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头》

2023-04-25 03:34 编辑:衡安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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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记·张仪列传》一开头,就写了这位纵横家从事游说活动的一段遭遇:

  张仪已学而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门下意张仪,曰:“张仪无行,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释之。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

  文字绘声绘色,写得神形毕见。最妙处,在于关乎舌头的对话。

  听说舌头尚在张仪就心旷神怡,这是为什么?当然不是单纯为了凭此尝咸淡,享口福,而是主要着眼以之千万乘,求显荣。后来的行事证明,此公及其师兄弟苏秦,都是靠着他们那条三寸不烂之舌,朝秦暮楚,或连横或合纵,促成了战国末年“横成则秦帝,纵成则楚王”的风云莫测之势。而他们个人,也在这个过程中成了风云人物,纵然百代信史,犹须记上一笔。司马迁喟叹“此两人真倾危之士哉”,真可谓点出了要害。

  是舌头,成就了张仪、苏秦两个“倾危之士”。但他们翻动舌头,只限于说话,对于舌头所具的生理功能,还只是发挥了一个方面。另外一些人,则将舌头的辨味功能用到社会生活当中去了。例如同样属于“士”的宋国人曹商,奉宋王之命使秦,就伸出舌头替秦王舐痔,得到了秦王赏赐的几辆车子;回国后,宋王又“益车百乘”。如果说此事只有庄周先生披露过,证据略显不足,那么,越王勾践伸出舌头为吴王夫差尝粪的事不仅识之古人写的书,而且见于今人写的戏,就足以证明决非莫须有。并且不止于“士”,还包括“王”,为着达到特定的目的,再舐什么尝什么全都做得出来。

  曹商舐痔的报偿,除了百余辆车子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不必妄加推测。但仅此一项,就是大夫规格了,收获不可谓之不大。若不是属意如此甜头,相信他是不会心甘情愿舐痔的。至于勾践尝粪,那就更有收益了,由讨得夫差信任而得以恢复故国,得以重振旗鼓,得以终于打败吴国,了结了夫差性命。若不是受了这些效益的诱惑,相信他也不会心甘情愿去尝粪。西哲有人不承认目的,置此显然讲不通。

  比起勾践来,张仪、苏秦也成了小巫。因此,倘称后者为“倾危之士”,前者就不愧乎叫“倾危之王”,只不过他们“倾危”的武器都是舌头而已。当初张仪发出的“足矣”二字,委实有深意藏焉。通晓其道的人,无论为“士”为“王”,也无论是说是舐是尝还是别的什么方式,舌头的功用都为常人难以想象。许敬宗劝谕唐太宗,甚至说过一段骇人听闻的话:“人生七尺躯,谨防三寸舌,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不过话又说回来,“士”们“王”们的舌头之所以能够“倾危”、“杀人”,既有他们特别擅长使用舌头的一面因素致之,又有别的“王”们“士“们喜欢他们伸出舌头的另一面条件使然。假使夫差不让勾践尝粪,或者见了这等龌龊事更加鄙弃这种龌龊人,哪里会放虎归山,终于导致了自己国亡身殒?假设楚怀王不贪得秦国商于六百里之地,哪里会闹得国危身辱?道理极浅显,可惜通常是旁观者清当事者迷。

  当今时代,文明发展了,直截了当舐痔尝粪的事不大可能重现了。但舌头还是老样子,擅长充分调动舌头功能,以求某种收获或效益的人尚没有绝种,因而大大小小形形色色被舌头所“倾”所“杀”的戏仍可能重演。面对此,揭露惩治那些现代纵横家龌龊人固然不可少,但更要紧的,恐怕还是严以律己,既不欣赏,更不接受无论谁伸出的舌头。

  (1991年《四川文学》第2期)

  赏析这是一篇讽刺性小品文,立目为《舌头》,颇感新鲜。舌头,吾人用之“尝咸淡、享口福”者,已深有体验;而以舌头似溪流、若悬河作演说者,也耳闻之多矣,又何以有言?于此,可看出作者用心之奇,立意之新,存见之精。以一“三寸不烂之舌”,引出一篇奇妙文字,倒也能让读者惊心触目,张口而咋“舌”!

  就是要在“舌头”上作文章。人们都知道这样的话:“一言可以兴邦”,这是指舌头的积极作用;然而还有一句,叫“一言亦可以亡国”,这又是就舌头的消极作用而言,总之,足见“舌头”作用之大。所以,从古至今,围绕着说话的工具“舌头”这个问题,无不摇唇鼓舌,飞短流长,用心良苦。本文正是于此种种之间,深入钻研,独开一面:极尽辛辣地讽刺那些为着自己的某种私利,利用自己的舌头而去招摇撞骗者,去委屈求全、忍辱含诟而不顾一己之人格尊严、荣辱者。我们说文章立意奇妙,见解精警,也正在于此。

  虽然羞于启齿,但文章还是勾数历史上那些卑微的摇唇鼓舌者,从苏秦、张仪,到曹商、勾践,其瞒天过海乃至溜须拍马的“舌头勾当”,令人不堪入目,所以文章写到这些,似乎也为这样的“先祖”感到羞耻,大有“欲说还休”之慨。然而,轮到议论,却直入肌理,不留情面,三言两语,活画出这些人的丑恶嘴脸。原来,文章是把事实“点到为止”,并不铺排开去,留下余地,为下边分析、探究这些人的行为、心理等作好铺垫,目的只有一个:加强其讽刺、鞭挞的效果和力量。这在文章的做法上,叫“夹叙夹议”,叙之简括,议为重点。如说完苏秦、张仪事,紧接着指出,他们“对于舌头所具的生理功能,还只是发挥了一个方面”,还有的人,“将舌头的辨味功能用到社会生活当中去了”。再如说“曹商舐痔”,“仅此一项,就是大夫规格了,收获不可谓之不大”,至于勾践尝粪,“那就更有收益了”,“由讨得夫差信任而得以恢复故国,得以重振旗鼓,得以终于打败吴国,了结了夫差性命”。这些议论,语调冷峻,但意味热辣,让人大感痛快淋漓。

  文章开首,引用《史记·张仪列传》描状张仪受辱独保舌头的一段对话,引人入胜,谓之“开”,接下来进行分析,点出要害,给予讽刺,是“合”,一开一合,领起全文。接着又叙述曹商、勾践之事,作进一步生发,又成为一个“开合”。文章就是这样于开合之间,虚实之中,形成波澜,增强了讽刺的效果,给人以强烈的感受。文章最后笔锋的陡转,即转至喜欢别人“伸出舌头”的一方,讽刺依旧,却更发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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