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沧桑——纪念三毛

夏日，满塘的荷花。荷花嫣红，妖妖的。荷叶碧青，翠翠的。

两只青蛙，绿油油的两只青蛙，鼓着四只圆眼睛，齐齐趴在荷叶上，宛若两个女人，亲密的正在交头接耳的女人。

桂花树，苍茫岑寂的桂花树，淡淡地守在荷塘边。暮霭深沉，炊烟从村子那头飘过来，斜着身子，穿过屋顶，漫过围场，突然不走了，没心没肺地，让乡愁缭绕在桂花树上。

我坐在池塘边看荷花，心里面突然阵阵难过。我想起了三毛。

三毛去江南，走在杏花春雨里她没哭，坐在乌篷船上她也没哭。在周庄，看到成片成片的油菜花，黄黄的，她哭了。我明白，三毛为什么哭。她说过，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相似的灵魂。她看到油菜花就仿佛看到了她自己。她站在油菜花地里，深情款款，就像重逢了情深意重的旧友。她走的时候，亲了又亲油菜花，我明白，她是在亲吻自己灵魂的故乡。

我常常在春天里回乡，在田野里看油菜花，一个人面对着大片大片寂静的暖暖的黄，我也想哭。但是我没有哭出来，因为我的心里面没有三毛的伤痛。我的孤独，更不是与她相似的孤独。我只是常常对这个世界有些恼怒，嫌他的步子走得太快了。三毛明明说好了的，还会回来看油菜花，还要踩一踩松软软的泥土。可是，一转眼，一刹那，她已经走了二十年。

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三毛，你走了。你怎会知晓一个少女当时心中的惊愕。这二十年，我一直把你放在心里，不轻易去碰你。不仅是你，生命里有些东西，一直都不敢轻易去碰。比如故乡，故土，故人。我把这些人事风物热巴巴地藏在心里。我一直以为，藏在心里就够了。你何尝不是如此。提起恩师顾福生，除了一字一句真实地记录那段艰涩的学画过程，你没有写下过多的文字。你说：有些人，对我，世上少数的几个人，是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的。

这二十多年里，你留在我心里面的最深刻的痕迹，除了你的文字，就是摄影家肖全给你拍的《天堂之鸟》里面的黑白照片了。你穿着长裙子，梳着麻花辫。你走在暮色苍茫的老街上。你站在沧桑绵延的屋檐下。你坐在夕陽斜斜照过来的木藤椅里。你的笑容里面总是有几分忧伤。我的妈妈，她知道我喜欢三毛，常常放下手里的活计，陪我一起翻看三毛的画册。妈妈那时还很年轻。她只是小县城的一个裁缝。

三毛，其实你比谁都清楚，你与这个世界决绝，心里面最痛的是你的老父老母。你的父亲陈嗣庆先生是这样说的：我女儿常说，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痛快的活过。我想这个说法也就是：确实掌握住人生的意义而生活。在这一点上，我虽然心痛她的燃烧，可是同意。

你的母亲告诉我们：在我这个做母亲的眼中，三毛非常平凡，不过是我的孩子而已。她是个纯真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不能忍受虚假，就是这点求真的个性，使她踏踏实实的活着。也许她的生活、她的遭遇不够完美，但是我们确知：她没有逃避她的命运，她勇敢的面对人生。

真是知子莫若父母呵，三毛。

读者眼里的三毛，极其单纯，在单纯中却有一种惊人的深刻。无论是做人还是写作，笔调自然轻快，不经意间说着最在意的人和事。是呀，你自己也说过的：我对人处事并不天真，但我依旧看不起油滑。我不偏激，我甚而对每一个人心存感激，因为生活是人群共同建立的，没有他人，也不可能有我。

三毛，在我的记忆里，总有一些关于你的抹不去的枝枝叶叶。

你和二堂哥去美术馆看《蒙娜丽莎》仿制品，稍能看清画像，就轻轻地慢下了脚步。你和二哥议论：这个女人诡异。鬼气怪重的。可是我们喜欢。

因囊中羞涩，只好和同学结伴去参观卢浮宫，一路老老实实的。因为钱在同学的口袋里，你只好跟着走，不能乱跑。

后来在巴黎看到《蒙娜丽莎》真迹，你悄悄惊叹：在画里，文学的语言表达得那么有力而深厚。

若干年后，相遇顾福生，往日自卑的少年依旧。面对老师，没有成绩，两手空空。老师问：你的书？答：没有写什么，还是不要看吧。

荷西走后，你的父母亲赶去陪着你。人生地不熟，你看着走在堤防上的母亲，浪花飞溅着她的白发，自责得恨不能自己死去。

读高中的儿子叮嘱我：妈妈，去帮我买回三毛的所有作品集。这个十五岁的少年，用沉稳地语气告诉我：妈妈，我喜欢三毛。刚刚读完《夜半逾城》。

三毛，我为你高兴呵。艺术靠征服而存在。你是真正的作家。你的读者，总是一批又一批。

三毛，我也为自己欣喜。二十年了，我终于理解了你的孤独。你的孤独不是一般的孤独，是一个真正天才的孤独。诚然，我也抚摸到了你的沧桑，你的沧桑是眼睛无法看到的沧桑。

其实你早说过，谁喜欢做一个永远漂泊的旅人呢？如果手里有一天捏着属于自己的泥土，看见青禾在晴空下微风里缓缓生长，算计着一年的收获，那份踏实的心情，对我，便是余生最好的答案了。

以前看到这样的话，我总感到有些失真。以前，我怎么就不明白你的心呢。你是世界上最具真情的人哪。

我要感谢阿勒泰的李娟，那天在她的书里读到这样一段话：在夏牧场上，下午的陽光浓稠沉重。两只没尾巴的小耗子在草丛里试探着拱一株草茎，世界那么大。外婆拄杖站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那暂时的欢乐，因为这“暂时”而显得那样悲伤……。这种对生命对自然发自本真的挚爱，这样鲜活灵性的文字，让我感到熟悉。似曾相识燕归来。很自然地，我想起了你，三毛。上一页12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