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梅散文:劫后重生

2020-07-10 21:09 编辑:云彩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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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薄脆的心开始更加坚定,更加从容。她相信,纵然心上飞雪,只要推开窗,桃花又会红,杨柳还是那么绿。如今再看披着锦衣华服的上海滩,高贵而妖娆,绝世独立。这座城,在三十年代,也曾经历了乱世的战火硝烟,掀起过无数江湖风浪。只是沧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被锁在那座叫过往的城里,早已寂静安然。那场民国的风,吹拂至上海滩的每个角落。而那个年代的人,总是在慌乱中寻找人生的归宿。后来在张爱玲的文章里,总能看到“乱世”这个词。回首她一生所处的环境,所经历的故事,确实意乱纷纭。或许是我目光浅薄,总觉得世事风云浩荡,就算在太平盛世,也逃不过血泪交织的人生。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在乱世中回国了,这个几度留洋的新时代女性早已习惯动荡,无惧风霜。母亲的回国,张爱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内心涌动着无尽的欢喜。因为这时候的张爱玲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母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浪漫迷人的欧美气息,让她倾倒陶醉。母亲讲述国外的风景、传奇,无不令她神往。那时候张爱玲厌烦了家里的气氛,不可抑制地想要出国。

母亲归来,张爱玲就更加不愿回父亲的家,常常在母亲那儿待到日落黄昏,新月初起,才依依不舍归去。次数久了,父亲很不高兴,觉得这些年养活、教育的女儿,心却在那一边。尤其当张爱玲提出出国留学的要求时,张廷重更是大发脾气,觉得她受到母亲的挑拨。后母趁机大骂起来:“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如此羞辱,令张爱玲对后母的恨意有增无减。张廷重始终是个守旧之人,黄逸梵和张茂渊的留洋让他深刻体会到,一个女子只要踏上新时代的旅途,就再也找不到东方女性传统典雅之美了。更为重要的是,家里两个人抽鸦片已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他连张爱玲学钢琴的钱都舍不得出,又如何情愿拿出这笔钱供她留学?

淞沪会战在人们的意料中爆发了,整个上海滩陷入混乱的硝烟战火之中。有人背井离乡匆匆逃窜,有人忙着享乐坐以待毙。夜间听着炮火声,无法安眠。张爱玲跟父亲提出去姑姑家住几日,张廷重明知她去姑姑家也就是去母亲家,心中虽有不快,但也不好回绝,就答应了。回到母亲的家,如倦鸟还巢,尽管外面乱世纷繁,她的心却干净似琉璃,不受干扰。奈何流光催人,转眼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当她极不情愿地回到父亲的家时,后母阴沉着脸坐在客厅,对她发问:“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张爱玲无奈,只淡淡回道她跟父亲说过了。后母恼道:“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儿还有我呢!”话一出口,就啪地打了张爱玲一记巴掌。张爱玲万分屈辱,本能想要还手,被府里的老妈子拉住。此时后母煞有介事地往楼上奔去,大喊:“她打我!她打我!”紧接着,张爱玲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对着她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开上桌了,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趿着拖鞋,拍达拍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这是张爱玲在《私语》中,对那段情景的描写。她之所以会如此不惜笔墨,是因为这是她生平最大的一次羞辱。父亲的拳脚相对,彻底粉碎了她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不舍。那一丝原本就薄弱的亲情,在此刻荡然无存。此后,张爱玲将自己内心的感情藏得更深,她不敢轻易去爱。因为她知道,这个迷惘的世界需要冷漠与之对抗,甚至连恨都需要勇敢,需要力气。在镜中,看着自己的累累伤痕,张爱玲欲哭无泪。次日,姑姑闻讯来说情。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吗?”不等姑姑开口,父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拿着烟杆对着自己的妹妹劈头打去,把她也打伤了,进了医院。张茂渊想要去报巡捕房,又觉得此事为家丑,实在丢不起那个脸,方才作罢。

那时候,张廷重就像一只受伤被激怒的野兽,失去了理性。他把这么多年的抑郁,这么多年的沉沦,以及所有的怅惘,都发泄到张爱玲的身上。也许等到时过境迁,他才会幡然醒悟,追悔莫及。而张爱玲多年以后,再来看待这件事,会觉得父亲其实是那么可怜又可悲。一个朝代的更替,让多少人的心灵也随之换去,让他们看不懂陌生的自己。父亲扬言说要用枪打死她。张爱玲被监禁在空房里。这座她出生于此的房舍,这座承载了百年风霜的老宅,如今竟变得那样生疏,那样不近人情。幽蓝的月光洒在楼板上,隐藏着静静的杀机。张爱玲知道父亲不可能弄死她,但她担忧,就这样被关上几年,出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了。倚着木栏杆,天空湛蓝,炮火依旧。她心里期待,有那么一个炸弹可以落在家中,纵是同他们死在一起也愿意。窗外的白玉兰,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张爱玲却说,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她从来没见过这样邋遢丧气的花。可见一个人的心境是何等重要,此时良辰美景,对张爱玲来说也形同虚设。

张爱玲病了,这一病就是半年。蒙眬地躺在床上,看着秋冬淡青的天,忘记了年代,忘记了年月。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去许多年,就要这样蒙眬地死去。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逃跑的念头,尽管她早已被囚禁得如同行尸走肉。一个隆冬的夜晚,张爱玲终于等来了机会。她巧妙地趁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当真是立在人行道上了,街上寂寂地冷,路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此时的张爱玲就是一只受伤的囚鸟,只要给一双羽翼,就不会忘记该怎样去飞翔。近半年的囚禁时光,让张爱玲受尽熬煎。这也让她感悟到,在这苍茫的人间剧场,原来独活也不是那么可怕。她薄脆的心开始更加坚定,更加从容。她相信,纵然心上飞雪,只要推开窗,桃花又会红,杨柳还是那么绿。张爱玲这一次离开,意味着彻底与那座老宅诀别,和父亲那个家进行了了断。后母将她的东西送的送,丢的丢,只当她死了。张爱玲并不为此而悲伤,他们的淡漠无情对她来说是一种灵魂的解脱。这世上,爱才是债,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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