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羊

你是一只离群的山羊，你孤独地奔跑在寂寞的荒野，忽然厄运袭来，你踩到了一种致命的毒刺，等待你的将是流血致死的悲惨结局。临死之前，你找到一枝嫩绿的树枝，打算将心里的想法写下来。你安静地找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卧下，以树枝蘸着鲜血，开始了最后的书写。

当我无比风光时，乌鸦说时光无涯，我不相信；当我剩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我信了：时光的确没有尽头，而乌鸦会死，我也会。在老大的时光面前，我们都十分有限。我开始怀念从前的野草，它们的芳香是死亡的芳香，它们进入我的肚肠最后出来的时候又黑又圆。我开始相信那些野草最后都成了佛。野草的命很长，你吃一茬它长一茬，你再吃它再长。那么多的野草，棵棵都是好姑娘。

那么多的野草啊，棵棵都是好姑娘。我承认我爱上了其中的一棵。因此当我再次遇见她时，我没舍得伤害她。我不清楚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没有吃她，她一定既高兴又难受，高兴是因为我的不忍，难受是因为我的疏离。她是一颗清醒的野草。她说长在山坡上的野草生来是被吃的命，你没有吃我你的情意我领了，可你难道就不明白你不吃我并不代表其他的山羊也不会吃我，你可真是个傻子。

她说过这话后不久，我就目睹了她被吃的过程，她的身体被迫一茬又一茬地送进了领头羊蛮横的嘴里。那是一只少见的年轻有为的领头羊，长得还蛮帅的，金黄毛色，尖利犄角，一看就是个打斗型的汉子，他的屁股后头跟着二十三只妻小，公羊没有的他有，公羊有的他一个也不缺。每到一处新的地界发现新鲜的野草，头茬嫩草必定是他的专用品。这事关系着领头羊的尊严，马虎不得。

那天天气很好，正午陽光把整片山坡呵护得软软的，我越过山溪去看望她，老远就闻到她的香味。写到这里我要补充一句，我从不在清早拜访朝思暮想的她，因为那时候她正捧着露水打扮自己哩！她总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肯见我，她说她要把最美的一面留给我。

踩着熟悉的石头，走过熟悉的羊肠路，前方不远处就是她的家。我一路低头寻寻觅觅，拾起她飘散过来的每一缕气息，准备给她一个惊喜。突然，气氛不对了，我嗅到了羊群的骚味，心说"不好"，赶忙冲上前去，就看见那只年轻有为的领头羊和他的二十三只妻小。

晚了。他们围成一团，簇拥着年轻帅气的领头羊。领头羊动用蛮横的嘴巴开始了他的午餐，不过半个钟头，就把那块草地上的好草啃了个遍，领头羊吃到她的时候，她因无力阻止而显得很平静。吃到她的时候领头羊打着响鼻，她是一颗好草。她的命很长，你吃一茬她长一茬，你再吃她再长。之后的日子里，她的身体被迫一茬又一茬地送进了领头羊蛮横的嘴里。直到羊群们厌倦了这块山坡，她才安歇下来。她一安歇下来，就又开始生长。很快地，她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她说过：长在山坡上的野草生来是被吃的命，你不吃并不代表别的山羊也不吃。千万千万别为我担心，我命硬，我早已从伟大的土地母亲那里学会了生之坚强！她说了，可我没有听进去。

那天天气很好，正午陽光把整片山坡摩挲得软软的，我一闻到领头羊们的骚味，就赶忙冲上前去。我气极了，上去就要和那只年轻的领头羊拼命，心想绝不能让他毁了我心爱的她！他们围成一团，簇拥着年轻的领头羊。领头羊轻蔑地瞄了我一眼，示意让他的妻小们退后，他使劲地顿了两回蹄子，向我怒目而视。我自然不甘示弱，于是两只公羊的战斗打响了。我虽年老，却天生有股子不服输的心气儿，自以为还是一只血气方刚的少年山羊，事实证明我错了，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一把衰老的身子骨和一颗不服输的雄心对抗一只血气方刚的年轻山羊，最后终于失败了，败得很惨。这场战斗带来两个我最不愿接受的结果，一是没能保护好她，二是身负创伤。尤其是第二个结果，它直接导致了我被我所在的群体抛弃，成了一只离群的孤独的流浪山羊。有人说我和领头羊打架是为了争夺母羊的交配权，这话我不爱听，你要再说我就要发笑了，唉，羊活一世，找到一个知己真不容易呢！说到底，我和领头羊打架其实只是为了保护心爱的她——

好了，我的血不多了，临终前的话就写这么多吧。你或许知道山羊平时会咩咩叫，但你肯定不知道山羊还会写字。我就是那一只会写字的山羊。山羊的咩咩叫你可以看听不懂，山羊的故事你现在总听说过了吧。我是一只平凡的山羊，她是一棵善良的野草，直到现在我依然深爱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