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生草

2019-05-20 13:05 编辑:公念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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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生草是荠菜的别名。这个别名道出了它的使命。

“三月三,荠菜胜灵丹;宁吃荠菜鲜,不吃白菜馅。”

我把一棵荠菜托在掌心,像是要托起我的故乡,托起故乡的春天。又把一棵荠菜托举齐眉,似乎它来自远古,我要借住春天透明的光线,才能探视它深藏的意蕴。《国风·邶风·谷风》中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它像一朵莲花,带着神韵从《诗经》中娉婷而出,翠绿的叶片上镶嵌着小小的锯齿儿。

明代的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男女皆带荠菜花。谚语云:三月戴荠花,桃李羞繁华。让我想不到的是荠菜花在古时候被当成了情人花,男男女女头戴荠菜花,在田间地头传递情愫,暗定终身。荠菜花不需要特殊的阳光和水分,也不需要人刻意的照料。春天一到它便来到,它时刻与季节的步伐一致。

人生第一次真正挖荠菜不是在故乡,而是在我搬离石油小镇的那个春天。我和楼上的老杜经过精心谋划,全副武装来到了距离石油小镇15公里的乔庄水库。

那天的风若隐若无,阳光明媚清朗。握住一把镰刀,我们似乎回到了童年;踩上泥土,似乎就回到了故乡。春天的到来不但有声音还有颜色,地皮刚刚泛绿,村庄刚从睡梦中醒来,毛驴刚打出急切的响鼻,村人刚从房梁上取下农具,走向田野……挖野菜的队伍便出发了。最是一年好时节,大人们无暇顾及那些散落田野的野菜野花,他们得先去自己的地里看看麦苗有没有返青,自己去年栽植的一棵柳树在春天有没有发芽。挖野菜是孩子们的专利。一个柳条编的篮子、一把镰刀,就是一个孩子童年挖野菜的全部装备。孩子们三五个一堆,稀里哗啦跑向了田野,像刚从冬天的笼子里放出的鸽子,身子灵巧,嗓音透彻质朴,有着和春天、乡村相同的韵律。翻一会儿跟头,扬一会儿沙土,便将身子贴近地皮。

孩子们知道,如果站着,眼睛一直向前看,是找不到荠菜的,必须蹲着走,那些荠菜才像星星一样浮现在眼前。但是乡村的人都知道,即使一时消失看不见也压根儿不是事儿,荠菜或者其他野菜一直都在。缺吃少穿的年代,人们就是靠着它们才度过了青黄不接的时节。

野菜是最不需要在意的乡间事物,有泥土的地方就有它们。田间、地头、沟边、堤坝、坟头……随处都有它们的影子。野菜不死,故乡便永在。

我和老杜对乔庄水库的一块野地进行了突袭。一旦蹲下去、矮下来,我们的身体里便跳出一个孩童,又笑又叫,挖到一株荠菜像捡到了黄金白银,先抖落荠菜身上的泥土,审视打量它莲花的形状,再凑到鼻子底下嗅闻:对,就是它,带着泥土的腥味儿,锯齿间流动着丰盈的汁液,摸上去有点涩,吃到嘴里像吃到了草……

那次挖荠菜终以老杜丢了镰刀、我割破手指而告终。之后,我搬到了石油小镇以西的滨城,而老杜搬到了石油小镇以东的东营。以石油小镇为中心,或者说以乔庄水库的那块野地为中心,我们向两边延伸,很少见面。今天的哪一场相遇不是分别呢?

去年清明节前夕,我和小妹为母亲和弟弟祭扫完毕后,商量着再去挖一次荠菜。外甥儿问:“姨妈,荠菜是啥菜?”我指了指脚边像草一样的一棵荠菜,没想到外甥儿笑弯了腰,他扒拉着那棵荠菜说:“姨妈,这不是一棵草吗?是羊吃的,难道你们也要吃吗?小心吃了拉出羊屎蛋。”听后,我心里竟不免有些小小的悲伤。确切地说外甥儿包括我的女儿都是没有故乡的人。他们哪里知道一棵荠菜不但可以托起春天,还可以救活一个人的命。1963年闹饥荒的时候,母亲就是靠天天吃荠菜,才有奶水养活我的。

而今,城市里一年四季都不缺蔬菜,谁还会去稀罕一棵荠菜呢。殊不知,荠菜是菜,也是一个人的根。

我和小妹从河西滩的堤坝斜坡上开始地毯式搜索。河西滩的麦苗刚刚苏醒,眨动绿色的眼眸,阳光在它们的眉睫上跳舞。黄河边上的杨树林已经绿意葱茏,有些小穗子像虫子一样倒挂着。

故乡河西滩的荠菜比乔庄水库的荠菜更加繁多硕大,叶片更为厚实而有质感。尤其是叶片周围的锯齿儿,更加凹凸有致。它们依河而居,得天独厚,日夜接受黄河浪花的淘洗。故乡的荠菜不但滋养着我的胃口,还滋养着我的灵魂。

我和小妹把用塑料袋、裙子边和外套所装的荠菜放回家以后,觉得还不过瘾,又拿了更大的塑料袋向着房台东边的野地进发,似乎以堤坝为界限,直到西边的黄河滩和东边的田野都印下我们的脚印才算度过了春天,才算真正回了一次故乡。

到达我家自留地的位置,蹲下努力寻找荠菜时,我们大失所望。原先的自留地上耸立着一排排杨树林,树林里不但没有荠菜,茂草也很少。那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的景象再也不会出现。也许那些荠菜们在我离开故乡的20多年里,曾苦等我多年,直到绝望而消失。或者是因为这些防风林抢了风头,根系在地下秘密盘结,它们永远失去了钻出地皮的机会。

我们的寻找也并非全然徒劳,在无花果树林里倒是发现了一些荠菜。可是那些荠菜都已经长到了三四十厘米的高度,棵上开满了白色四瓣小花朵,透明、娇柔、动情,像一串串风铃发出清脆的乐音。一趟荠菜花挨着一条长长的地垄,像一条白色的绸带,光亮而有质感,冲淡了我们的失落。外甥儿问:“姨妈,荠菜叶子不能吃了,花能吃吗?”忽然想起辛弃疾《鹧鸪天·游鹅湖醉书酒家壁》里所写“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的诗句,城市喧嚣,田园的景致如此美好,何不安静内心,沉醉在这短暂的光景里。

偌大的塑料袋被风吹得左右摇摆,满载着白色的荠菜花,我还掐了一朵别在耳边。

让我迷惑的是,堤坝的西边和堤坝的东边相隔不到3000米,为何堤坝西边的荠菜鲜嫩如初,而东边的荠菜都已开花了呢?父亲告诉我,堤坝西边很少有人拉土,翻地,种树,因此荠菜能安静地生长,且年年不衰,而东边的田野,很多土被拉走,又一再地种树翻地,荠菜无法适应多变的环境也就选择了逃离或者死亡。原来,连一株小小的荠菜也要讲究自然法则——适者生存。

在我的故乡,除了荠菜、黄须菜、马齿苋,还有一种村人钟爱的野菜,那就是婆婆丁,也叫黄花地丁、蒲公英。

几乎是和荠菜一起或者稍晚一点,婆婆丁倏忽开满了田野。婆婆丁的叶片有点像狮子的牙齿,在西方有漂亮狮子的美称。叶片还紧紧不舍地抓住地皮,一株黄花擎天而出,五六厘米的茎干托举着小小的黄色磨盘。

对童年的孩子来说,婆婆丁不仅是一种野菜,还是一种梦想。几个小伙伴常常把伸到婆婆丁下面的镰刀再抽出来,合拢双手,忏悔自己的过错。听村里的老人说,对着春天的婆婆丁许下一个愿望,秋天便会飞向远方,帮你实现梦想。我曾经不止一次对着一株开着黄花的婆婆丁许愿,无非是那些让自己有粮食吃、有学上的小小梦想。

无论是谁割破了手指,都会赶紧找到一棵婆婆丁,摘下叶子,捏出汁液敷到伤口上。今年春天我回故乡再次扑进田野时,经年往事浮现眼前。我和姐姐搬一些碎砖,姐姐力气大,搬得又快又多,而我只能搬些零零碎碎的半拉子砖块。在抓一块碎砖时,我的右手虎口被拉了个大口子,鲜血夹杂泥土滴了下来。姐姐跑过来,让我先用左手按住伤口,自己跑到院子里的大槐树下抓了一把婆婆丁,揉碎后摁到了出血的部位,血很快被止住了。自打那起,我就认为婆婆丁是神仙下凡时遗落人间的仙草。

秋天,我们把婆婆丁叫作蒲公英。我和姐姐站在院子门口或者栅栏边上,看到飞翔的蒲公英便不停地吹、扑、捧、喊……最后把路过我家院子的蒲公英都请进家里。

知道蒲公英全身是宝是写作以后的事。《本草纲目》记载,蒲公英可清热解毒,化食毒,消恶肿。《本草纲目》中写到:“蒲公英主治妇人乳腺增生,水煮汁液饮及封之立消”。其实,村人早就知道婆婆丁可以治病,头疼感冒、目赤红肿、肝火旺盛、乳房肿胀……靠的都是一把婆婆丁啊。

写作以后,我去过北京八达岭长城、西安的秦岭,也去过济南野生植物园、淄川涌泉齐长城……那些在低处至贱的蒲公英,那些长在悬崖上齐天的蒲公英,无一不像《思佳客·蒲公英》里所写:“飘似羽,逸如纱,秋来飞絮赴天涯。献身喜做医人药,无意芳名遍万家。”在我的散文集《飞翔的另一种形式》封面上用了一朵正在飞翔的蒲公英,正是因为它自由飘散的个性,这也正是我喜欢的生活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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