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带我读江南

2019-05-16 09:05 编辑:包凝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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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50年代初,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常常长住宁波月湖边的外婆家。

外婆家的巷子大门朝着月湖开。妈妈决不让我们单独近水,但是,她在河埠头洗衣服洗菜时,会让我们跟着,顺便讲述“钟声破晓”“鸭栏帆影”“白墙夕照”“石桥残雪”,说着“春江水暖鸭先知”“四季变化湖相告”……我从妈妈的讲述里,从月湖开始认识了水揉的江南、诗性的江南:江南烟雨里,百姓夜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东南之人食水产……食水产者,龟、蚌、螺、蛤以为珍味,不觉其腥也。”

小时候妈妈讲着故事让我们六个兄弟姊妹入睡,《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经典小说、戏曲娓娓道来、引人入胜。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家中连电扇都没有,太阳西晒以后,总是拖地驱热,晚饭后即铺开大草席,兄弟姊妹或坐或卧,听着故事,慢慢入睡。她的老古话也多,经常灵活应用“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石板凳摔乌龟——硬碰硬”,不要“唱三本《铁公鸡》——吵吵闹闹”,做事不能“驼子跌跤——两头不着地”……还教我们不少生活谚语:“春雾雨,夏雾日,秋雾风,冬雾雪”,“邋遢冬至干净年”……

外婆家有湖色,更有书香——天一阁就坐落于月湖之西。我们从小就听母亲讲天一阁的故事——初建时“凿一池于其下,环植竹木”,慢慢才增构池亭,趣成山水格局。从天一阁,我开始懂得“水令人远,石令人古”。天一阁虽然古木翳然,“苍然远岫自到书窗”,但并不追求名花异木,而是选取易于成活、方便管理的树种如香樟、柏木、瓜子黄杨、罗汉松等,点缀以玉兰、木槿、南天竹、茶花。天一阁“书藏古今,阁闻天下”,素称“南国书城”,在四百五十余年历史的背后,是范氏家族十三代人的执著坚守。妈妈和叔叔都告诉过我,我们陈家与范家后代走得很近,每次陈家后代去见范家人,每人两个大麻饼,香极了。

郎官巷是陈家的老宅,从那里走出了许多科学家、社会科学家、文艺人士、革命老同志,有的还亲历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甚至主持过当时的讨论。多年以后,一些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珍贵照片,就是陈家前辈提供的。前几年,近百岁的四婆婆郑重在北京与我们欢聚,还不停地称赞陈家文气之盛。妈妈常常带我们去郎官巷,逗留时间最多的是书房。成排的书柜,大量的旧版书和古籍,凝聚着旧时岁月,回响着先贤吟诵。城市建设的发展,没有把老宅及其书房保存下来。这实在是一个缺憾。后来,我们小辈陪着父母多次来过宁波,在“郎官巷”巷名牌前久久驻足……

看妈妈的家谱,知道她是陆游的后代。妈妈的爷爷陆卓人当年曾任宁波商会会长。前几年,我在宁波帮博物馆的展览陈列中见到了他的名字。妈妈喜爱陆游的《关山月》《书愤》《示儿》等诗,常吟“烟蓑雪笠家风在,送老湖边一钓矶”,“家住东吴近帝乡,平生豪举少年场”,以陆游的爱国情怀、民生关注、豪放诗风和情感倾吐激励后辈。小时候,她让我们兄弟姊妹抄写最多的是《游山西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后来兜兜转转的人生旅途中,这句诗不时照亮我前面的路。妈妈还熟诵陆游的《梅花绝句》:“闻道梅花坼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她循循善诱,说做人要像梅花一样不畏寒冽,笑迎晨风,纷繁如雪,遍开山峦。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我们越来越明白,妈妈对梅的欣赏和对陆游的欣赏一样,是她对立身之德的看重。惟因如此,她一直以执著、诚信、勤勉、宽厚、念旧、坚韧来律己,又作为家风传给了我们。

“书房小中见大:书香之家,侬家便是仙家”,这是母亲在97个春秋中悟出的真谛。父母从上一世纪40年代来到上海后,一直住在圆明园路。我们家在圆明园路97号,原是安培洋行大楼,有序连接圆明园公寓、哈密大楼、中华基督教女青年会大楼、协进大楼、兰心大楼、真光大楼……安培洋行建于1907年,三段式立面,以砖工为主的装饰细巧多样,砖木混合,中央楼梯宽敞气派,是优秀历史建筑。

妈妈决心在这里营建心中的“书房”,尤其是养育比书房更重要的“书卷气”。上世纪70年代,家里拿着户口本,到石门一路的木材店买来了配给的木料,请来“四明昌”木工老师傅做大书柜。木料不够,妈妈就让木工师傅拆掉了从宁波带回的两个大被柜,把被柜的挡板往书柜上装。家里买的书“日长夜大”,新做的书柜早已放满了书,从一排排放置、用起来顺手到层层排列、组合堆叠,以多放一本为幸。慢慢地,“书楼”裸置于居室,多处“拔地而起”,书画也蚕食着居住空间,走路只能侧身,夜间经常有“地震”。妈妈与爸爸郑重其事地商量后,在一个周末把他们的衣服从衣橱中取出,与其他衣帽空间进行了“挤压式整合”,把我们的书籍和字画舒坦地放进了大衣橱。家里兄弟姊妹都喜爱书画,渐渐地丈二匹、八尺整张的大宣纸没有空间堆放了,老是东堆西放甚是可惜。妈妈与爸爸又一次商量,说他们可以腾出半个床位堆放宣纸,这一放就又是好多年!

一个严冬的周日的上午,妈妈还特地步行到离家不近的城隍庙,为我买来了一个彩色玻璃球镇纸:“以后有条件了,买一对老红木的镇纸给你,现在将就着用吧。”这个玻璃球镇纸,我到现在还视如珍宝……

妈妈这辈子是长寿的,近九十岁时还能站立悬腕写书法长卷。她是我读不完的一本大书,一想起她,月湖波光和郎官巷的幽远书香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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