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照片的故事

　　1964年，我在机械化团坦克营二连当车长。大概是我和三连副连长刘全坤对脾气，谈得来，总想和他聊一聊。怎奈不是一个连队，平时训练学习又紧张，没有说话聊天的机会，于是我就利用一个星期天的机会，到既是他的宿舍又是他的办公室里去找他。他正趴在办公桌上看《59式坦克技术讲义》，见我进来了，忙让座说：“我说怎么蓬荜生辉呢？原来是您来了！”

　　“大连长这么说一个小兵，该不是下的逐客令吧？”我笑了笑说。

　　“欢迎还来不及呢，怎么是逐客令泥！”刘副连长说着，走去倒来一杯水放在桌子上，见我在翻阅他刚看的《59式坦克技术讲义》，便说，“不看不行啊，咱坦克二师装备全部国产化了。装甲输送车全部是60式，汽车全是清一色的解放牌，这装备在全军可都是第一个啊！”

　　“要是不换装，还是老T-34坦克，那就不用加班学习了。”我合上讲义看着封面说，“这讲义还是咱部队自己编的呢！”

　　“59式还是比T-34先进优越，学习辛苦点也值得。”刘副连长说，“你们车长用的电台不也是新的吗？也应该有新编的通信讲义。”

　　我说：“去年之前的T-34时，电台就由抗干扰能力差的调幅9-PC换成了抗干扰能力强的晶体管A-220了。现在还是A-220，所以对我来说，早换装了。”

　　“不谈这个了，星期天就应该好好休息休息。”刘副连长说着，从抽屉里拿出军棋，在办公桌上摆着说，“来，下军棋玩，好久没有下过了。”

　　我分配到坦克营一年多，还是第一次进他的办公室。我突然发现他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三寸黑白照片。是他和爱人、儿子的合影照。仔细一看，刘副连长的眼睛是闭着的，我好生奇怪。

　　刘副连长摆好军棋，催促说：“快坐下下棋，一张照片有什么好看的，没见过照片啊？”

　　我看着照片说：“见过照片，但没见过你这样的照片。你这张照片有点不正常，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刘副连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说：“你这是少见多怪。说明你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我在刘副连长的椅子上坐下说：“人家照相都往好里打扮。没有的，借也要借一件好衣服穿上。有好的不穿孬的。眼睛小了不用画笔描一描，也要用凉水洗一洗，照的瞬间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你这倒好，闭着个眼睛，这是咋回事？”

　　刘副连长问：“你知道你自己睡觉是个什么样子吗？”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刘副连长又问：“你说世界上有没有人知道自己睡觉的样子？”

　　“肯定没有人能会知道自己睡觉的样子。因为睡觉是要闭上眼睛……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呀！”我好像明白了什么，说，“就为这个？”

　　刘副连长说：“闭上眼睛照相的好处还很多。它还不仅仅是让你知道自己闭上眼睛睡觉的样子，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人的一种生存状态——闭眼状态。你要承认这种状态，正视这种状态，不要藐视这种状态。从时间上说，人的闭眼状态至少要占一生中的三分之一时间。也就是说人一生至少要有二十几年是处在闭着眼睛睡觉的状态中。”

　　停了停刘副连长又说：“从闭眼的重要性来说，它是人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不闭眼睡觉久了就会困死。虽然听说也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人，但那毕竟是极其个别的极其少数人，甚至可能是个传说的神话。不信，晚上起来你去看看你们宿舍的几十个人，有几个是睁着眼睛睡觉的？反正我夜里起来查铺时，见过说梦话的、打呼噜的、打梦锤的、咬牙切齿的、梦游的，就是没见过一个睁着眼睛睡觉的。所以，睁着眼睛睡觉不能代表整个人类的一种生存状态。对于整个人类来说，闭眼就是睡觉的代名词。闭上眼睛睡觉才是人类真正的生存状态。闭眼睡觉对于生命的重要性，比吃饭喝水都重要。国外有研究试验证明了这一点：用甲、乙、丙三只老鼠做试验，其中甲老鼠只准进食，乙老鼠只准饮水，丙老鼠既准进食又准饮水，但就不准睡觉。你说试验的结果会是怎样？”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刘副连长鼓励说：“猜猜看？”

　　我想了想说：“肯定不会是丙老鼠先死！”

　　刘副连长说：“错！最早出现症状的就是丙老鼠。开始是精神不振，而后是脾气暴躁，最终是彻底崩溃而死亡。其次是甲老鼠，在丙老鼠死去之后死去。而只准饮水的乙老鼠则坚持到了最后。没有想到吧？”

　　我深有感触地说：“还真是这个样子的，记得七年前，我在军区坦克乘员教导团学习时，紧张的从来没有睡醒过。因为那个时候是大跃进，兴一专多能，坦克三大技术要全面学习，一晚上只能睡五六个小时。这一年，我最深刻的体会就是闭眼睡觉比吃饭喝水都重要。在学习最紧张的时候，如果让我选择，我一定会选择睡觉而不选择吃饭喝水。太困了，觉得能闭上五分钟的眼该有多好啊！看来闭上眼睛睡觉对于生命的意义是最重要的。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刘副连长说：“既然闭上眼睛是人的一种必不可少的生存状态，闭上眼睛照张相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所以，我们看事物不能戴上有色眼镜去看。闭眼本来是人类生存状态中最最平常不过的一种现象，但当这种现象真正展现在人们的面前时，人们却又排斥它、不接受它。甚至认为是不正常的、不可理解的事情，你说是不是怪事？”

　　我笑笑说：“看来以后照相还是闭着眼睛照好。”

　　刘副连长说：“那倒未必。人最最辛苦的是那生命中的三分之二时间。也是人们最看重的时间段。因为人间奇迹都是在这个时间段里创造出来的。这大概就是人们喜欢看睁眼状态的缘故吧？但人们忽略了这辉煌的三分之二的时间段，如果没有那三分之一的闭眼时间养精蓄锐作保障，就不会有辉煌和奇迹的发生。所以，闭眼睁眼都是人生存的一种状态，都一样重要，没有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之分。因此，想睁眼照就睁眼照，想闭眼照就闭眼照。只是不要不接受闭眼状态的照片就好。”

　　刘副连长像个学者似地引经据典地论说了一通睁眼闭眼的学问，真令我大长了见识。更加佩服他！于是说道：“有您这样的化学脑袋瓜，何愁新装备技术攻克不下！”

　　“你就别吹我啦，军棋游戏中见高低！”刘副连长说着，一把把我按到椅子上。于是我们两个下起军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