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
2022-09-27 15:34 编辑:云彩间
1
白天奔波,黑夜行走,要走的路该有多长。
站在树下望秋风,天边的云彩轻轻飘,树上的黄叶悄悄落。谁也不经意走过的路长满了草,也不经意身后的背影挂满了霜,只知道朝前走的路途不能随便走走停停,也不能随意东拐西晃,还得憋着一口气、挣着一股子劲,沿着既定的方向往前走。走在路上,哪怕把鞋磨破、把脚走烂、把腿走酸,也得继续沐着秋分寒露落满的气息朝前走。至于走到哪里、走到什么程度,只要心里不慌就行。可谁知道,这辈子走过的路不知走错了多少回,也不知走偏了多少次,等到腿脚走乏的时候,才发现一路的行走该流了多少泪,该误了多少行程,该流逝了多少没有把握好的时光。
往前走的路铺满了落叶,往回折的道长满了枯草。偏眼看一下夕阳,秋风开始一览无余地把大地金黄吹拂飘荡,也把晴空万里延伸拓展。几个人迎着秋风继续走,能听见枯叶飘落的声音,能看见根系呼唤的深情,也能嗅出半空里熟透的气息。但是谁也没有经意光阴的流逝,没有在意季节的枯黄,只是披上一件秋衣时,才想起该抓住的东西早已飘零,该珍惜的往事早已离析。秋分时节,故乡天下已经金黄遍野,一荡荡的稻谷、一片片的糜子、一塍塍的高粱纷纷垂下头,不忍秋风把它们深沉卷起,也不忍秋光把它们身影缩短。毕竟,看够了一季风景、一堆光阴、一串过往,该安心的会安心,该踏实的会踏实。
几只留守村庄的喜鹊知道,秋分一到,走出去的人迟迟早早会回来。枣子红了的时候,几个在外晃荡的人就动了回家的念头,想着早早结束手头的活计,回家帮着年迈的父母摘枣卖枣,顺便吃上几颗灵武长枣,好让牙齿间的咀嚼涌起昔往的味道,让眼睛看见幼时奔跑果园的身影。大青葡萄熟了的时候,几个在外奔波多年的人突然想起成串的葡萄,千里迢迢打电话让家门里的兄弟摘下一些寄了来。还有一些不远不近的人拐弯抹角溜到村口直徘徊,抬脚望一眼已经长满野草的老宅,立身看一眼已经发黄的稻子,长叹一声原路返回。可在秋风里,人往哪里返,又往哪里去?静静停下来,朝远看一看,一长串的秋风吹得两眼直流泪。走再远的路,没个惦记的人和事,走路的腿都会软,走着的心都有会虚,走远的魂都会空。
缓缓神,看看天,半截子路没走完,雨就噼噼啪啪落下来,打得衰草折腰,打得村庄发抖,也打得季节不能回眸。
2
望枯了眼,视线也模糊。
走到贺兰山下,才发现经行过的日子已被秋风慢慢卷走,背负着的伤痕已被万里晴空擦洗而尽。想张口说些什么,却不料喉管没了声音,只好静静坐在秋风里,听一听树叶飘落的声音,看一看大雁回返的飞行,望一望贺兰山渐隐渐没的安宁。
一场秋风吹来,又一个季节过去。回望眼,很多足迹已被来来往往的风雨抹平,一任春夏秋长成一棵棵树、冒出一丛丛草、开出一朵朵花,把贺兰山的生息重新调动。往昔的事情多半不用说,新草一出来,过去的就过去了。至于季节与人有多大的关系,山上的树知道,草知道,石头知道,岩羊马鹿更知道。现在,山静静的,风静静的,心也静静的。抬头望一望,群山青黛,净空蔚蓝,只想坐在一棵灰榆树下听一听风的细语,摸一摸风的筋骨,把往事一一抛空。
脚下,几只硕大的黑蚁顺着岩石爬来奔去。即便是我的脚挡住了去路,它们也依然不折不扣地找着缝隙往过穿越。对于一只贺兰山黑蚁,一辈子能走的路程可能不远,顶多就是几块石头、几道山梁、几片丛林的行程。可真要越过这些,恐怕穷尽一生的努力也不一定走完。但是黑蚁们从来不曾放弃。它们迎着每一天的.晨光清露加紧赶路,相互吆喝着从清晨走到黄昏,又从沟谷走向山坡。遇到高大壁立的巨石阻挡,几只领头的黑蚁东瞅瞅西望望,便寻着一个方向继续前行。有时遇到一场大雨,它们便分头躲进石缝,等着雨过天晴再出发。在贺兰山,没有黑蚁爬不过的石头,也没有黑蚁穿越不过的石缝,更没有黑蚁抵达不到的丛林。它们成群结队地穿过一道道石缝,经行过一株株野草,跋涉过一条条沟谷,把一块块石头、一座座山峰远远抛在身后,也把一场场风、一个个时节抛在身后。中间,它们停歇在一棵灰榆树下,和我一样静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听听风、看看云、晒晒太阳,然后望着远方出神。
一只黑蚁能够静下来,一群黑蚁就能静下来。一静下来,一座山也跟着静下来。我们静静守在一起,彼此对视又各自远望,总能在秋风渐起的山峦里看见彼此走过的路程。只是,一只黑蚁走过的路,黑蚁能记住,而我走过的路,大多已忘记。黑蚁走过的路,能够沿途撒满触角伸展的气息,而我走过的路,一天天被丛丛长起的野草树木层层封堵。即便留下一点痕迹,也会被一场又一场的风慢慢吹去。
我走了多远,我不知道。
望着峰峦起伏的贺兰山,黑蚁向着远处重新启程。我跟在它们后面,任由路途恣意延伸。
3
对土地的熟悉,从庄稼开始。
玉米脱手的一瞬间,抛掷在空中的曲线能把土地积攒的气息飘起,也能把满心的欢喜荡漾。掰一个棒子顺手一甩,指尖沾满季节的金黄,掌心渗出股股热流,连站立在玉米地里的腰板也挺直。
进入秋季,天渐渐凉了下来,完成了一季使命的庄稼纷纷收起昂扬的气息,垂下穗头、闭上眼睛,静静接受秋日阳光缕缕照射的滋养。从一棵棵枯了叶子的玉米杆上把玉米棒子掰下来,顺手再扔到身后的玉米堆上,一个季节的生长行程就告一段落了。玉米一收获,九月的田野重新露出平坦,也在撤出半房高的青纱帐后露出村庄原初的全貌。从春分到清明,从谷雨到芒种,从大暑到处暑,每一株庄稼都会迎着阳光拔节劲长。所有的庄稼都是大地的孩子,也是太阳的孩子。从种下籽种的那一天起,小麦、玉米、高粱、谷子、糜子、向日葵天天迎着阳光朝上长,也用不断长高的身影把大地一寸寸隐藏,把村庄隐藏,把半空隐藏。从平原长到高原,从草原长到高山,庄稼们沐着晨光夕阳一路奔波,翻过一个又一个的梦,越过一个又一个的暗夜,一点一滴的抽穗结粒、劲长饱满,慢慢熟悉沿途的风景,也在相互对视间,把彼此的神情一路熟悉,把彼此的气息一路熟悉。直到秋风吹起时,一只只粗壮的手拦腰掰下一个个玉米棒子、一把把饱满的水稻、一棵棵猩红的高粱,遍布田野的深沉熟悉才算休止停顿、颗粒归仓,成为一个季节应有的难忘记忆。
那一刻,另一种熟悉仍然继续。大雁冒着黄昏露气振翅赶路,牵牛花顺着一寸秋光继续攀爬,而枯黄的玉米相继被割倒。一割倒,一个季节的墙就被推倒。在我眼里,几种交汇错落的熟悉不是在飞掠,就是被横扫。而我,不想看见过去,只想把当下寸寸珍惜。
4
天渐渐凉了。
一条条黑黄相间的毛毛虫吃光了叶片,缓缓蠕动身躯从灰榆枝条上往下爬,或者借着一道丝线落到地上,准备下树冬眠了。它们痛快地从春到夏,把一棵棵灰榆叶片吃了又吃、啃了又啃、玩了又玩,又在枝条间完成了几世代的虫卵相传、子孙繁衍,才在秋意渐浓、秋风渐起的日子里打了个哆嗦,极不情愿地爬下了树。
叫做榆斑蛾的毛毛虫寄生灰榆很多年,也遍布贺兰山沟谷斜坡很多年。它们寄生灰榆,在春生秋长的叶片间咀嚼时光,惯看山风,用一副悠游自在斜睨贺兰山。它们把树当成乐园,把叶当成领地,纵情啃嚼,不舍昼夜。谁能知道,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灰榆该忍了多少年的痛,受了多少年的罪,才挣扎着用二次元发芽的力量穿过九月的凋零继续生长。长在旁边的蒙古扁桃知道灰榆的苦,守在树下的针茅明白灰榆的疼,就连撑着树根的石块石缝也深晓灰榆的不易。
斜立山坡的灰榆真不容易。几十年,几百年,与酷暑严寒相抗衡的灰榆用劲全身力气挣扎生长,也没有长得有多粗有多壮。它弱弱的、灰灰的,借着石头缝里伸展错落的红色根系,一丁一点儿地寻觅水源、寻觅养分,以便让自己的身影嵌入贺兰山。可现在,爬到枝头躺在叶片里的榆斑蛾趁着秋风继续啃嚼,让灰榆在失去光合作用的虚弱里艰难生存。灰榆无语,忍着巨大疼痛,积攒一两根根系汲取的勉强力气,撑着微枝细叶二次复绿。哪怕是深秋最后几抹芽儿,也能让灰榆看见来年开春继续枯枝发芽的希望。
只需一丝的绿芽,灰榆就能涌来又一个春天,让贺兰山继续横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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