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魔法衣

夜，是一件衣裳吗，一件魔法衣？

奔波了一天的太陽回到大山背后的寝宫。

变幻的晚霞也沉入了江底。

没有举行交接仪式，好似转瞬之间，天地已经改由夜晚统治。

我宁肯相信，是谁给这宇宙披上了一件魔法衣，是它高超的法术改变了天地的色彩、质地、结构、韵律以及内核。

夜的魔法衣，它可以隐形。可以造能。可以让每一个生灵避免审美疲劳，闭眼张眼中一切重新开始。它让恨休息，让爱延续。

它制造幻觉，让每一个在夜晚睡眠的生物，都以为后面还有数不尽的早晨，而每一个早晨都会一如既往地随黎明的第一道光线送上眼睑……

夜幕降临。

天空中、大地上所有的动物，人啊，牛羊啊，鸡鸭啊，林鸟啊，纷纷加快了脚步，急急忙忙往家赶，行色匆匆。

是啊，鸟儿有巢。蛇有洞。人有房屋。

受伤的心，要去舔舐伤口。

疲惫的身，要去休养生息。

相爱的，要去相爱。

仇恨的，要去磨刀。月黑风高，单于遁逃。

嗜睡的，去睡。

无眠的，去思。

那还在路上的人呢？“断肠人在天涯”，忍耐那“烟波江上使人愁”，心中默念着“明月何时照我还”……于是，会有悄悄落下的露，会有偷偷凝结的霜。那是游子的眼泪啊，甚至，也可能是血吧。

喜欢夜晚。

白天，你属于社会。你是科学家、技术员、修理工、按摩师等等，你服务于社会，并从中取得你的衣食所需。夜晚，你属于自己。在夜的魔法衣下，你不必携带任何面具，也不必惴惴或者惶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不需要委屈自己去迁就他人。

白天，你用肉体活着。你走路，坐车，写字，计算，修理，忙得像个机器，浑然忘掉自己。夜晚，你用灵魂思考。身子静了，环境静了，你独自面对自己的灵魂。你总结，你检讨，你计划，你体悟，你构思，你作哲人之思。

喜欢夜晚。

白天有太陽。夜晚有月亮（还附带嫦娥奔月的故事），有星星（还附带牛郎织女的神话），还有灯。

太陽仿佛每天都一个面孔。月亮却夜夜变幻着芳容，如眉，如钩，如弓弦，如玉盘……更兼满天星光，明的暗的，大的小的，静的动的，以及飞逝而过倏忽不见的……烘托出庄严而静谧的和睦太平地老天荒般的气氛。

夜晚的你，更接近自然，于是更接近生命的本真。

何况还有灯！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小小的圆心，早晨的出发，化作夜晚的回归与团聚。灯光是温馨的相守，是黑暗中的航标，是永恒期盼的眼眸。

灯下，有浪漫的故事；灯下，有思想的诞生。

“剪烛西窗”的友情，“烛光晚餐”的爱情，“秉烛夜读”的修行，无一不是极尽完美的诗句。更有灯下织毛衣纳鞋底，游子身上衣与守疆战士袍，喜鹊登梅与鸳鸯戏水，……都是于灯光下完成。

寺庙里黄卷青灯，教堂里，枝形蜡烛的朦胧光明，辉映着虔诚的祈祷与深情的合唱……不同的灯光亮在不同的文化里，但无论哪一种文化都离不开灯这个夜晚的圆心。

是以，中国有灯节，而西方有圣诞之夜。

就算没有月亮和星星，那也没有什么要紧。

夜晚，关闭了双眼的视窗，听觉的功能才得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听风，听雨，听夜鸟的啼鸣，听夏蝉秋虫的长吟。

古人雅兴，种竹听风，植蕉听雨。

如今住在高楼里，你可以听高压线在风中的呜咽，听雨点落在遮陽棚上或疾或徐的步履。

夏夜里，开着窗户，还可以听陽台上风铃叮叮咚咚的环佩之声。

侧耳细听吧，遥远的一声汽笛，高墙外呼啸而过的夜车，建筑工地上的起降机，楼上偶尔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不知谁家的一两声猫叫犬吠，还有那引人猜测与遐想的窸窸窣窣、嘤嘤嗡嗡……

甚至极细微极细微的声音：蚕在吃桑叶，蜘蛛在伸懒腰打呵欠，客厅里的盆栽植物在拔节……啊，还有一种富有节奏的咚、咚、咚……——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啊！

后来，后来，夜的翅膀终于盖住了你的双睑和双耳。

你的每一道皱纹都将恢复平滑，每一根神经都会重新舒展。睡床是树木做的，铺盖是棉花做的，你的身体轻轻地轻轻地贴近自然里了；而你的灵魂，犹如一条鱼儿，静静地躺在如水的梦里。

梦里，你可以见到你想见的人；梦里，你可以回到已经回不去的地方；梦里，你也可以实现你前世的盼望；梦里，你可以长出翅膀，任意地飞翔……

夜的魔法衣！每隔12小时，我要披一次！

然而，谁又能预知，明天早晨，你的脚还能不能穿进你的鞋子里呢。

所以，在睡床上，拥抱你的孩子，亲吻你的爱人吧，盘点一下你的一天。给每一天都画上一个小小的句点，最好是惊叹号。

不要省略号。

2009-11-24.夜。窗外一弯新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