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5期|韩开春:野果记·似枣非枣

2019-05-16 12:45 编辑:卓代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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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 枣

拐枣:鼠李科枳椇属落叶乔木枳椇的果实,又名鸡爪子、枸、万字果、鸡爪树、金果梨等。

如果你在我老家时庄或者现在所居的地方盱眙说起枳椇,可能没有几个人会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当然,读书人除外,他们涉猎广泛,说不定就在哪本书上看到了——书是好东西,它们可以让你获得许多原本你并不掌握的知识。但是如果你说拐枣,情况就可能有所不同,时庄人依然会一头雾水,盱眙却会有人心里明白,原因很简单,时庄没有这种植物而盱眙有。

枳椇和拐枣其实指的是同一种东西,枳椇是拐枣的大名或者说是它的中文学名。时庄人不认识它是因为没见过甚至从来都没听说过,盱眙虽然有人见过,但大多只知道它叫拐枣而不知道它还叫枳椇。

头一次见到拐枣是在我刚搬来这所小院的那年深秋,节气刚过霜降,院子里大多数的树叶都已发黄并且坠落,我办公室窗外的一株不知名的大树下每天都要落下许多,不仅有黄叶,还有褐色的细枝。

一日中午下班,我从楼上下来,刚出楼梯口,就见到同事小高和她的几个小伙伴正低头在我窗外大树下的那排冬青绿篱上寻找着什么,每人手中都还攥着一小把曲曲弯弯的小树枝。我认出这些细小的树枝正是从那株大树上落下来的,很是诧异,捡它干什么呢?

“吃啊,好吃着呢,这是拐枣。”一边说着,小高一边从手中的一根小树枝的头部折下一段给我。

我这才发现,这些小树枝与我平常见到的不同,在它们的头部也就是末端有一小段肉质的膨起,不注意还看不出来,红褐色,形状弯弯曲曲,有点像鸡爪,又有点像是“7”字或者佛祖胸前的“卐”字图案,“卐”读“万”,所以有人把它叫鸡爪果,也有人把它叫万字果或者万寿果。肉质膨起的顶端还结有一两颗圆圆的小豆豆,这是它的种子。

我有点将信将疑,但还是把这个形状怪异的肉质膨起接了下来,送进了嘴里,唔,是甜的,但也不是很甜,稍微有点像梨子的味道,末了还有一点点的酒味,当然,这个酒味不是很重,仅仅一点点而已,要细品才能感觉出来,总的来说,味道不错。但水分不是很多,嚼到嘴里干干的,还稍微有点涩,木木的感觉,有渣,嚼嚼要吐掉。

我疑心小高以前吃过拐枣,一问果然不错,她小时候去山里的亲戚家玩,亲戚家的孩子就是拿这个东西来招待她的。

“拐枣要到下霜后才好吃才甜,霜前的拐枣很涩嘴。”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不出她这么小的年纪懂得的却这么多,也印证了孔老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说法,怪不得霜降前没看到她来树下捡过拐枣呢。

不过鸟儿大约是不会嫌弃霜降前的拐枣味道不好、酸涩不堪而难以下口的,它们的味觉跟人类大概不太一样,至少要比人类泼皮许多,没有人类那么娇气,有些鸟儿如楝雀、山喜鹊等是连楝果都敢吃的,而楝果这种东西是我们在小的时候被大人们千叮咛万嘱咐过是有毒的一种果子。楝果就是苦楝树结的果子,跟刚长出不久的枣模样十分相像,所以它在我老家更多的时候被叫做楝枣。楝枣到底有没有毒?小时候我们并不是很清楚,因为大人们有时会吓唬我们,比如他们也说蝴蝶翅膀上的鳞粉是有毒的,但我们经常捏蝴蝶,却并没见到有谁被毒死。但楝枣的味道是苦的,这一点我很清楚,虽然我并没亲口尝过,但我玩过,弄破了皮的楝枣味道确实不太好闻,看来人们把它叫做苦楝并没冤枉它。连这么难吃的东西鸟儿都下得了口,何况拐枣并没如此地难以下咽呢?我一直以为,在对食物的识别方面,许多野生动物包括鸟类的能力是要强于现在的人类的,特别是对于美食,它们不会轻易放过。有句俗话颇能说明这个问题,“樱桃好吃树难栽”,也有人说应该是“樱桃好吃树难看”,不是说樱桃长得不好看,跟它的模样没有关系,这里的“看”读第一声不读第四声,是“看管”的意思,难以看管的原因是不单是人类喜欢吃樱桃,鸟儿也喜欢。联想到入秋以来每天傍晚总有许多鸟儿飞来我窗前的这株拐枣树上叽叽喳喳,我本来还以为它们是每天都要聚拢起来像人类那样开个例会,总结一下当天的工作,布置一下明天的任务,而这棵树就是会场,现在才明白它们有可能并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量,聚在一起会个餐吃顿饭才是真正目的,它们是把这棵树当成摆满丰盛大餐的餐桌了。孔老夫子说:“食不言寝不语”,意思是人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都不能说话,他把这个当成一条规矩来约束自己和学生,但鸟儿不是人类,它们用不着守人类定的规矩,怎么高兴怎么来才活得潇洒自在,叽叽喳喳有可能就是它们在边吃拐枣边分享各自的心得和体会,表达一下彼此内心的快乐与满足。

站在拐枣树下,端详着手中从树上飘落下来的连有一段曲里拐弯肉质膨起的细枝,我忽然有种误会了这种植物的感觉,虽然即将脱去满树的绿叶,它也并不是如我先前所想的如一个穷光蛋那样一无所有,而是十足的一位大富翁啊,满树的硕果就是它傲人的财富,只是它并不张扬而已。深秋以后直到大雪纷飞的严冬,枝头依然挂有果实的植物不在少数,比如柿树和枸骨,都会在落叶的枝头(柿树)或是青青的绿叶(枸骨)间缀满了红彤彤的大(柿子)小(枸骨)灯笼,远远望去,十分好看。相比它们,拐枣就要低调许多,虽然也是满树果实,却并不那样显山露水,在不了解它的人们面前,它就是一树的光秃枝丫,只有在熟悉它的鸟儿和人们面前,才会偶尔显露一下它的真实面容。看来这种植物还深谙道家的处世哲学呢,懂得深藏功与名。

楝 枣

楝枣:楝科楝属落叶乔木楝树的果实,又名楝果、楝实、苦心子、金铃子等。

道家学派代表人物、先秦七子之一,与老子并称“老庄”的庄子其实还是个动物学家或者植物学家,在他的作品中出现过许多动植物的形象,什么鲲鹏啊、燕雀啊、鸿鹄啊、猫头鹰啊、老鼠啊、狸猫啊、蛇啊、龟啊、蝴蝶啊、臭椿啊、梧桐啊等等,比比皆是,这不,在他的一篇名叫《秋水》的名文中,又出现了一种叫做鹓(yuān)鶵(chú)的鸟,说它:“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lǐ)泉不饮”。

鹓鶵就是凤凰,传说中的一种神鸟,它的地位很高,通常和龙并称龙凤,是中华民族的两大图腾。这句话说凤凰的饮食起居:不是梧桐树不歇,不是练实不吃,不是醴泉的水不喝。可见,凤凰很挑剔。也难怪,人家挑剔是有挑剔的资本,有个成语叫“百鸟朝凤”,意思是所有的鸟儿都来朝拜凤凰,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它是鸟王。作为一个王者,当然得有王者的气派。

梧桐树在古书里经常出现,现实生活中也很多,我在铁山寺森林公园里就见过,又叫青桐,不是南京街头常见的那种行道树,那是法国梧桐,又名悬铃木。醴泉的水是指很甜的泉水。那么练实是什么?它又有什么特点?有人说,练实就是竹实。竹子开花后结的果子,又叫竹米,因为是白色的,样子像米,练有白色的意思(如练巾指白色的头巾,练衣指白衣等,多在新派武侠小说中出现),所以又叫练实。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是唐朝时的一个道士,名叫成玄英,有一本书叫《庄子注疏》,其中的疏就是他的作品。注和疏都是古代的文体,本质上都有注解的意思,但注是对原文进行注解,而疏是对注再作进一步的解释,也就是注解的注解。他的这一观点就写在这本书里:“练实,竹实也”。

竹子跟一般的植物不同,不是每年都会开花,它一开花就是生命走到了尽头,就要死了,最早知道这个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从台湾歌手程琳唱的一首叫做《熊猫咪咪》的歌里,“竹子开花罗喂,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数星星。星星啊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竹子的种类很多,开花的周期也不同,有10年、50年、60年,甚至120年的,即便按最短的10年结一次果算,凤凰的这两顿饭间隔的时间也太长了,不是凡人所能想象的,要是凡鸟,恐怕早就饿得连尸骨都找不着了,不过,人家凤凰是神鸟,这个不用你来操心,就是什么都不食,估计也能长命百岁。

确实不用我来操心,因为有人会来操心,而且操心的人还不少,还大有来头。从北宋开始,对于成玄英练实即竹实的说法就质疑声不断,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消停。许多的本草学家、博物学家都认为,庄子说的练实其实应该是楝实,也就是楝果,楝树上结的果子。

楝实派的观点是:“练”和“楝”谐音,“练”其实是“楝”的通假字,现在还有许多地方把“楝”写作“练”,比如练树、练子、练花、练叶等等。其实只要看看“练”的繁体字怎么写,就会减掉许多麻烦,少费许多口舌,“练”的繁体字写作“練”,把它和楝树的“楝”放到一起来比较,你会不会觉得特别眼熟?是的,它们除了左边的偏旁一个是丝一个是木之外,右边的部分是完全相同的。况且,在另一部叫做《尔雅翼》的古书里,说得更加明白:楝叶可以练物,故谓之楝——楝叶可以用来煮丝麻布使其柔软洁白。

他们甚至还搬出了同样的神话传说来加以佐证,说既然凤凰是神圣高贵的神鸟,那它吃的食物也一定品格高洁,竹子固然具有这种品格,而楝树一样也不差,而且楝树不像竹子那样要许多年才能结一次果,它年年开花,年年结果。更为重要的是,传说中还有一种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的独角神羊叫做獬(xiè)豸(zhì)的,也喜欢吃楝树的叶子。既然神兽会吃楝树的叶子,那神鸟吃楝树的果子就很正常了。

两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确切的证据来驳倒对方,证明自己就是正确答案。估计这样的争吵一时半会儿还停息不了,还会一直持续下去,至于事情的真相是什么,练实到底是竹实还是楝实或者什么其他东西,恐怕只有庄子自己才能说得清楚。

所以我们不必去管它,我们只要知道有这么回事就行了,我们还是来关注一下今天的主角——楝枣。

楝枣是我们对于楝实或者楝果的称呼,不单是时庄的人这样叫它,我后来到过许多其他的地方,听到当地人也是这样叫,可见,它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作为这种果实的载体,楝树是乡间极为常见的一种树木,至少在我老家时庄是这样,它与洋槐、笨槐(国槐)、柳树、桑树、泡桐、臭椿、楮桃等一起,共同装点着乡村的风景。

为什么把楝实或者楝果叫做楝枣?是因为它的果实长得很像枣树的果实枣子。

枣树是乡下常见的一种果树,原产我国,后来流传到了整个亚洲,继而去了欧洲和美洲,受到了全世界人民欢迎。它在我国分布的范围很广,从南到北几乎都有栽种。比如鲁迅在他的文章中就写过他家的后园:“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鲁迅的老家在浙江绍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上,属于东南。同在东南方的江苏的我老家时庄也有不少枣树,我奶奶家和我外婆家的院子里就都各有一棵,一到夏天的夜晚,我们就搬张凉床子出来放在树底下乘凉,躺在上面数星星,听大人们讲故事。当然,我们最喜欢的还是它的果实,它是秋季我老家为数不多的水果之一,我老家有句老话,专门告诉我们这几种水果成熟的月份,叫做“七月枣子八月梨,九月柿子正当时”。枣子的味道很是香甜,还很脆,有首歌这么唱:“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那亲人尝一尝”,这首歌从延安唱起,风行全国,延安在陕北,在我国的版图上,它的地理位置属于西北。

相对于枣树,楝树在我庄上更多,几乎家家都有那么一两棵。楝枣的模样很像枣子,特别是它的幼年和青年时期,要是不看树叶,再对它们不是十分熟悉的话,你很可能就把它们弄混了,认为楝枣就是枣子,禁不起它的诱惑,忍不住捡起一颗扔进嘴里,就听咔嚓一声,怎么回事?脆倒是很脆了,但味道好像不对啊,又苦又涩的,赶快呸呸呸地吐出来,临了,还不忘弄杯清水漱漱口。

这固然得怪你太过馋嘴,经不起美食的诱惑,但楝枣本身也难辞其咎,谁让你和枣子长得那么像的啊?一样的椭圆形,一样的青青果皮,光光的,一丝茸毛都没有。

要说区别,当然也有,不过这得等它长大甚至长老以后,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对它再不熟悉的人,恐怕在对它下口之前都得审慎一番了。楝枣有个显著的特点,它的个头不大,这一点,跟真正的枣还是有点区别的,除了一些野生的小枣以及一种叫做金丝小枣的品种之外,大部分的枣成熟以后都要比楝枣大上许多。楝枣能有多大呢?大约也就跟我家的那只山羊拉的羊屎蛋差不多,可能要稍稍大点,但大不了多少。更大的区别是在它成熟以后,特别是到了冬季,无论是挂在枝头还是落在地上的楝枣,表皮都像上了年纪的老妇的脸,不再光滑,变得皮挂挂的,布满了皱纹。这没什么,无论是人还是植物,都逃不开自然规律,衰老是正常现象。枣也是这样,它的外皮跟楝枣并没多大区别,都没有了青春年少时那样的油光水滑,代之而来的是满身的沟壑纵横,不同的是它们的颜色,枣的表皮颜色变得深红,而楝枣却一身金黄。所以,楝枣还有个别名叫做金铃子,大概就是指的这个时候,像一个个金黄色的小铃铛。跟另一种也叫金铃子又叫癞葡萄的家伙不同,那个铃铛要比这个铃铛大上许多。如果说那只铃铛适合吊在马脖子下面的话,那么这只铃铛只适合系在孩子的手腕上或者挂在小猫的脖子上。

桑 枣

桑枣:桑科桑属落叶乔木桑树的果实桑葚的俗名,又叫桑果等。

跟楝枣一样,桑枣也不是枣,只是名字里有个“枣”字而已。

桑枣是桑树上结的果子,也叫桑果,它的中文大名叫做桑葚,或者桑椹。桑葚和桑椹,读音相同,写法上有点区别,指的是同一个东西。

我老家的人大多不知道桑椹但知道桑枣,这很正常,没什么好奇怪的,这和他们大多只知道庄上一个孩子的小名而不知道他的大名没什么区别。

我们小时候,孩子的小名多由家长来起,是从小就有的,而大名大多要到上学时才起——“学名”这个词估计就是这么来的,有相当一部分是由老师帮着起的,因为过去家长有文化的不多。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我二舅,他做过苏岗大队的会计,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本来有能力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但我表弟的学名却也是上学时一位叫做钱大军的老师给起的。对于这种情况,我的理解是大约请老师给孩子起名也是当时的一种时尚,算是对老师的一种尊重,也是自己的一种荣耀。现在情况不同了,很少听说小孩子的名字要到上学时才起,并且由老师代劳,基本上都是孩子一出生甚至没出生,大名就已经起好了。此种情形的此消彼长,也间接反映出时代在进步,国民的文化程度在提高。

植物的起名方法很像过去给孩子起名,它的小名也就是俗名大多由当地人来起,而大名也就是官方的学名则由专门的有学问的人来起,比如植物学家、分类学家等,所以同一种植物因为生长的地点不同,它的土名也就是俗名就有可能不同,甚至会出现同一种植物有好几种甚至几十种、上百种俗名的现象,而它的大名往往只会有一个。对于一个事物,自己起的名字自己当然会清楚,而别人起的名字就未必知道了,桑枣在时庄的情形正是如此。

但我一直不太理解我老家的人为什么会把桑树上结的这种果实叫做桑枣而不是桑梨、桑桃或者桑葡萄之类,而且这样叫它的人还不在少数——好多地方都有这种称呼,因为它和真正的枣在外形上相去甚远。这一点和楝枣不同,排除果皮的颜色(成熟以后)和个头大小的差别,楝枣的模样和枣子基本没多大区别,特别是在它们青少年时期,相像程度几乎能以假乱真。但枣子和桑枣在外形上的区别就很显而易见,看上去像一颗果实的桑枣子其实由许多个小核果集合而成,严格地说,它是一个果穗,是一种聚花果。桑枣的外表看上去没有枣子那么光滑,一颗一颗的颗粒状凸起就是它的一粒粒的小核果,每个小核果里都包裹着一粒种子,每颗桑枣都有多达几十粒的种子,种子非常小,而每颗枣子只有一粒种子,种子相对比较大。桑枣的果肉也没有枣子那样脆,但充满了汁水。

现在桑枣已经成为一种日常的甚至是高档的水果了,不但集市上卖,就连大型的水果超市里也有,而且价格还挺高,去年快到过春节的时候,我曾在超市里看到有桑椹卖,一个很小很小的透明塑料盒子包装,最多也就一百多克,居然卖到了15元人民币,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桑枣只是一种野果,从来没有谁把它当成水果在集市上卖的,吃桑枣根本不需要花钱。我以为,辨别一种果实是不是野果,会不会在超市里出现应该成为一个判断的标准,一种野果,它可能会出现在集市上,但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超市里,超市里的物品需要量产,否则数量和质量都得不到保证,显然,野生的果实达不到这一要求。桑椹在超市里的出现,说明它已经由一种野果升格成了一种人工种植的水果,桑树也升格成了一种果树,就像我老家屋山头的那棵胡子癞、院子里的那棵红枣树、门口的那棵杏树一样,专为满足人的口腹之欲而生。

我很怀念那个还是野果时的桑枣,它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桑树绝对不是一种果树,至少在我老家人的心目中不是。它在我老家很常见,跟楝树一样,都是我庄上人喜欢栽的一种树,都可以成为打家具的好木材。但它们也有不同,两相比较,楝树的材质要脆些,枝条一折就断;桑树却要柔韧许多,你想把它弄断得费一番周折。我们常用一根细绳把一根桑树的枝条拉弯做成弓,用高粱穗挺直的葶子当箭杆玩射箭的游戏;大人们用蜡条或者紫穗槐、柳条编篮子,有时也会选一根粗细适中的桑条做篮把;还会用它的木材做扁担,有首土家族的民歌这么唱:“桑木扁担软溜溜”——能够做扁担的木材一定是又坚又韧的,既要有相当的硬度,又要有足够的弹性,缺一不可;另外,家里用来翻场的木叉也大多由桑树长成,这种木叉就叫桑叉。我喜欢这两种树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在它们身上都可以抓到山水牛——也叫天牛,山水牛是我小时候喜欢玩的一种昆虫,我们会用黍秸做成小车让它拉着走。这两种树上的山水牛长得不太一样,但都是拉车的好把式。桑树上的山水牛身体发黄,像桑树皮的颜色,个头较大,叫做桑天牛;楝树上的山水牛身体发黑,也像楝树皮的颜色,黑色的硬翅上有白色的星点,个头较小,叫做星天牛。

大人们栽桑树显然不是为了养天牛让我们抓了玩,这些家伙是标准的害虫,不但啃树皮还啃树干,最主要的是不能给农人带来任何的好处。不过农人们栽桑说到底还是为了昆虫,不是天牛,是另外一种,什么虫?天虫,就是蚕。蚕吐丝结的茧可以卖钱,可以给农人带来收入。桑树的叶子可以用来喂蚕。养蚕,是乡下的人栽桑树的主要目的。长桑叶是桑树的主要任务,而桑枣,只是它的附属产品,从养蚕这个角度讲,桑枣可有可无,但它却是孩子们的最爱。

我国具有非常悠久的栽桑养蚕的历史,在古代许多的文学典籍中都有记载,比如著名的《诗经》305篇中就有22篇写到了桑树、采桑叶、摘桑椹、吃桑椹的情景,汉乐府诗中的《陌上桑》,更是让一个具有倾国倾城美貌的名叫秦罗敷的采桑女的形象呼之欲出。

我在童年时期见过许多采桑女,她们大多是我庄上的小姐姐们,每次看到她们那张因劳累而略显疲惫的被初夏的阳光晒成紫红色的脸,我一点都想象不出诗中那个让行者撂下担子捋髭须,令少年脱掉帽子著帩头,使耕田的人忘记耕田、锄草的人忘记锄草的美女秦罗敷的妩媚模样。

桑树上真正能够吸引我们目光的除了山水牛就是那些或红或白或紫的桑枣子们,经验告诉我,那些还没红到发紫的桑枣最好别碰,因为它们还没成熟,吃到嘴里有酸味,白的更不好,那是生病的果子,好吃的是那些紫黑的桑枣,个大且甜。不过我的这个经验放到今天可能就有点落伍,甚至会误导了别人,因为我那学蚕桑的同学告诉我,现在专门有一种白桑椹,含糖量远远高于黑桑枣,味道更甜。

每年麦浪翻滚的五月间,桃子杏子等都还青涩如黄毛小丫头的时候,紫黑的桑枣就首先向我们露出了它的笑脸,展示了它的成熟,这样的诱惑没有哪个孩子能够抵挡得住,自然是心痒难耐。心动很快发展成行动,男孩子中自然是“猴子”多,三蹿两跳就上了树,专拣那又大又紫的桑枣往嘴里送,不消一刻,手和嘴巴就全都乌紫了。直到这时,才突然想起,妹妹还站在树下,低头一看,妹妹那张小嘴已经撅得可以拴上一条小毛驴了,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泪水,赶紧地攀上更高的枝头,摘下满满一口袋紫黑大个的桑枣,哧溜一声滑下树来,陪着笑脸捧到妹妹面前,左一声妹妹乖,右一声妹妹不哭,直到妹妹终于破涕为笑,牙齿都被桑枣的汁液染成紫黑了才牵着妹妹的手,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有段时间,老家大力发展养蚕事业,需要种植成片的桑林,大量收购成熟的桑枣,罗圩供销站的大院子里,紫黑的桑枣堆积如山,一群大姑娘小伙子挽着裤腿,站在小山上踩桑籽,桑枣紫黑的汁液流了满院,现在回想起来,眼前晃动着的,仍是他们那些宛如穿了紫红长靴般的小腿。

韩开春,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著有 《虫虫》《水精灵》等多部作品集。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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