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散文|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2025-09-12 19:08 编辑:云彩间
立秋后的日光开始变得迟疑,像位踌躇的老者,在窗棂上徘徊复徘徊。最初几日,暑气尚在砖缝里蜷伏着,偶尔还要发作一番,将柏油路面蒸腾出蜃楼般的幻影。可不知从哪天起,晨起推窗时忽有清冽之气扑面——那凉意并非凛冽,倒像是有人将夏天这瓮浓酒悄悄兑了水,滋味便渐渐淡了。
最先感知季节更迭的总是草木。梧桐叶的绿不再那般跋扈,叶缘泛起黄边,如同古籍的包浆;栾树却突然活泼起来,举着满枝粉红的蒴果,在风里沙沙摇着铃铛。最妙是银杏,明明还未到金黄满地的时节,偏有几片性急的叶子率先披上黄衫,飘落时打着旋儿,仿佛在给大地写信,字迹都是金箔压就的。这些细微变化,非得闲人不能察觉。城市里奔波的人们,大约要等到某夜骤雨过后,看见人行道上粘着的枯叶,才蓦然惊觉:秋来了。
秋的来临从不宣告。它像一位技艺高超的窃贼,专挑人们酣睡时作案。昨日还燥热难耐的午后,今朝忽然有了穿堂风。那风也古怪,带着三分薄荷味的清凉,七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寂寥,从衬衫下摆钻进去,在皮肤上激起细小的战栗。主妇们收起了竹席,老人开始念叨"春捂秋冻"的谚语,年轻人却还执着于冰镇饮料,直到某天咳嗽起来,才讪讪换上温水。季节的转换,原是一场温柔的角力。
天空变得高远,云絮也疏淡了。夏日的积雨云总是气势汹汹堆成雪山模样,而今却化作薄纱,随意铺在天幕上。傍晚时分尤其好看,西边的天空常常染着酡红,像醉翁的脸——这醉翁或许是杜康,或许是李太白,将整季的离愁别绪都酿在晚霞里了。飞机划过天际的尾迹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天神用银簪在蓝瓷上划了道痕。这样的天空让人想写信,写给远方,写给过去,写给未来某个必将怀念此刻的自己。
雨水也换了性情。夏雨滂沱,如莽汉捶门;秋雨缠绵,似老僧敲磬。最宜听雨的时刻是深夜,檐溜叮咚,时密时疏,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雨声还是更漏。翌日推窗,石阶上汪着水洼,倒映着破碎的云影,蚂蚁们正忙着迁徙。潮湿的空气中飘着桂子香,这香气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坠在衣襟上,走到哪里都带着。忽然明白古人为何说"暗香浮动月黄昏",原来秋的气味,本就该用听觉来丈量。
菜场里,冬瓜披着白霜登场,菱角蜷着尖角挤在竹筐中。小贩不再吆喝冰镇西瓜,转而推销起糖炒栗子。铁锅里黑砂翻滚,栗壳爆裂的脆响此起彼伏,腾起带着焦糖味的白烟。主妇们的手指开始发凉,握刀切姜丝时,关节显出淡淡的青白色。放学孩童啃着烤红薯走过,呵出的白气与红薯的热烟混作一团,在暮色中画出短暂的图腾。这些人间烟火,都是秋的注脚。
人的心绪也跟着天气起皱。夏日里那些酣畅淋漓的快乐,渐渐沉淀为茶汤般的温润。开始喜欢早睡,享受被窝里渐渐聚拢的暖意;开始整理衣柜,把T恤叠进收纳箱时,顺便把某些记忆也打包封存。深夜独坐,听得见冰箱的嗡鸣,看得见月光在墙上游走,突然就懂了稼轩词里"识尽愁滋味"后的欲说还休。中年况味,大抵如此——就像知道柿子要经霜才甜,却还是怀念青柿脆生生的涩。
秋最动人处,在于它慷慨地展示流逝。荷塘里残梗横斜,分明是盛极而衰的标本;枫叶转红,其实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可偏偏是这样的季节,教人学会与无常和解。看那蒲公英乘风远行,看蟋蟀在草根下从容产卵,死亡与新生原来同根同源。老人在公园长椅上晒太阳,皱纹里蓄着光阴的故事;少年踩着滑板掠过,衣角掀起一阵风。时间在此刻显形,如透明的丝绸从指间滑过。
某个清晨,你发现需要披外套出门了。路过街角面包店,热可可的香气混着新鲜出炉的羊角包味道扑面而来。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的秋天,也是这样微凉的早晨,有人曾为你系上围巾。回忆猝不及防地袭来,又轻烟般散去。你低头啜饮纸杯里的咖啡,任热气模糊眼镜片——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对同伴笑了笑:"今天天气真好。"
天凉好个秋。这句话里藏着多少欲言又止?像褪色的书签夹在人生章节之间,像晚风掠过湖面留下的转瞬即逝的涟漪。我们谈论天气,因为有些心情太重,有些故事太长,而秋风太薄,载不动许多愁。
于是千言万语,终化作一句:天凉了,该添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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