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墓前

2020-03-09 13:49 编辑:王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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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正是初夏时节。阳光暖融融地照耀着大地,从你的视角去看,黄原城笼罩在薄薄的烟霭下,寂静,惬意。麻雀山、古塔山绿意葱茏,自在沉着。你的脚下,是你曾经求学的黄原大学,校园里也是寂静的。从校园学生公寓之间,有一条小土路,歪歪斜斜地穿过小半个山峁,汇入窄窄的水泥路,在半山腰,水泥路变成了斜斜的石头台阶,拾级而上就来到你的面前。墓园被杂七杂八的小灌木丛,和树木下葱茏的草地簇拥着。有山杏、山榆、杨树、柏树,还有酸枣树一丛一丛点缀在崕畔。对了,山杏稀稀疏疏的树叶中间,掩映着三三两两的青杏,那小小的青杏上,还笼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绒毛呢。

你的墓园,是从一个小山峁上劈出来的,背后用红砖砌出一座短墙,墙体正中,是一幅垦荒牛的造型,写着两句话,"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这是你说过的,也是你一生的真实写照。落款是你刚劲而又流畅的签名。坟堆是圆丘形的,用土褐色的石头砌出圆圆的造型,坟堆前面一个小小的祭桌。祭桌前是一小座墓碑,大理石的,墓碑上刻着你简单的生平介绍,墓碑的顶端,是你花岗石的半身像。我到来的时候,你正炯炯有神地凝视着眼前的世界,也凝视着我。我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小心翼翼地缓步行走在你的眼前,生怕惊扰了你的思绪。

我是聆听着你的《平凡的世界》度过我的大学时代的。那时候,我们宿舍里只有山东同学有一台收音机,每天中午都匆匆忙忙吃完午饭,跑回宿舍,赶紧打开收音机收听。你的故事、你故事里的精神,激励着我们学习和生活。说起来惭愧,后来,我是从街头手推车里购买了一部盗版的你的《平凡的世界》。这部书,成为我真正的精神食粮,每当烦闷无聊的时候,我就拜读它,从你的思想里汲取激情和力量,然后重新投入火热的生活。本来,应该给你烧香,可惜周围没有卖的,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别人过多的打扰。我点燃一支香烟,插在祭桌上,看青烟袅袅升起。我知道,香烟你是不会讨厌的。于是,我终究是默默地踅摸了一圈,默默地向你表达我虔诚的崇敬。

墓园里的石桌石凳上,两男两女围坐在那里,嘻嘻哈哈地玩着扑克。从衣着和神态上判断,他们是你未曾谋面的校友。我不知道,在他们心里,你是怎么样的形象;你的《平凡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的价值和地位?

你走后,这个世界变化很大。省城到包头的铁路和高速公路都通车了,现在去省城,也就是三四个小时的光景了。黄原到原西,汽车也只用一个半小时。黄原城里,高楼林立,汽车如蚁,酒店、茶楼比比皆是。随着煤炭、石油、天然气的开采,地方经济取得了长足的发展,出现了一大批因为资源开采致富的暴发户,一般人民也是衣食丰足。传说,一个暴发户去了北京,北京的朋友很关心圣地人民生活,就问他,你们还住窑洞么?吃小米饭么?那个暴发户气得哑口无言。正好谈话中间他们说起在四环买房子,怎样怎样昂贵,一家人商量怎样凑钱买一套房子。那个暴发户说,呵,地方不错吧。你们去买的时候给我捎两套!钱就在汽车背箱的蛇皮袋子里,随要随取。那些北京人惊呆了。这是题外话,我就是想告诉你,黄原现在生活条件得到很大的改善了。

还有很多人的生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孙少平当了井下生产队的队长,在2004年11月28日发生的特大瓦斯爆炸事故中遇难了。孙少安后来成了包工头,因为他谨慎忠厚,所以生意一直做不大,不过也在黄原买了楼房,小富即安。孙兰香和吴仲平举家移民美国。田福军从省政协副主席的位子上退休了。胡永合生意越做越大,胆子也越来越大,成为踏得黄原地皮响的人物。后来在盖楼时候,水泥标号太低,使用的钢筋都是拉细的,一座大楼只盖到三层,就塌了,压死了两个民工,造成巨大财产损失,从此就一蹶不振了。倒是胡永州见多识广,做人八面玲珑,又厚道仗义,早早跨入亿万富翁的行列。前几天,为他出生的村子每户修建的小院子竣工了,市长都出席了竣工典礼。胡永州还设立了五百万的胡永州大学生资助基金。双水村、下山村、罐子村青壮年都到城里打工了,剩下老弱病残和还没有上学的孩子留守着。金强和兰花两家还在村子里,是少数几家完全靠种地为生的村民。双水村的小学因为生源太少,撤并到石圪节。前几天回去,村子里一片死寂,野草侵占了多数人家空落落的院子,蓬蓬勃勃。

这个世界的变化,还有很多。文学家最关注的是语言词汇的变化,不断有新词诞生,冲击着人们的眼睛和思想。比如小三、二奶,你那时候还没有。就是指某些人暴富或者飞黄腾达以后,在家里黄脸婆之外,包养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无夫妻之名,过夫妻生活。还比如,囧,萌,秀,以及太囧,卖萌,作秀。这个囧,其实和窘迫的含义差不多,这个萌,就是独特的特质,秀,就是展示特质,或者说故作某种姿态。还比如,嫖宿幼女,泡沫经济,碰瓷,炒作,同志,网恋,裸奔,裸聊,嫩模,网游,驴友,这些词,我的理解都是望文生义。如果你还想写小说,那就还得好好学习,这些新词就够麻烦的了。我的感觉,这个时代,是标新立异、标题党的时代了。

这些变化着的表象的背后,是生活和精神世界对过去时代的彻底颠覆。《平凡的世界》那个时代,人们追求生活的富裕、精神的充实、以及正直和正义,在精神上的昂扬向上、积极进取。现在,是一个全民唯利是图的时代。不同的社会阶层,每一个阶层的分子,都挖空心思赚钱。政府只有一个指标,就是GDP,就是国民生产总值,为了GDP,可以舍弃环境、舍弃土地、舍弃道义,一味好高骛远、贪大图洋,生产出一个个无人居住的"鬼城"。很多官员谋求个人利益最大化,巧取豪夺、损公肥私、贪污腐化、吃拿卡要。至于普通百姓,也是各显神通,很多人的就生产假冒伪劣,为一己之私谋杀全国人民,还有的就公然讹诈、诈骗。如果你回来,我估计天天都可能上当受骗。现在这个时代,是全民失去信仰和诚信的时代。如果还有信仰,那就只有钱,和权,谋权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谋钱。现在这个时代,是精神空虚的时代。一般人,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去酗酒、赌博,百无聊赖,精神极端贫血......

种种乱象,真的是不胜枚举。我特别想说的,是文学上的事情。文学是现实生活的映像。比如你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所描述的,就是你生活的土地,土地上的人们,和他们所处的时代,以及时代的精神。那个时代,是一个全民积极向上、努力奋斗、精神健康的时代,你以你朴实的文字,忠诚而厚道地描绘出了那个时代以及时代精神。我说过,尤其是你《平凡的世界》,已经成为我精神上的兴奋剂。每每精神空虚、颓废的时候,我就捧着这本书来读,从书里汲取精神营养,然后信心百倍地投入生活。我知道,你的那个时代,也并不是没有黑暗和丑恶,比如,胡永合和小翠,贾冰和杜丽丽,孙玉亭和王彩娥之间的暧昧,这些东西,你只是一笔带过,没有刻意渲染,不会由此误导读者。这就是我最钦佩你的地方。一个作家,选题和立意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表达,有所舍弃,必须向社会和公众传递正能量。往小里说,这是本分、厚道,是一个人的品质;往大里说,这是一个作家的责任和担当。如果一味强调真实,无所选择、无所回避,那么他的文笔再好、技巧再高,也不过是个拙劣的匠人。你的选择和道路是正确的,所以得到人民和社会的认可。

你走以后,文学依然是现实生活的映像。可是,这是一个信仰真空的时代(在这里,我不认为金钱可以充当信仰,它不配)、乱象丛生的社会。我们的很多文字匠人,在自己没有信仰、对于乱象又不知所措的情况下,依旧操纵着如椽巨笔,把乱象的角角落落事无巨细地照搬出来,再加之以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达达主义后现代主义构思,以魔幻象征印象朦胧的手法,把生活里丑恶黑暗肮脏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写成白纸黑字。比如性,比如敲诈,比如凶杀,都赤裸裸血淋淋地奉献给读者,自觉不自觉地拿崇高的文学来戕害良知戕害生命。而匠人自己,则喜滋滋地拿着用肮脏的文字换来的肮脏的金钱和肮脏的招牌招摇撞骗志得意满。

我突然想起,一个作家,他的创作,包括他的生命,都是命里注定的。比如鲁迅,他只能生活在他的时代。那时候军阀割据,自成一体。鲁迅就可以用他的文字和思想做投槍,刺向黑暗和丑陋。惹恼了一个军阀,他可以换一个军阀的地盘继续战斗。如果鲁迅再活十年,会怎么样呢?我想,或者在集权的体制下折磨死去,或者被肮脏的国人乱棍打死,断然不会成为堂堂正正的伟大文学家。鲁迅之死,是鲁迅的幸运,成全了他的伟大;这也是我辈的幸运,以至于我辈现在还可以读到他深刻的思想和文字。如果,你再活十年,我不知道,你还可以保持这样一种用昂扬的精神激励人的作家么?对于如今的没有信仰和乱象丛生,你又会怎样表现呢?

话说远了。你走以后的文学,确实是现实的映像。不过,太真实了,太丑陋了,总觉得还缺少一点东西。这缺少的,就是在《平凡的世界》里,那种对待生活的真诚,对待未来的热情,对待读者的厚道,对待真理的执着。文学成为匠人不良情绪的排便器,他们利用文学来表现他们的无聊、浮躁、空虚与无聊;文学成为速食时代的方便面,浅薄、寡味,缺乏营养,不能滋养健全的人格与社会;文学成为复制和放大丑恶与罪恶的媒介,与媒体一起教唆低级趣味和犯罪;文学成为谋财害命的工具,匠人用文字赚取金钱地位,谋杀正义,谋杀正直,谋杀道德。

这个时代怎么了?这个时代的人民怎么了?这个时代的文学怎么了?我们去哪里寻找热情健康积极向上?我们又去哪里寻找厚道、信任和信仰呢?

说了一大堆,感觉自己成为一个愤青了。不说了。我将归去。初夏暖暖的阳光照耀着你,树木在风中为你奏响弦乐,鸟儿在为你唱一支温柔的安眠曲。

对了,差点就要忘记告诉你了,黄原城沿着东关旧机场已经发展了五公里,在这个新城的北山上,据说大型机械日夜轰鸣,堑山湮谷,他们不是在修秦直道,而是在再造新城。我可以感觉到的。每天,我都能享受到这新城带来的一场沙尘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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