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桥道情

2019-05-16 12:33 编辑:武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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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化风光鸟瞰

到兴化那天,天气预报忽然变得有些惊世骇俗,十分粗暴地要将第二天飙升起来的32℃,变成第三天断崖式下降的11℃。一觉醒来,户外温度果然够呛,全身衣物已剥落到最少,汗水依旧在前心后背暗自潜流。在阳光下奔波一整天,临近黄昏时,才进到室内,一边擦那带着油菜花香的汗水,一边细细看过特意从博物馆库房拿出来的郑板桥遗墨。然后穿过一处圆门,路过一棵标示为一级保护的大树,在一间雅室中悠然落座。几口清茶入口,正要说一声“好茶”,两位民间吟唱艺人像清风一样款款走到雕花木窗后面,渔鼓拍了三两下,竹板响了一两声,像兴化的流水,悠长平缓地唱起来。一曲唱罢,燥热与汗水也随之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绕梁三日的曲调所带来的那种天然清凉,还有跟随清凉曲调出现的平常又不平常的人。

老渔翁!老樵夫!老头陀!老道人!老书生!小乞儿!

与进屋之前,开满鲜花的原野和生机勃勃的城市景象相反,这一个个称谓都以老相称。唯一的小乞儿,想象那模样,所表述的也是未老先衰。天南地北,不知道有没有其他地方也用本地说唱艺术将郑板桥的《道情十首》,十年百年地演唱下来,如果唱下来又唱成何种模样?比如既悲凄又尖锐的湖北道情,真的用来唱板桥道情,能否唱出诗词原意还在其次,最担心的是,会不会使原作气韵南辕北辙。

人世之事,只要用心寻觅,总会发现其来有自。不说远的,就说5000年前,今天唱着板桥道情的这一带还是东海海滨。到了3000年前,海平线成了地平线,因此也有了最早的地名楚水,成了做梦也想不出大海模样的楚国人的属地。至关重要的是995年前,范仲淹出任兴化知县,24年后,他写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名句。任职期间,他主持修筑了抵御洪涝灾害的“范公堤”,让湖荡沼泽中那些由上游来水冲击,下游海潮顶托形成的土丘得以稳定下来。在此基础上,从绕着土丘的水里取土垒成垛,形成可以耕种的垛田,垛田四周则是能够通行舟船的河渠。无论大小,每一块垛田都有自己的河渠;无论长短,每一条河渠都有自己的垛田。春去秋来,日月轮转,又经过700年,这期间垒了多少垛田,垛田下面垒进去多少秘密?其中之一被郑板桥破解了,才有他那集篆隶行楷于一体的书法。其中之二是我等此刻前来揭秘——垛田与郑板桥之间若隐若现的血缘。这些碧水环伺,形同孤岛,又似有缘,互相连接的垛田,以其天造地设的方圆,鬼斧神工的长短,让无边岁月可以是横撇竖捺,更可以是秦篆汉隶唐楷,借此映衬这诗书画的化身。

说郑板桥所怀绝技为乱石铺街体,是某人站在自家门口,以闲情雅致看着街坊生活景致时的戏谑。那时垛田之上没有更高的建筑,比不了如今为方便看遍垛田花海建的观景台,人站上去举目四望,就会若有所思。郑板桥情怀高远,不需观景台便已看清300年后才有人看得见的那些。就像老天爷想让春花开满世界是轻而易举的,因为那是他一年一度都要施展的小小手艺。现在的垛田,为了让来自远方的人们流连,已经全部改种油菜花,一亩田还能多拿上千元补助款。

若想将花看遍,却是难上加难。因为看花的是人,一个人无论有何等了得的手段,也只能拥有双眼所及的视野,越是想看个够,越发现能力有限。很多时候,只凭着看过三五种花的心得,就声称足矣。

想起来,郑板桥果然是三百年一遇的才子,一般三年一遇、三十年一遇之人,非要等到垛田上遍地黄花,明晃晃地露出既有序,又无序,既是自然挥洒,又似精心构筑的河流渠道,才有所心得。郑板桥只是面对五颜六色的稻粱菽,杂乱无章的麦黍稷,就看出了诗书画的端倪。此时此刻,见识了垛田花海上逶迤不绝的人流,我等才勉强猜测到郑板桥那般境界:就书法来说,可以想到草书,不是米芾的狂草,是一般舞文弄墨者的潦草。郑板桥一定看明白了,冬天里,白茫茫冰雪覆盖着一切,垛田与河渠所构成的正是放大无数倍后的泰山经石峪。春天里,垛田上万物灿烂,垛田下水清如碧,有心看去即便得不了《兰亭序》之奥妙,也看得见曲水流觞之情趣。到了夏天,垛田里的庄稼无比茁壮,河渠中大水汪洋,略一皱眉头,就会有《祭侄帖》在思绪中沉沉地飘过。之后就是秋天了,收获时节的垛田与河渠,恰似铺陈在天地间的《寒食帖》啊!郑板桥曾经说自己的书法,六分是学的别人,只有半分是自己的。还有剩下的三分半他没有说出来,应该就是天地造化的赐予。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凡是不肯说的,或者是不肯明说的,才是事物核心所在。沧海桑田在兴化一带早就不是历史长河中的奇观,人们宁可去研究垛田,千年万年的东海海滨何止千里万里,为何偏偏只有兴化一地生长出此种名为垛田的农耕文化?人间诗书画古已有之,为何偏偏只在有垛田的兴化生长出一位叫郑板桥的古怪才子?

昔日郑板桥挂牌售卖自己的作品时,这一带擅诗书画的名士有十几位,由于种种因素,被浓缩掉一些,余下的世称扬州八怪。时下文坛,公公有公公的一排铁杆,婆婆有婆婆的一堆闺蜜。几百年前的扬州也是一样的,哪些人能够进入“八怪”系列,哪些人应当排在“八怪”之外,争的争,吵的吵,说来说去,各有各的不同。其中铁定少不了,也少不得的唯有郑板桥。事实上,无论用哪种排列组合的“八怪”,将另外7位加起来,相应的社会名声也不及郑板桥一人。时光流逝,郑板桥存世的诗书画何止千百,将其余的全部相加,也不如一声“难得糊涂”,也难抵四字“吃亏是福”。

文坛一直说,作家有两类,一类作家作品只是影响作家,一类作家作品则在影响人民。

那些说范仲淹后来待在邓州,没有见过洞庭湖,却能写出《岳阳楼记》的人,应该是不知道范知县在兴化时,就有了兴水利与治水患的心得,深知湖海宽阔壮观。没去过洞庭湖不要紧,在他心里早就装着一片同样气象的水天,还有与洞庭水乡相呼应的,有水先淹、无雨先旱的兴化忧郁。

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便使得小小岳阳楼成为天下名楼;一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就让初起的滕王阁一时间享誉江南。郑板桥能够一览众山小,也只需要8个字。毛泽东有一句评语:“郑板桥的每一个字,都有分量,掉在地上能砸出铿锵的声音!”从这话里可以看到,他看重郑板桥的,并不是世人口口相传的怪异。郑板桥认为吃点亏绝对是好事,不必事事都弄得清楚明白,比习惯耍小聪明更难能可贵。到了兴化,见识垛田,也能见怪不怪。不知者总以为郑板桥是天生的,如果知道他是从垛田里生长出来的,是个有根有系、有源有流的平常人家子弟,再细细体悟,就会明白他吃的是什么亏?享了哪种福?难的是什么得?糊了什么涂?不就是普通人众都会遇到的那些糟心的事情吗?不要说人,就是这垛田,如果怕吃亏,不肯一把把从水里捞起泥土,将隐现于水面的土丘一点点地垒高垒大,又能从哪里去觅得这种养育千家万户,别出心裁的如诗如画的良田熟地呢?

郑板桥的笔墨文字从头到尾没有一处糊涂,真正糊涂的是那种将田间事理放在一旁,有功利时才拿起来晃一晃,其余时间弃之如敝履的心态。他还有一句很简单的话,用来说诗书画: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这话里全是正经八百的意思,可以当成大道理,也可以看作小常识。有了这话,回头再琢磨,那站在雕花木窗后面,手持竹板和渔鼓的一男一女两位艺人,身形周正,体态端直,音律平扬,歌声清婉,百分之百适合唱板桥道情里的无牵绊、轻波远、白昼寒、斜阳晚、萧萧柳、孤飞雁和月上东山。说平常话,唱平常调,讲平常理,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事情的奇妙就在于,太过平常的事物,往往会呈现出不平常,而且,越是强调我本平常,局外人越要将这种平常推向其反面。如同兴化垛田,本来就名声在外。清明节前后在垛田之上盛开的油菜花,仿佛要将自身的灿烂推向极致,以图取垛田名声而代之。

收拾起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板桥道情所唱,前一句也是说吃亏是福,后一句还在讲难得糊涂。这样想来,就更明白了,人一生重要的是做好手边事情,看清楚眼前山水,不妒贤嫉能,就不会自寻烦恼,自讨没趣,自毁前程。“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郑板桥给自己治的这方印,明明白白地说,自己辛酸历练竟然经历了三代王朝。好在郑板桥不将那些苦楚当回事,这才让看上去是撮几句瞎话盲辞,流传开来,就成了铁板歌喉。用不着高腔高调,也不需要大词大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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