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白色鸟》

2023-04-10 01:39 编辑:富幼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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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到来,

  令我回忆。

  ——外国民歌《夏天的回忆》

  设若七月的太阳并非如此热辣,那片河滩就不会这么苍凉这么空旷。唯嘶嘶的蝉鸣充实那天空,因此就有了晴朗的寂寞。又何况还是正午,云和风,统不知踅到哪个角弯里去了。

  然而长长河滩上,不久即有了小小两个黑点;又慢慢晃动慢慢放大。在那黑点移动过的地方,迤逦了两行深深浅浅歪歪趔趔的足印,酒盅似的,盈满了阳光,盈满了从堤上飘逸过来的野花的芳香。

  还格格格格盈满清脆如葡萄的笑音。

  却是两个少年! 一个白皙,一个黝黑,疯疯颠颠走拢来。那白皙的,瘦,着了西装的短裤,和短袖海魂衫,皮带上斜斜插得有一把树丫做的弹弓。那黝黑的呢,缺了一颗门牙,偏生却喜欢咧开嘴巴打哈哈; 而且赤膊。夏天的太阳,连他脚趾缝都晒黑了,独晒不黑他那剩下的一颗门牙。同时脑壳上还长了一包疖子,红肿如柿子的疖子。

  少年边走边弯腰,汗粒晶晶莹莹种在了河滩上。

  “唉呀,累,晒死人呐!”

  “就歇歇憩吧。城里人没得用。”

  在高高的河堤旁,少年坐下来歇憩。鼻翅一扇一扇。河堤上或红或黄野花开遍了,一盏一盏如歌的灿烂!就把两只竹篮懒懒扔在了足旁。紫色的马齿苋,个个有个大半篮。这马齿苋,乡下人拿来摊在门板上晾晒干了,就炒通红通红的辣椒,嫩得很,爽口得很。城里人大约是难得一尝的。故而那白皙的少年,也就极欢喜外婆喷喷香香炒的马齿苋干菜,咽绿豆稀饭。外婆呢,自然淡淡一笑:“这伢崽!”

  “扯霸王草?”黝黑少年提议道。

  “要得,要得!”

  “输了打手板心?”

  “打手板心就打手板心。”

  便一来一去扯霸王草。输赢并不要紧的,所要的是快活。蝉声嘶嘶嘶嘶叫得紧。太阳好大。

  待这游戏玩得腻,又采马齿苋。满满的一篮子了,再也盛不下一点点了,就又坐下来歇憩。那白皙的少年解下弹弓,捡了颗石子努力一射,咚地在那河心地方,就起了小小一朵洁白水花。

  “咦呀,好远!”

  “我要射过河去。”

  “吹牛皮。”

  “我才不吹呐。”

  而那河水,似乎有了伤痛,就很匆遽地流。粼粼闪闪。这是南方有名的一条河,日夜地流去流来无数美丽抑或忧伤的故事,古老而新鲜。间常一页白帆,日历一样翻过去了,在陡然剩下的寂寥里,细浪于是轻轻腾起,湿津津地舔着天空舔着岸。有小鱼小虾蹦蹦跳跳,卵石好洁净。

  “我现在要考一考你。”白皙的少年说。

  “考么子? 最不喜欢考试!”

  “你看出来左边的岸和右边的岸,有哪样不同?”

  “左边有包谷地,右边没有。”

  “不是问这个呐。”

  “左边……有个排灌站,右边没有。”

  “不是问这个呐!”

  到后来那黝黑少年终于摇脑壳了。

  “唉呀你,看呐,左岸要平一些,右岸要高一些。还没看出 来?”

  “吔,吔,真的咧!”

  “这里头有道理。你晓得啵?”

  又把那生了疖子的脑壳摇来摇去:

  “讲唦,晓得就讲唦。”

  “我表哥,他讲这是地球自己转动造成的!”

  “啧,啧,你晓得好多道理。”

  白皙的少年于是笑了。乌黑眼瞳熠熠地亮。然而忘记了,采马齿苋却是那乡下少年教会了他的; 还教会了他如何烧包谷吃,如何钓麻拐(田鸡)……人各有自己的聪明与骄傲,奈何不得的。

  蝉声稍稍有了歇止。

  “好安静。”

  “是咧。”

  “采了这样多马齿苋,回去外婆会高兴咧!”

  “当然罗。表扬你做得事。”

  那白皙少年,于默想中便望到外婆高兴的样子了。银发在眼前一闪一闪。怪不得,他是外婆带大的。童年浪漫如月船,泊在了外婆的臂湾里。臂湾宁静又温暖。

  却忽然一天,外婆就打起包袱到乡下来了。竟不晓得为什 么。

  方才吃午饭时候,有人隔了田塍喊外婆,声音好大。待外婆回来,就带了这黝黑的少年——他的朋友,叫他们一起去玩,远远地到河边上去玩。采马齿苋,划水,随便。总之要痛快玩它一下午。“听话,莫出事,没断黑不要回来。” 一人给了一只大竹篮。其时头上太阳,正如烧红的一柄烙铁。白皙的少年好高兴,同时又讶异。因为平日的下午,外婆一定逼他睡午觉,一定不许他出来玩。然而今日全变了。外婆你几多好!

  蝉声又抑扬了起来。一只两只野蜂在头上转,嗡嗡营营。

  黝黑的少年于是说:“划水好啵? 划到对岸去。”

  “好的。” 眯了眼睛望对面绿色的岸,和远远淡青的山,“好的,好的。”

  “比赛?”

  “比赛。”

  “输了是狗变的?”

  “狗变的就狗变的。”

  黝黑的少年便笑了。缺了门牙的笑很羞涩很动人。

  因此扑通地一齐扎到河里头去。河水清凉又温柔。轻轻托起一黑一白赤条条两个少年; 轻轻忽开忽谢着一朵一朵漂亮水花。那城里来的少年,几乎呛水了。因为他想要笑,因为他看到他的朋友,游泳的姿势应当叫做“狗爬式”,几多滑稽。又还从那缺了牙的口里,噗噗地朝他喷水。远处一页白帆,正慢慢慢慢吻过来。真好玩,真快活。

  并且这边的岸,景致又不同。是泱泱的一片水草咧。水草好葳蕤。后面呢则是芦苇林。汪汪的绿着,无涯绿着,恰如了少年的梦想。

  “咦呀! 这地方,几多好看。”

  “城里来的才讲它好看。”

  赤条条的少年站在岸上。一个白皙,一个黝黑。头发湿漉漉的,情绪倒比天空还要晴朗。

  然而那白皙的少年,陡然闷声一喊,就朝后面倒退数步,踉踉跄跄。

  ——水草里头有条蛇!

  “莫怕,”黝黑少年说,“莫怕,水蛇。”

  同时猫腰下去,极快地捉住蛇尾随手一扬,那蛇便如闪电,倏忽落在了河里头。好吓人。白皙的少年出了大半身汗,立即对他的朋友生出了景仰。

  朋友就又问他:“你眼睛好不好?”

  “右边是一点二。”

  “莫怕。明日我捉了金环蛇银环蛇,取了胆来给你吃,包你眼睛就好!”

  自然又凭添了若干的景仰。看到那缺了的门牙像小小一眼鼠洞,便觉得又亲切,又好笑。

  刚刚的还要讲几句话,朋友忽然竖起食指止住了,耳语道:“莫做声,快看。”

  “什么?”

  “那边。”

  “——咦呀!”

  在那边,白皙的少年看见了两只水鸟。雪白雪白的两只水鸟,在绿生生的水草边,轻轻梳理那晃眼耀目的羽毛。美丽。安详。而且自由自在。

  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呢?

  白皙的少年想:唉呀,要是把弹弓带过河来,几多好!然而立即又自行取消了这法西斯主义。因为那美丽和平自由生命,实在整个的征服了他。便连气也不敢大声喘了。

  四野好静。唯河水与岸呢呢喃喃。软泥上有硬壳的甲虫在爬动,闪闪的亮。水草的绿与水鸟的白,叫人感动。

  “要捉住就好咧。养起它来天天看个饱。” 黝黑的少年悄声 道。

  “不。”

  “你不喜欢?”

  “比你喜欢得多!”

  黝黑的一笑,也就哑默无语了。疖子隐隐地痛。

  那鸟恩恩爱爱,在浅水里照自己影子。而且交喙,而且相互的摩擦着长长的颈子。便同这天同这水,同这汪汪一片静静的绿,浑然的简直如一画图了。

  赤条条的少年,于是伏到草里头觑。草好痒人,却不敢动,不敢稍稍对这画图有破坏。天蓝蓝地贴着光脊的背。

  空气呢在燃烧。无声无息,无边无际。

  忽然传来了锣声,哐哐哐哐,从河那边。

  “做什么敲锣?”

  “啊呀,”黝黑的少年,立即皮球似的弹起来,满肚皮都是泥巴。“开斗争会! 今天下午开斗争会!”

  啪啦啦啦,这锣声这喊声,惊飞了那两只水鸟。从那绿汪汪里,雪白地滑起来,悠悠然悠悠然远逝了。

  天好空阔。夏日的太阳陡然一片辉煌。

  (原载《人民文学》1984年第10期)

  【赏析】

  在新时期的创作中,出现了一种新的样式,用诗的意境来写小说,也即是诗化小说。何立伟的《白色鸟》就是其中颇有代表性的一篇。据作者自述,他是自觉地借鉴唐诗中的绝句所呈示的艺术意境来写小说的,重简约、空灵、含蓄、淡雅,讲究以情生文,以情动人,留有空白,让读者自己去体味、思索,发挥创造性的想象。

  总体说来,《白色鸟》写得十分洗练,全篇仅四千字,刻画的意境流光溢彩,诗情盎然,呈露着自然美、人性美和勃勃生趣。

  小说中刻画的诗的意境,首先体现在两个孩子的真挚友爱和天真稚趣上面。两个人有明显区别:一个白皙而瘦的少年,穿着西装短裤和短袖海魂衫,从城里来;另一个黝黑的孩子,缺了颗门牙,脑壳上长了一包疖子,赤着膊,土生土长。他们一会儿在高高的河堤旁,采马齿苋,扯霸王草; 一会儿又一齐扎到河里去游泳。他们边谈边玩,自由自在,享受着大自然赋予童年的无穷乐趣。玩得有点腻了,两人便坐在河滩上休歇。那白皙的少年要考考黑孩子,远远望过去,为什么左岸要平一些,右岸要高一些?黑孩子回答不出来,只得摇摇头。白孩子能说出个道理:“这是地球自己转动造成的!”说起自然科学知识,城里人当然比乡下人懂得多。可是黑孩子并不比白孩子笨。怎见得?采马齿苋是黑孩子教会了白孩子;还教会了他如何烧包谷吃,如何捉田鸡。碰到水蛇,白孩子吓得出了大半身汗,而黑孩子对付那条水蛇却易如反掌;不仅如此,黑孩子胆量可大了,还会捉金环蛇,银环蛇,取蛇胆来吃……在劳动和日常生活诸方面,比起黑孩子来,白孩子未免相形见绌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不能说所有人的童年都是幸福的。但是,童年的真诚坦率,天真无邪,人们回忆起来,总是寄予深情的。《白色鸟》中对这两个少年真挚情谊的描绘,笔墨不多,却非常动人。原因是作者以诗化的美文,写出了普遍的人性美和人情美。

  其次,小说中对环境的刻画,氛围的渲染,充满了诗情画意。那野花开遍的岸地,那粼粼闪动的河水,那抑扬悠远的蝉声,那嗡嗡营营的野蜂,那一片葱绿的芦苇林……,这里的每一处景色的描绘,都无不为了凸现意境中的生命跃动。在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背景上面,出现了一白一黑两个对比鲜明的孩子的活动,犹如一幅色彩缤纷、立体感甚强的油画,它是那么和谐、优美,处处流溢着一种灵气,令人神往。

  小说中诗的意境的创造,向纵深开掘,画龙点睛之笔,无疑是落实在两只白色水鸟的形象描绘上面了:

  雪白雪白的两只水鸟,在绿生生的水草边,轻轻梳

  理那 晃眼耀目的羽毛。美丽。安详。而且自由自在。

  那鸟恩恩爱爱,在浅水里照自己影子。而且交喙,而且 相互的摩擦着长长的颈子。便同这天同这水,同这汪汪一 片静静的绿,浑然的简直如一画图了。

  这一对“恩恩爱爱”的白色鸟,不仅是作为一种自然景观而存在,而且是作为一种具有特定哲理内蕴的象征体而出现。它们恰恰是两个亲密无间的少年心灵上的对应物,构成了整幅艺术画面中大自然的生态美,生活的诗情美和人性美,起到了诗情与哲理统一的象征作用。所谓意境,就是指意与境的融合,它包含着情随境生、移情入境,物我情融等方面。按照美学家宗白华的分析,艺术意境可分为三层:第一层“直观感相的模写”,特点在于其呈现为静态的实象;第二层“活跃生命的传达”,特点在于其飞动而虚灵;第三层“最高灵境的启示”,特点在于超迈而神圣(《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白色鸟》的意境创造,还不能说已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那种水平,但至少可以说,已进入“活跃生命的传达”这一层次了。

  《白色鸟》能不能说是一篇只写人性美、自然美而没有社会内容的小说呢? 我认为不是。

  这篇小说的社会内容,虽未正面呈露,但有; 它隐含在场景的背后,让读者自己去思索和把握。《白色鸟》在艺术表现上,用的是虚化手法。虚化不同于虚空,更区别于虚无。它原是有实在的内容,只是采用暗示的方法,把实际的东西略去不写,作为“暗场”处理,留下空白,让读者用想象去补充。

  白孩子是城里人,为什么到乡下来? 白孩子的外婆是不是乡下人?小说都未作交代。小说中有一段文字,值得我们注意:“方才吃午饭时候,有人隔了田塍喊外婆,声音好大。待外婆回来,就带了这黝黑的少年——他的朋友,叫他们一起去玩,远远地到河边上去玩。……‘听话,莫出事,没断黑不要回来。’……平日的下午,外婆一定逼他睡午觉,一定不许他出来玩。然而今日全变了。”其中有没有蹊跷?联系到小说的结尾,“忽然传来了锣声,哐哐哐哐,从河那边”,“开斗争会! 今天下午开斗争会!”这一阵锣声和喧闹声终于点明了小说的社会背景是处于“文革”十年动乱时期。也正是这一阵锣声和喧闹声,“惊飞了那两只水鸟。从那绿汪汪里,雪白地滑起来,悠悠然悠悠然远逝了。”仅此一笔,侧面点出了时代的阴影,揭示了谁是美的破坏者,令人惆怅,叹息,思索……。至于斗争的对象是谁,不言而喻,读者是完全可以猜想得到的。山此可见,《白色鸟》 以虚化的艺术手法,侧面地透露了深沉的社会历史内容,这也是这篇小说的特色之 一。

  《白色鸟》的语言称得上是精雕细琢,刻意求工,相当精美。作者在炼字造句方面,尤见功夫。小说一开头,就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夏日乡间河边的独特环境:七月、正午、阳光、蝉鸣、晴朗;两个孩子,沿着河滩,远远而来,——起先是“小小两个黑点”,然后“慢慢晃动慢慢放大”,犹如电影中一个动态特写镜头,由远而近。接着,我们又看到两个孩子在河滩上踩出了两行 “深深浅浅歪歪趔趔的足印”,作者连用了四组叠字来强化“足印”的形象,这还不算,下面还写到“足印”的模样像一只只“酒盅”,里面“盈满了阳光”,“盈满了从堤上飘逸过来的野花的芳香”,文笔简约而畅达,内涵丰盈而深细,耐人寻味。

  作者重视语言的动态美、色彩感和音乐性。文学语言除了它的意义之外,还应该有其色彩、声调、感触、明暗、硬软、响亮诸要素。在《白色鸟》中,不少细节描绘,语感甚强,这是个突出的优点。如,写细浪流向河岸,不写“击岸”、“碰岸”,而写“轻轻腾起,湿津津地舔着天空舔着岸”。两个“舔”字用得非常贴切,别出心裁,妙趣横生。又如,写两个孩子在河边跑累了,不写汗水流在河滩上,而写“汗粒晶晶莹莹种在了河滩上”,这个“种”字就不同凡响。再如,写河堤上野花开遍了,有的是红色,有的是黄色,“一盏一盏如歌的灿烂”,颜色可称“灿烂”,歌声可称嘹亮,由红黄色的野花,联想到歌声,并且合二为一,均以“灿烂”来显示,这种把视觉和听觉沟通起来,“感觉挪移”的“通感”描写手法,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用得是相当普遍的,《白色鸟》中也作了成功的借鉴。再如,写白孩子是外婆带大的,“童年浪漫如月船,泊在了外婆的臂湾里。臂湾宁静又温暖”,本来童年是人生中一个时间概念,较宽泛而抽象,不易把捉,经过作者这一独特的比喻,充分发挥了艺术想象,那浪漫而富有诗情的意境便跃然纸上了。这类精采的句子,在全篇中还有许多,限于篇幅,便不一一赘述了。总之,约而达,微而臧,言近而指远,情真而意切,这是《白色鸟》在语言上所显示的总体特点,值得我们充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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