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散文 | 江南春梦赋

序曰：余客姑苏三载，每值春深，辄觉身在宋人画卷。今岁三月，病起推窗，忽见庭前海棠著雨，恍若白石道人"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之境，遂披衣研墨，追记江南春事。
     寅初，阊门水巷犹浸在蓝雾中。卖花船橹声咿哑，惊破临河绣楼残梦。推窗俯视，船娘鬓边茉莉沾露，筐中芍药含烟，恰似姜夔"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句意。忽闻虎丘塔铃随风至，七里山塘渐次苏醒，茶寮蒸雾与河雾交融，织就半城素纱。

余尝于沧浪亭观雨，见廊下积水浮萍，竟暗合园中太湖石皴法。此乃宋人郭熙"春山澹冶而如笑"之真谛。昔范成大《吴郡志》载："三月卖杨花，市人簪髩以为饰。"今观平江路上，妇孺皆簪嫩柳，鬓影参差间，恍见周密《武林旧事》所述清明风物。

渡钱塘，至西泠桥畔。放鹤亭外梅已著子，孤山桃始灼灼。湖上画舫列若浮梅，笙歌隐隐，竟与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之咏隔世相和。余循苏堤而行，见六桥烟柳中，茶农背负竹篓疾走，新焙龙井香气透篾而出，顿悟苏轼"且将新火试新茶"非虚言也。

忽忆陆放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句，转至河坊街。果见油壁车歇处，老妪以青瓷碗盛杏花粥，粥面浮瓣若密色瓷冰纹。此等风物，非亲历不能解杨万里"淡红褪白胭脂涴"之妙。

晓发乌镇，橹声摇碎琉璃天。两岸粉墙浸染曙色，恰似米友仁云山图卷。漕船载新茶过市，茶箱渗水染绿河面，始信"春来江水绿如蓝"非诗人妄语。桥头酒肆已开，当垆女煮酒用梅枝，烟气袅娜中，暗合李清照"三杯两盏淡酒"词境。

偶入沈氏旧宅，见厅堂悬倪瓒《渔庄秋霁图》，而窗外春水正漫石阶。此般时空错叠，方知宋人"不下堂筵，坐穷泉壑"之趣。廊下遇老翁制笔，羊毫浸在兰露中，言："此东坡洗墨法也。"始觉江南文脉，俱在寻常巷陌。

日昳，登灵隐寺。冷泉亭畔，僧人以竹筒接檐溜煮茶，水沸声与磬音相和。飞来峰佛像沐在春雨里，苔痕新绿，恰如黄庭坚"小雨藏山客坐久"诗意。藏经阁前，海棠纷落石经幢上，朱砂经文间缀粉瓣，顿生"色不异空"之悟。

暮至雷峰塔，残阳染湖似醉客酡颜。渔舟散若金鳞，网起时银浪翻雪，始知柳永"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犹未尽西湖之美。忽有童稚放飞鸢，纸鹞掠过保俶塔尖，恍然千年前周密观灯之欢。

是夜宿枫桥，江枫渔火俱隐于春雨。寒山寺钟响时，忽见渡口商船悬"顾氏茶庄"灯笼，墨字在雨中晕染，竟与宋版书页无异。想当年范仲淹夜泊此处，或亦见此"浊酒一杯家万里"之景。

中宵雨歇，推窗见月照运河，波纹如蔡襄《澄心堂帖》笔意。远处画舫犹闻琵琶声，忽高忽低，暗合《霓裳》遗韵。始信欧阳修"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非慰藉语，乃悟道之言也。

结语：余今握管追记，墨迹常被檐漏所化。方知江南春色终不可尽录，恰似郭河阳"春山早行图"，惟烟云供养处最得神韵。今摹此文，不过如米芾拜石，痴人说梦耳。然则梦入江南三月天，岂非人生至乐耶？

文末缀《忆江南》三阕：
    其一
江南忆，最忆是晨炊。曲巷卖花声溅玉，雕窗分茶雾沾衣。能不入新词？

其二
江南雨，水墨写空蒙。瓦当苔生青玉案，石桥伞转满江红。人在画图中。

其三
江南月，犹照旧阑干。沈园惊鸿留影瘦，苏堤春晓印波寒。千古一凭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