依然是一条蛟龙。他与我们这个同学在大湾子里游了一个来回,竟然被落下十几个身位。邓老师是胶东人,夸奖人时喜欢加上“妈拉个逼的”做定语,他拍着我们同学的脑袋说:“妈拉个逼的小兔崽子你不得世界冠军谁还敢得!”接下来就要到省里比赛,有好事者写信给省体委,取消了我同学的比赛资格。后来,邓老师出钱,让我同学去手术,术后泳技尽失。“文革”期间“红卫兵”批斗邓老师,说他迫害贫下中农子弟,邓老师恼怒地说:“妈拉个逼的,我真傻!”

我至今记得这位同学在村西大湾子里蛙泳的英姿:邓老师一吹哨子,学校游泳队的队员们一齐蹿进湾子,奋勇向前游去。湾子南北长三里,东西宽一里,水深平均三米,最深处八米,据说最深处有一个鳖的宫殿。等大家游出几十米后,我这位同学才慢吞吞地举起双手,对着太阳照照,然后纵身入水,如同一只油滑的海豹。邓老师挥舞着拳头,兴奋地说:“看看,看看,妈拉个逼的,这才是蛙泳!”

七十年代末,我在保定当兵时,看了美国电视剧《大西洋底来的人》,心中感慨万千,剧中主角麦克·哈里斯,就是手指间生有蹼膜的人。我想,那个将我同学手足上生有蹼膜的事告发给省体委的人,真不是个东西。


九十年代末,我去烟台新华书店签名售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捧着一盒子红樱桃挤到我面前,提着我的乳名问我还认不认识他,我困惑地摇摇头。他恼怒地说“妈拉个……”我大喊一声“邓老师!”邓老师在暴烈的阳光下穿着游泳裤、炫耀着一身腱子肉给我们上游泳课的往事便像老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晚上我到邓老师家去吃鲨鱼肉馅的饺子,师母特意捣了一碗蒜泥。师母说:“我记得有一次吃大蒜比赛,你得了第一名。”我笑了。我想不到师母竟然是胡珂老师。胡珂老师也是那拨“右派”中的一位,也是体育运动健将,曾经在省女子篮球队里打过中锋。她带领着我们修了一个标准的篮球场。这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吃着饺子喝着啤酒,我和邓老师说起了我那同学的事,我们都恨那个写信的人。

昨天,我收到了胡珂老师一封信。胡老师在信中说,邓老师昨天去世了。我早就想写信告诉你,那封信,是我写的。当时,邓老师跟音乐老师蔡美玲好,蔡美玲弹着风琴,邓老师唱歌,金童玉女一般,我很嫉妒。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也没想到我成了他的妻子。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跟你讲上三天三夜。现在我只能跟你说,因为嫉妒,我写了那封信。其实,即便我不写那封信,吴三太(我同学的名字)也成不了世界冠军。你想想,奥运会怎么会让一个手脚上生蹼的人参加呢?

015

老  汤

寒冷的腊月里,给爷爷拉着小车去赶集卖草,是我童年的美好记忆之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我们就出发了。到了路边那三棵大柳树下,爷爷支起小车,抽了一袋烟。这时太阳出来了,东边的天际被映得彤红。柳条上,路边的枯草上,爷爷的眉毛胡子上,都沾着白色的霜花。我奋勇拉着车,踩着冻得裂开大纹的路面,听着河道里冰层坼裂时发出的“嘎巴嘎巴”的响声,向牛庄集进发。牛庄集是我们县除县城外最大的集市,集市南头有一棵据说是宋朝的老银杏树。树有多粗?七搂八拃一媳妇。说古代有一个人在树下避雨,想量一下树粗,张开双臂算一搂,搂了七搂,看到一个小媳妇在树缝里避雨,无法再搂,只好拃,伸展开拇指和中指算一拃,拃了八拃。


在这棵大树下,有一个老汤锅。那锅非常大,据说有三十二印。这个“印”,到底是个什么单位,我问了很多人也没得到准确回答。反正那锅倒进去十桶水也不满,把一头牛剁巴碎了扔进去也绰绰有余。这锅里煮着牛的下水,灶下燃着劈柴,火光熊熊,锅里的汤翻着浪花,咕嘟咕嘟的,几根牛肠子什么的随着热浪翻滚。臭烘烘的老汤味儿在那个没有工业的贫穷年代里的寒冷的早晨,能扩散出很远,夸张点说,一出村我就闻到这个迷人的气味了。有经验的吃货都知道,不管是猪下水还是牛下水,下锅前万不能洗得太干净,洗得太干净了就没有那个味道了。吃的就是这味儿。说实话我之所以踊跃地帮爷爷拉车赶集,为的就是这几碗老汤。

我当兵第十一年,调到总部机关工作,一位同事,曾经给一位名震胶东的将军写过回忆录。他说,将军说过,1943年初冬,久病不愈,在你们县牛庄一棵大树下,喝了三碗老汤,出了一身大汗,精神立即健旺,第二天即指挥着部队,全歼了伪军一个团,活捉了伪团长,缴获武器弹药若干,最重要的是缴获了一批布匹棉花,解决了部队的冬装。


这个故事我对很多人讲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如果你到我们县牛庄去赶集,在集市南头那棵比“七搂八拃一媳妇”又粗了一些的大银杏树下,那个热气腾腾的老汤锅已经变成了一组雕塑,其中有一位将军,蹲在锅前,捧着大碗,在喝老汤。雕塑旁边的一块碑上刻着隶体大字:某某将军喝汤处。


我老家的一个旅游局长在一次旅游经验交流会上慷慨激昂地说:“发展旅游,经验两条。一是造景,二是造谣。”

022

斗  虎

关东那地场到底有多么冷,无法子跟你们说清楚,怎么说也是个冷,真冷。但也有不怕冷的,俺家那匹黑马就不怕冷。俺家那匹黑马是匹公马,没骟过。那匹马有点野,蹄子热,嘴尖,除了俺爷爷敢使唤它,别的人都不敢近它的身。但它是一身的好活,在俺爷爷的手里,无论是拉车还是拉犁,都是一匹顶两匹。因为这一点,尽管它一身的坏毛病,俺爷爷还是舍不得卖它。这匹马一到初冬就拴不住了,无论你用什么样的缰绳,它也能给你咬断。它一大清早就跑出去,傍黑天才回来。既然是能够自己回来,索性也就不拴它了。刚开始家里人对黑马出去的目的有几种猜想,一是说它出去找母马谈恋爱,一是说它出去找草吃。但后来觉得这几种猜想都不对头。周围屯子里谁家有匹母马我们都知道,我家的公马要是把谁家的母马给配了,消息马上就会传回来,即便没配了母马,毁了马棚子,人家也得找上门来让我们赔偿。关于它出去打野食的说法也不成立,冰天雪地,一根草也没有,灌木条子和树皮它肯定不喜欢吃。况且它每天晚上回来就吃个不停,咀嚼草料的声音彻夜不息。如果白天在外边吃到了野食,夜里就不会有这样好的食欲。还有一个说法就是这匹马喜欢玩,白天它是出去游山玩水去了。这种说法太浪漫了点,毕竟是匹马。但这匹马每天回来时就大汗淋漓,好像一个刚跑完了马拉松的运动员,身上还有一些或深或浅的血口子。它到底出去干了些什么,的确是个让人心痒的谜。后来我爷爷决定跟踪这匹马,看看这家伙到底去干什么了。

爷爷跟踪着它到了后山的一块被稀疏的林子和一蓬蓬的灌木围绕着的平地,不由得吃了一惊。爷爷看到一只老虎在那儿烦躁地转着圈子,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我家的马进了场子,活动了一下身体,对着老虎叫了几声。老虎也叫了几声。我家的马在奔跑时脖子上的鬃毛竖起来,像波浪一样翻滚着,十分威风。然后我家的马就和老虎展开了生死大搏斗。我家那匹马能够将身体立起来,两只前蹄好像拳击手的两个拳头一样灵活而有力。它用前蹄把老虎打得鼻子往外蹿血。如果你认为我家的马只会用前蹄那就坚决地错了。我家的马两只后蹄用得也很俏丽。它会在奔跑中猛然停住,把两只后蹄飞扬起来。我爷爷亲眼看到马蹄子踢到了老虎嘴上,老虎嘴里飞出了几个白白的东西,还用问吗?虎牙。老虎牙被踢掉,蹲着那里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当然老虎毕竟是老虎,它的锋利的爪子,也在我家马的屁股上留下了好几道深深的血痕。

爷爷心中感动,心里想,走遍天涯海角,到哪里去找敢跟老虎打架的马?而且还能打个平手。打上半个时辰,老虎和马看样子都有点累了,它们就分开了。我家的马跑到树棵子里用舌头舔雪吃,那匹老虎也用舌头舔雪吃。休息一会后,它们继续战斗。我爷爷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家的马鬃毛太长,虽然在与老虎搏斗时能够直竖起来,但有时会遮住它的眼睛。爷爷回家,就替它把鬃毛剪了,想让它利利索索地跟老虎打架。结果,剪了鬃毛的马威风全失,上场不到一分钟,就让老虎咬断了脖子。

我爷爷哭得像泪人似的,一边哭一边说:马啊马啊,都是我把你给害了啊!

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我们村子里的聂西沛,他闯过关东,在名刊《故事汇》上,发表过很多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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