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屋记

2019-05-19 10:30 编辑:禄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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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刚刚说要修房子,爷爷就收拾好城里的细软,马不停蹄地回家。即使他跟着我们在城里生活了五年,即使他打牌的牌友都凑得够一桌了,他还是心急火燎地回家。他要修房子。

爷爷八岁时就没了爹娘,歇息在山神庙里。到别人家做工,随便一块空地,就能蜷缩着睡过去。醒来时,做不完的活。凑合着长大,一长就长到了八十几。成了家,有了五个孩子,又有了大大小小的孙子、重孙子。过年时,拍照,一张照片装着满满的子嗣和岁月。

爷爷常常把照片拿出来端详,看着看着,就乐呵呵: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我这根独苗,长了好大一枝。八岁的孤儿,弱小得像田野上的嫩苗,躲过无数次无妄之灾,福星高照的样子。

爷爷除了种庄稼,还会编篾,把后山上的翠竹像变戏法一样,编成大半个家。以前是茅草屋,全靠竹子编来编去,编了墙,用大楠竹做梁,毛竹做椽,铺一屋顶的茅草,也是安稳的家。然后编箩筐、晒席、簸箕、筲箕,给丝瓜、四季豆、豇豆搭好竹架子,扎菜地边的篱笆,做刷锅用的竹刷子。

爷爷夜以继日地编,像院坝边高树上那只勤劳的喜鹊,编一个巢,编一座房,遮风挡雨就能让人满意。一个人一辈子睡烂两床竹篾席就差不多了,爷爷说这话时比划着两根手指,胸有成竹。爷爷对生命如此笃定,却从来没想过一生会修三次房。

庄稼人一生没多大奢望,最大的心愿就是修一水高大、整齐的青瓦房,墙壁也是泥水刮得平整的青砖,四棱上线。爷爷的青瓦房从种树开始,他在山坡上见缝插针地种:柏树,青冈,香樟。

爷爷种的都是要几十年才成材的树。树长快了,上不起梁。爷爷年轻时就学会了来日方长。树长,孩子也长,一天一个样,只等孩子长成劳力,树长成栋梁。土是早已摸热了的熟土,用最好的木材,烧上几天几夜的窖,红彤彤的热窖把湿软的黄土变成了硬实的青瓦,一片一片排成长队,围成层层的瓦圈,等着上梁。后山的石岩上凿下来的片石、方石,整整齐齐码在该在的地方。地里的泥巴长得出庄稼,也能长出房。爷爷那身气力,硬是把躺着的泥垒成竖着的土墙。

木柱子下面的础石凿成象棋样的圆饼,侧面雕刻着胖头鱼,鱼鳞细密而清晰,还有寿桃和繁花,在灰白色的石头里鲜艳欲滴。墙虽然是泥土夯的,也厚实方正,冬暖夏凉。爷爷坚持要刷上青色的灰底,在青色的灰底上,爷爷和工匠一起用石灰水画出青砖的样子,一笔一笔,上下错缝,横平竖直。

把泥土夯成的青瓦房画成结实、规整的青砖房。爷爷就好这样的面子,那些辛苦的日子和漫长的等待终究等到了快活自得。画出来的青砖瓦房毕竟不在纸上,在麦苗青青的山间地头。炊烟升起,一缕一缕熏老了岁月。

孩子们像熟透了豆荚里的豆,弹得远远的。人走空了,房子就老去,木梁、石板、青瓦悄悄颓圮。老家的房子垮了,这人到哪里,心都不踏实。

八十五岁的爷爷要修最后的青砖楼房:混凝土,钢筋现浇,三层小楼。二哥的房,终究还是修在老屋的地基上。爷爷哪里闲得住,说是守工地,从给工人烧水开始,几个月后,成了标准杂工。哪里缺人手,就顶上去。

他和工人都忘记了年龄。现浇水泥要用大量的木板支模,模具成型后再拆木板。爷爷把木板上的钉子挨个取下来,一张板子几十颗,取了一百多张,每张板子节约了好几十的成本。爷爷觉得自己创造了巨额的财富,掐着红肿的指头在心里算了好几遍。少睡点觉又有什么关系呢?爷爷这一辈子没吝惜过自己的力气。

爷爷看着楼房一天天从地里长出来,钢筋都是指头粗,楼板厚实。爷爷粗糙的手摸着扎实的楼房,心里踏实:绝对要管一百年。爷爷守着偌大的三层楼房,满足而空荡荡地睡下。

儿孙满堂的盛况一年只有几天,爷爷自作主张把十几个房间都安排好。一楼背阴的房放粮食,二楼的床垫放在二哥的房里,小孙女喜欢三楼的阳台房,新安好了纱窗。重孙子们的书房刚好避过下午的太阳。回娘家的女儿房里堆着棉被,随便来多少都能睡下。

爷爷在楼房旁边种了花树,乡下的土地那么多,又厚又肥,菜地里的菜生气勃勃,种的花最接地气。花园配楼房,楼房有三层,花园几百米。爷爷从此生活在儿孙满堂,花团锦簇的楼房里,他每天巡视着这扎实厚重的家当,一生的圆满与期望把空荡荡的楼房装得满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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